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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流星(1503——1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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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部分 流星(1503——1507)

  第一章

  1503年,夏。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迎来了72岁的寿辰。自即位教皇起,他在这个位置上已度过了十一个年头,而最近这段时日里,教皇快速地衰老了,甚至已寻不见往日那位老练政治家的一丝影子。他已不再向任何人掩饰,自己想早日看到儿子切萨雷取得成功的欲望,甚至还向威尼斯大使宣言说要让切萨雷成为国王,就连对法兰西国王的轻视态度也变得异常露骨,与之相反的,是肆无忌惮地公然亲近西班牙国王。

  对切萨雷来说,父亲的这种做法并不是他所期望见到的。即便是他已决意与法兰西国王撇清关系,但也需巧妙行事,他的立场不如教皇父亲一般自由,绝不能在确立新同伴前就将旧伙伴变成敌人。因此,他甚至可以与法兰西国王的佣兵队长乔凡尼·乔尔达诺·奥尔西尼以及威尼斯共和国的佣兵队长尼科洛·奥尔西尼间和平共处,即使他十分想趁此机会将奥尔西尼一党彻底击败,但是不能给法兰西国王与威尼斯共和国这两个大国与波吉亚家族为敌以口实。故而对他来说,教皇父亲的这个将他横跨罗马涅、马尔凯地区的领土统合建立成亚得里亚王国的设想,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首先,他不会满足于这样的小王国;其次,若王国真的成立,会明显地刺激到法兰西国王以及与这个新王国国境相接的威尼斯。这个经教皇之口而出,由威尼斯大使扩散开来的传闻,被切萨雷彻底否决了。同时,他也在背地里筹备着与西班牙的同盟。

  7月,切萨雷再次开始了行动,与唐·米凯罗特相伴,照惯例只带了极少数人员随行。他从奇维塔韦基亚沿海路到达皮奥恩比诺,与任当地总督的唐·米凯罗特分别,接着乘船去往比萨。此行是去当地视察因阿诺河泛滥而引发的洪灾,与他同行的列奥纳多·达·芬奇负责统筹洪水后的灾后重建。随后,他出发去向罗马涅地区。作为教会军总司令官,他不能缺席8月11日的教皇即位十一周年纪念庆典,所以必须尽快完成对横跨罗马涅、马尔凯的整个领国的视察。切萨雷最终在7月将尽之时,到达了罗马。

  悲剧,突然降临。

  这年夏天,罗马一直在酷暑中苦苦熬着。没有一丝凉风,太阳的光芒犹如针扎般难受,不知何时起水质开始腐败,随即疟疾肆虐而来。依当时的记录来看,所有枢机主教的家都变成了病院,但其实能在屋檐下死去的人还算是好的,得不到照顾的病人们,甚至就死在了路边或已干涸的喷泉边,无人认领,尸体散落各地腐烂败坏,街市尸臭冲天。就连在特韦雷河上的岛屿台伯岛医院也不例外,前去求治的病人们,即使是人就倒在了跨河大桥上,医生们也忙得不可开交,无暇前去救助。吓怕了的人们口中,念叨着“黑死病,一定是黑死病”之类的话,但这其实并不是黑死病,从症状来看仅仅是疟疾,只不过是非常恶性的疟疾。

  在上层中,最初因病去世的是佛罗伦萨大使亚历山德罗·布拉奇,随后是教皇的侄子乔凡尼·波吉亚枢机主教,侄子的死讯让教皇对自己日渐衰老的躯体更感疲惫。为了抵御外界的暑热,教皇宫的全部窗户都已紧紧关闭,在侄子死去的第二天,教皇在其中一间阴郁的室内,对威尼斯大使杰斯汀安这样说道:

  “看着这些在罗马出现的病人,以及每天都会死去的他们,我仿佛感到精力也从自己的身体里被抽出去了一般。”

  看着死人堆积如山,感觉自己也快病了的,并不只有年老的教皇一人,能离开罗马的人已全部都舍弃了此地。枢机主教们都逃去了郊外的别墅。就连各国的大使与情报官们,也向各自的君主和政府申请离开罗马的许可。教皇和切萨雷也认为有必要离开罗马,特别是切萨雷,想尽早再出发去罗马涅,但是教皇即位十一周年纪念日的8月11日迫在眉睫,两个人都无法离开。曾任教皇秘书官,现任枢机主教的阿德里亚诺·达·科尔奈托,于8月4日在他位于罗马郊外的别墅,为无法离开的二人举办了奢华的午餐会。

  八天后的8月12日,教皇因为高烧和恶心先病倒了,第二天,切萨雷也因为同样的症状卧病在床。

  人们普遍认为,波吉亚家族的没落是从此刻开始的。传闻中,教皇本想在葡萄酒中下毒谋杀枢机主教,但却自己错饮了那杯酒,切萨雷则是喝下了掺水的毒酒。根据威尼斯大使的报告,“两位病倒的真正原因,是于八日前阿德里亚诺枢机主教家举行的宴会,当日出席的全部人员事后都病倒了,第一个发病的恰巧就是阿德里亚诺枢机主教”。同时代的历史学家圭恰迪尼、吉奥维奥、萨努多等人,以及后世的布克哈特都相信毒杀的说法。

  但当时在罗马的记录者和年代记作者们,却连一个毒杀的字眼都没有留下。“有那么多的人,都被这个不是黑色病却致死率不亚于黑死病的病症夺去了生命,就连教皇和切萨雷公爵也都卧病在床,症状是时不时间隔出现的高烧与恶心,与其他病人的症状完全一样。”卡塔内、科斯塔比利、斯布尔卡特等写下的这些,即是当时被称为“每三日一次高烧(三日疟)”的疟疾的标准症状。在佛罗伦萨、曼托瓦、费拉拉各国大使的报告之中,症状也与疟疾相一致。后世以帕斯托、卢西奥、伍德瓦德为首的历史学家们纷纷站出来反对毒杀说。

  世间有名的、被誉为波吉亚秘用毒药的“坎特雷拉”,在历史上其实并没有得到过证实。虽然不能妄下断言这种毒药就是有名无实,但确实也并没有史料能证明其曾真实存在过。而能追溯到的最早出现的关于波吉亚家族使用毒药杀人的记录,却是在1503年他们没落后才第一次出现,随后,在19世纪又经法兰西罗曼派文学者们之手被传说化了。

  但即使是查阅在当时的意大利对毒药最为熟悉的威尼斯共和国政府的十人委员会的独门记录,也能看出其对毒药的调和与运用都是极其不成熟的,几乎没有成功的先例。以他们做参考,可以得出所谓世间有名的波吉亚家的毒药,恐怕指的是教皇和切萨雷两个人的头脑。更何况,只是杀害一个72岁的老人竟花费了大约两周的时间,并且在午餐会中同席的枢机主教们,年龄更为高迈的那几位却没有死去。在此基础上,所有关于他们两人症状的记录都显示是最为恶性的疟疾。综合所有资料来看,不难发现,两人死于波吉亚家传毒药的毒杀说,虽然能为他们一族的悲剧更添戏剧效果,但其真实性的根基却是十分薄弱。

  8月12日病倒的教皇和第二天卧床不起的切萨雷,病症反复,时好时坏。8月14日,医生对教皇采取了放血疗法。放血在当时被认为是最好的治疗方法,然而,教皇依然高烧不退,精疲力竭地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而切萨雷被医生包围着,几次衰弱地挣扎于濒死边缘,灼热的高烧反复侵袭他,恶心的症状异常严重,而每当头痛伴随着高烧一同袭来,切萨雷就只能在病床上痛苦辗转。唐·米凯罗特从皮奥恩比诺赶来,趁着他能按住切萨雷的期间,医生们总算是得以给他进行了放血治疗。切萨雷被交递来袭的如野兽一般的发疯与近乎死一般的弥留状态反复折磨,所有人都认为与教皇相比,他这边才更是重症。

  但即使是在不定时侵袭的高烧与头痛间隙,切萨雷也还是恢复了一小段时间的正常精神状态。清醒中的他,只是一味地担心着教皇父亲的病情,而自己则是必须要在还来得及之前,赶快痊愈。不知何时到来的奥尔西尼和科隆那的复仇极其危险,而威尼斯、佛罗伦萨以及法兰西也无法信任。

  枢机主教们都各个躲在家中观望形势,各国大使和情报官们则在随时记录着二人的病情变化,带着这些情报的信使们马蹄飞扬,将属于8月的白色灰尘散落到了整个意大利。

  然而,年老教皇的身体却比病症严重的切萨雷更早地到达了极限。发病起的第六天,8月18日早晨,他希望在病房里进行弥撒,弥撒过后,教皇进行了忏悔,领受了圣体。在晚钟敲响之时,众人为几近濒死的他举行了涂抹香油的圣礼,浓重的沉默吞噬了整间病房。当天夜里,亚历山大六世逝世,他衰老的心脏再也无法承受更多的高烧。

  教皇的死被立即通知给了其楼上的切萨雷,但是自身也正徘徊在生死边缘的他,没能从病床上起身。

  “他对我说过,”马基雅维利在之后写道,“他说:‘我从以前开始,就思考过父亲死时将会发生的所有事情,也确定了种种对策。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父亲真正去世的时候,我自己也处在生死的边缘。’”

  但是,现在,他最后的希望,希望教皇父亲至少能够坚持到自己治好为止的愿望也破灭了。

  根据以往各位教皇逝世时的先例来看,每当教皇去世的时候,必须最先要做的便是从暴徒的掠夺中守护教皇宫,此次这个重任就落在了团结在切萨雷周围的、效忠于他的年轻人们身上了。指挥由唐·米凯罗特担任,他将被称为教皇宫之门的大门和圣安杰洛城堡的大门紧紧关闭,接着,押住担任教皇代理的枢机主教的逼问,威胁要是敢说个不字就刺破喉咙从窗口扔到特韦雷河里去,从而拿到了教皇宫藏宝室的钥匙。随后,他们将藏宝室里的金币、宝石以及其他房间的众多贵重品,都搬到了切萨雷病房附近的房间。所有这些东西的价值即便是往少了计算,加起来也不会少于30万达克特,就连教皇的病房也几乎被搬到空无一物,床榻上只剩遗体横躺在上面。当这一切行动结束后,切萨雷才下令对外公布教皇的死讯。

  在另一方,根据教皇厅礼官布尔卡特的指示,教皇的遗体被移到了称为鹦鹉大厅的屋子里。接着,进行遗体的清洗整洁工作,并为其穿上教皇的正装,最后将遗体安放在铺着紫色锦缎的台案上,两旁分立一盏烛台,蜡烛的火光平静地燃烧,在紧闭的闷热房间里半点不带晃动。遗体旁侧,没有一个陪同的人。

  翌日一早,遗体被转移到了圣彼得大教堂。这场最终的弥撒,以枢机主教为首的高位神职人员无一个人参加,就连葬礼祈祷时所必需的《圣经》,都不知道被谁放在哪里,遍寻不着。唱诗班的圣歌唱得仓皇失措,卫兵们则高声咒骂着互相争夺火把,列席的修士们都害怕地逃进了圣器收藏室。在骚乱中,布尔卡特不得不在三位不知名人士的帮助下,将教皇的遗体移到有格挡、比较安全的另一侧。

  为了在下午接受民众的最后告别,教皇的遗体一直放置于格挡另一侧,而因为炎热,遗体在此期间也在持续不断地腐败,变得发黑膨胀,形态狰狞,甚至散发出了恶臭。在圣彼得大教堂里排队告别的民众,身体因恐惧而颤抖,但也许是因为群体性的猎奇心理作祟,告别的队列持续到了黄昏都没有走完。但最终,不知道是谁,为已经腐败到不忍直视的教皇遗体轻轻披上了遮盖。

  夜半时分,在微弱的火把照耀下,冷清的送葬队伍朝着圣马利亚修道院的墓地走去,除了一位主教和他的助祭之外,只有极少的一些人随行。下葬的时候,教皇膨胀了的遗体却无论如何也装不进早已准备好的棺材,最后是靠着两个力气大的搬运工,用脚踩着才勉强塞了进去。地下墓室的石墙上插有火把,火光摇曳,将每次按压都会弹起的尸体的丑陋全貌映照得更为骇人。最终费尽力气,棺材的盖子被盖上,下葬也结束了。出席的人们将火光吹灭,在沉默之中快步离去,墓地出口的铁门,在他们的背后发出瘆人的声响渐渐闭合。

  第二章

  仅仅十五天前,切萨雷的野心看上去还近在咫尺,现如今,他却仿佛能听到自己的野心逐渐崩塌的声音。教皇父亲突然过世,自己也被重病侵袭数次濒死,更糟的是疏远法兰西、亲近西班牙的策略只进行到了一半,这些因素交织在一起,决定了他的不幸。法兰西、西班牙这两方势力,无论如何也不会成为他真正的同伴,更何况还有威尼斯存在,这个意大利强国于教皇在世期间,一直恪守着令人生畏的沉默,这三方列强,时刻关注着失去了教皇后盾的切萨雷,而其他意大利诸国则期盼着他能紧追教皇的步伐同样病死。

  在如此危机面前,容不得切萨雷露出一丝破绽,他必须对外表现出主导大权依然在握的样子,即使失去了教皇父亲这一后盾,在教皇刚刚过世后的他,状态也还没到需要绝望的地步。

  首先,他依然是教会总司令官,依然站在一个无法令枢机主教与他国统治者无视的地位上。

  第二点,他拥有罗马涅。整个公国团结在他任命的家臣周围,上下一心忠心耿耿。

  第三点,他拥有军事力量。据威尼斯大使杰斯汀安所说,切萨雷拥有九千名步兵、两千名枪骑兵,以及两队武装完善的大炮部队。

  第四点,是他在拥有军事力量的基础上,还拥有忠于职守、值得信任的心腹。以唐·米凯罗特为首,切萨雷拥有一批为了主君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忠诚家臣。

  第五点,在教皇死后被转移到圣安杰洛城堡的将近30万达克特的教会财产,如今还掌握在他的手中。此外,即使过去于公于私都花钱如流水的公爵,在热那亚、威尼斯和佛罗伦萨的银行里,依然还存有50万达克特的资金。而无论他打算开展什么行动,这些钱都随时可以调用。

  即使再怎么想瞄准这次机会消灭切萨雷,只要考虑到以上这几点后,各国也没有那么容易出手了。他们边期盼着切萨雷的死期,边窥视着事态的发展。

  最先采取行动的是枢机院。8月19日,亚历山大六世逝世的第二天夜里,枢机院在密涅瓦神殿召开了会议,十六名枢机主教齐聚一室,做出决定要求切萨雷于黎明时分交还圣安杰洛城堡。但是,在同一天夜里,城堡守官却回绝了主教们的劝告,身为切萨雷家臣的城堡守官拒绝的理由,是只有新教皇才有权索要圣安杰洛城堡。

  第二天,枢机主教会议在同一场所再次召开。此次会议的召开目的,是为了在选举新教皇的秘密会议召开前,将切萨雷驱逐出罗马,但唐·米凯罗特突然带着一队武装骑士闯了进来。面对举剑逼迫他们撤回提案的唐·米凯罗特,切萨雷在比萨大学时代的恩师,现在已成为索伦托枢机主教的雷莫利诺·达·莱里达,眼中含着泪水想劝说他就此回去,他对于与切萨雷是同窗的唐·米凯罗特来说,也同样是恩师。

  枢机院无法驱逐切萨雷,但教皇选举一事又迫在眉睫,于是他们将规劝切萨雷离开罗马一事交付给了威尼斯大使。21日,接受了委托的大使杰斯汀安前往梵蒂冈与切萨雷会面,然而切萨雷横卧在病床上,接见大使时甚至因为太过衰弱而几乎无法说话。始终没有消退的高烧让他的双眼充血,只能断断续续地说出拒绝枢机院劝告的言语,一眨眼工夫,他的额头上就满是汗水。杰斯汀安在最终的报告中写道,完全没有想到公爵会病得如此之重。

  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希望切萨雷死去的围观者们,开始等得不耐烦了,相继采取了行动。首先打头阵的,是奥尔西尼的复仇之战。向着罗马进军的他们,最先尝到了切萨雷军队的强力反击,唐·米凯罗特率领着军队精锐,炮轰了位于蒙特·焦尔达诺的奥尔西尼大本营,他们的城堡毁于切萨雷军的大规模炮击。但是,敌人并不只有奥尔西尼,西班牙国王的佣兵队长普罗斯佩罗·科隆纳也率领他的势力北上罗马。而在米兰的法兰西国王,派出了本为支援那波利的法兰西军,听从曼托瓦侯爵弗朗切斯科·贡扎加指挥挥军南下,不断地接近着罗马。

  数日之内,罗马就涌入了这几方不同的军队势力,法兰西军队、奥尔西尼军队、与那波利的西班牙军队串通的科隆纳军队,以及切萨雷的军队,彼此形成了相互敌视、相互角力的局面。罗马市内各处都在不间断地发生着冲突,“科隆纳”、“奥尔西尼”、“波吉亚”等呼声,像相互竞争一般在街道中不停回荡。其中,科隆纳军队因为有着在那波利处于优势的西班牙为后盾,态度尤为强硬。但是,唐·米凯罗特绝不能容忍普罗斯佩罗·科隆纳同奥尔西尼联手,进而取得主导权。他与一年前就开始随军的切萨雷幺弟杰弗里携手,在普罗斯佩罗军队的前线附近配置了军队。

  但最终,谁都无法阻止科隆纳和奥尔西尼两方势力在面对共同的仇敌波吉亚时达成共同战线,这让切萨雷感到了威胁,他想要扯断两者之间的关系。比起法兰西国王的佣兵队长奥尔西尼一党,他选择收买西班牙国王麾下的科隆纳势力,作为交换,切萨雷决定归还自己曾经夺下的科隆纳所拥有的罗马郊外的城堡。普罗斯佩罗接受了这个条件,在波吉亚、科隆纳的联合军面前处于劣势的奥尔西尼于24日撤出了罗马。

  此时,威尼斯共和国采取了行动。若是切萨雷在罗马的立场继续变强的话,窥视着罗马涅地区的他们将很难再有所行动,他们将目标锁定在了枢机院中的反波吉亚派系。当得知切萨雷那本在罗马涅地区的军队,现已悄然抵达了位于罗马100公里外的奥尔维耶托时,枢机院决定与威尼斯采取一致行动,此番的中间人在上回的威尼斯大使基础上,又增加了法兰西王国、西班牙王国和位于德国的神圣罗马帝国的四名大使。

  25日晚,他们与切萨雷在教皇宫内的一个房间进行了会面。切萨雷虽依然无法从病榻上起身,但这次已可身着教会军总司令官正装会见众人。靠着背后叠落的数个靠垫,他才勉强在病榻上支撑起身子,西班牙裔的枢机主教们围在他的周围,随时准备帮衬,在卧榻的旁边站着的唐·米凯罗特则直瞪着大使们。若是单看这个场景,很像是王者在召见被征服一方的代表,但会面的内容却与之完全相反。

  大使们首先都表示,自己前来只是为了传达枢机院的意愿,但同时也传达了各自国家君主们的意见与枢机院是相一致的。紧接着,向切萨雷告知了枢机院的决议事项,即“在举行教皇选举的秘密会议期间,为了保护选举会议的自由,罗马将不能有任何武将存在”,枢机院以此条法律或者说是传统为由,规劝切萨雷离开罗马。

  时间在漫长的寂静中流逝,所有人都等待着切萨雷的回答。变得面色苍白的切萨雷想要站起身来,但就在这一瞬间后,他无力地倒在了靠垫堆上。甩开跑过来想要搀扶他的秘书官阿加比多的手,他用勉强挤出的声音表示,因为自己重病在身,只能拒绝枢机院的劝告。但即使切萨雷可以无视那些反波吉亚的枢机主教们,无视他们组成的枢机院的决议,却无法无视站在他们背后的各国列强。在此时,切萨雷认为与其用武力压制枢机院,不如通过让步来笼络他们。1500年后的切萨雷,不曾拥有尤利乌斯·恺撒曾在翻越卢比孔河时的魄力。

  8月30日,枢机院与切萨雷之间达成了协定,首先要保证切萨雷教会军总司令官的位置,其次选举新教皇时,要尽可能推选西班牙出身的枢机主教,或者至少选择索伦托枢机主教。但同时,不只是切萨雷的军队,科隆纳、奥尔西尼等军队也要一齐撤出罗马6公里外。9月1日,驻扎在蒙特马瑞奥的切萨雷军队遵从协定离开了罗马。第二天,切萨雷自己也离开罗马,出发去向内皮的城堡。法兰西、德意志、西班牙的大使们将切萨雷送到城外,他横卧在八名侍从抬着的肩舆上,被严重的头疼折磨得痛苦不堪,鲜红帷幔的遮挡下,依然可见他身形消瘦同往日判若两人,只有双脚因浮肿略微显得结实些。切萨雷的爱马身披饰有公爵纹章的黑色天鹅绒马衣,第一次同主人分开行进的它紧紧跟在肩舆之后。

  切萨雷刚刚到达内皮城堡,还没来得及舒缓旅途的疲惫,就被接二连三到达的坏消息轮番打击,以乌尔比诺和佩鲁贾发生叛乱为首,各地迎接旧主复位的风潮愈演愈烈。

  圭多巴尔多公爵→乌尔比诺。

  詹保罗·巴利奥尼→佩鲁贾。

  还有以下这些接受了威尼斯援助的其他领主们,也都陆陆续续撒着欢地返回了旧有领土。

  雅可波·达比亚诺→皮奥恩比诺。

  贾马里亚·达·瓦拉诺→卡梅里诺。

  乔瓦尼·斯福尔扎→佩萨罗。

  潘多尔福·马拉泰斯塔→里米尼。

  维特罗佐·维特里的侄子们→卡斯泰洛城。

  圣马里诺共和国也发表了独立宣言,这个消息让缠绵病榻不得起身的切萨雷气得咬牙切齿。

  但好在,罗马涅公国内的主要城镇,切塞纳、弗利、法恩扎、伊莫拉等,依然效忠于切萨雷。这些地区为抵御威尼斯的游击队,封锁了街道,而弗利和伊莫拉,更是全员一致通过了市政会决议,拒绝旧主卡特丽娜·斯福尔扎的复位。

  但是,切萨雷却在此时选择了最为无用的策略,他打算在选举教皇的秘密会议上将西班牙枢机主教们的票都转投给昂布瓦兹枢机主教,借此再次与法兰西国王路易修好,此举只能被认为他已经因重病失去了天赐的敏锐判断力。路易同意了这份利益交换,他向意大利各国,特别是威尼斯和佛罗伦萨这两个共和国,发出了不得入侵切萨雷领国的警告,并在同时禁止对谋求复位的领主们进行援助。但自从法兰西国王在那波利处于劣势后,他的禁令已无法让意大利诸国唯命是从了,只有在指着法兰西保护才能过活的佛罗伦萨共和国面前还算有点效力,而威尼斯则根本对禁令视而不见。

  而另一边,在切萨雷离开罗马后,枢机主教们为了出席秘密会议陆陆续续地都来到了罗马。

  9月3日,时隔十年没有回来过的朱利亚诺·德拉·罗韦雷抵达罗马。

  6日,逃亡西西里岛长达五年的科隆纳枢机主教也回到了罗马。

  9日,拉斐尔·里阿里奥枢机主教进入了罗马城。

  10日,在西班牙的阿拉贡枢机主教之后,阿斯卡尼奥·斯福尔扎也带着路易十二世对秘密会议的期待与鲁昂的大主教乔治·昂布瓦兹一同到达了罗马。过去三年间,斯福尔扎持续不断地支持着昂布瓦兹,才终于换得从法兰西的囚禁生活中解脱,重获眼下的自由。

  16日,秘密会议,即为了选出教皇的枢机主教会议召开了,三十七名枢机主教齐聚一堂。但现场形势却十分混乱。法兰西派推选昂布瓦兹枢机主教,威尼斯派推选罗韦雷枢机主教,切萨雷则再度改弦更张,转而支持西班牙派推选卡瓦哈尔枢机主教。而这三者之间的竞争,经由威尼斯从中周旋,又变成了意大利、西班牙联合派与法兰西派的对决。在两派相互僵持中,9月22日,锡耶纳的枢机主教弗朗切斯科·皮科洛米尼,作为庇护三世被选为了教皇。身在内皮的切萨雷对这位新教皇表示欢迎,因为他是一位认真的圣职者,不从属于两个派系的任何一方,并且其伯父是曾经的教皇庇护二世,与自己的父亲亚历山大六世曾十分亲近。但是,由于新教皇庇护三世已有八十高龄,同时还身患病症,所以很明显,他只是多方周旋下的临时选择。

  即便如此,庇护三世对切萨雷到底是很同情的。当威尼斯准备派阿尔比亚诺指挥官率大军奔袭内皮进攻切萨雷时,他准许了切萨雷为自保希望返回罗马的请求。并且在10月1日,发出教皇诏书抗议威尼斯,命其停止针对罗马涅持续不断的赤裸裸的侵略行为。同时,教皇对费拉拉大使说了以下的话语:

  “我从来没想到过,自己会对公爵感到同情。然而现在,那个年轻人还是重病在身呢。”

  10月3日,切萨雷回到了罗马。他此行只带了二百五十名骑兵和五百名步兵,并对理应稍后赶来罗马会合的大军基本不抱希望。一个半月以前,在教皇父亲刚刚过世时,他尚且手握一万两千人的军队,然而如今他的大军已几乎不复存在。威尼斯政府用高额酬劳为诱饵,外加对切萨雷的困境大肆宣扬来煽动军心,很快就使法兰西、瑞士及意大利籍的佣兵队率先舍弃了切萨雷,投奔到了威尼斯的军队。即使切萨雷在情急之下,匆忙与奥尔西尼达成了佣兵契约,但威尼斯对奥尔西尼出了更高的价格,切萨雷订下的契约转天就变成了一纸空文。接着在14日,切萨雷的军队彻底解体了,西班牙国王正式对外发布王命,因为切萨雷为与法兰西国王相交好,现禁止西班牙人在切萨雷手下担任任何军事职务,违反者将被处以死刑。雨果·蒙卡达等一众在切萨雷手下效力的西班牙勇将们因此舍弃了切萨雷,大多转而加入了驻扎在那波利的西班牙军队。

  接二连三的变故下,切萨雷已陷入窘境,精锐之师不复存在。即使是此般境地,依然有小队士兵愿意追随他前来罗马,但这些人基本是从罗马涅百姓中征召而来,虽然他们对陷入绝境的主人誓死效忠,但这支根据切萨雷的理想创建起来的军队尚不成熟,若是没有娴熟的作战部队和佣兵队长带领,几乎不能发挥战斗力。

  同时,奥尔西尼、科隆纳以及阿尔比亚诺率领的威尼斯军都在逐渐逼近罗马。

  切萨雷意识到,再这样继续留在罗马很可能会有危险,但想返回有自己军队驻扎的罗马涅也并非易事,他现在相当于已被各方势力围困在了罗马,陆路被威尼斯的势力所阻断,而在奥斯提亚港待命的桨帆船船队,也被威尼斯收买了。

  10月15日,切萨雷勉强自己披上战甲,发起了绝望的进攻。率领着在罗马城外仅存的军队出击,却遭遇到早已等候多时的奥尔西尼与威尼斯两军的反击,交战不久即不得不败逃撤退。切萨雷逃回了教皇宫,但这个地方也只是宫殿而非要塞,面对已经追击到了罗马市内的敌人,算不上安全。因病骤然消瘦的切萨雷,唯有双眼依旧闪烁着光芒,他在唐·米凯罗特的搀扶下穿过地下通道,逃到了防守坚固的圣安杰洛城堡。

  三天后的18日,一个令切萨雷大为震惊的巨大噩耗降临了圣安杰洛城堡,庇护三世逝世了。这位对切萨雷表示同情的教皇,仅仅在位二十六天就结束了他短暂的任期。西班牙裔的枢机主教们担心会再有新的危机来临,纷纷向切萨雷进言,劝他乔装成神职人员逃亡。对此,以剑为杖支撑起身体,晃晃悠悠站起来的切萨雷,几欲吐血一般地只说了一个字:“不!”

  教皇庇护三世过世后,众人对切萨雷的敌对态度再无半点遮掩。10月24日,在威尼斯的元老院会议上,元首说道:

  “大家想必都知道,我们政府的意图就是要得到罗马涅地区。为达此目的,我们就必须抓住这次机会,把我们的敌人同时也是神的敌人,瓦伦蒂诺公爵彻底消灭。”

  这并不是一句空话,威尼斯确实有所策划,想在暗中支援法恩扎和弗利各自的旧主曼弗雷迪和奥德拉弗复位,把这两位推举成名义上的一国之主,再借机渗入威尼斯势力,只是弗利并没让威尼斯如愿以偿。

  此般境遇下,切萨雷只得将自己的运势赌在下一次的教皇选举上。西班牙出身的十二名枢机主教均效忠于切萨雷,相当于总数三十六票中的三分之一都掌握在他手中。如果能利用这些选票,成功选出对自己抱有善意的教皇,也许他还能再次朝着自己的野心出发。对切萨雷来说,下一次的教皇选举至关重要,或是逃脱死地,或是万劫不复,唯有这两种可能的结果之一。

  10月29日,切萨雷率领十二名西班牙出身的枢机主教,与朱利亚诺·德拉·罗韦雷枢机主教在教皇宫的一间房间内进行了会面。切萨雷提出的条件,是以在秘密会议上将西班牙出身的枢机主教的十二张票全部投给罗韦雷,来交换对方当选后,保证自己教会旗手的称号与教会军总司令官的地位不变,保证自己罗马涅公国领地的所有权不被侵犯。罗韦雷接受了,同时他又在上述条件基础上另增加了一条,切萨雷在法国的3岁女儿露易丝,要同自己的外甥乌尔比诺公爵家的后继者弗朗切斯科·马利亚订立婚约,只有波吉亚、罗韦雷两家联姻,方能在未来互相扶持。

  28岁的切萨雷,拖着仍然衰弱的身体精疲力竭地倚在椅背上,直直地盯着在他眼前的这位朱利亚诺·德拉·罗韦雷枢机主教的侧脸,对方晃着羽毛笔正奋笔疾书,看上去面色红润,完全不像是已有60岁的人。迄今为止,切萨雷已体验过了数次同伴的背叛,也十分清楚,在政治面前,真理不是由感情和伦理道德所决定,而是寄生于利益交换之中。然而,当他面对这位向自己表现出十足诚意的罗韦雷时,却大大低估了对方受波吉亚一家迫害,十一年间卧薪尝胆深埋于心的仇恨。最终,协定在切萨雷、罗韦雷和作为证人的十二名西班牙出身的枢机主教的共同签名下成立了。

  11月1日,朱利亚诺·德拉·罗韦雷作为尤利乌斯二世即位为教皇。新任教皇由于太过感动,全程几乎都呈现出一种失神的状态,就连圣彼得大教堂的台阶都不太能一个人平稳地登上去。

  切萨雷用自己的力量,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敌人成功推上了光荣的宝座,这是他犯下的最大错误。但与其说他是输在了赌运气上,倒不如说是输在了政治短视上。

  第三章

  新教皇尤利乌斯二世自称“我把切萨雷当作自己的亲儿子一样疼爱”,同时建议切萨雷前来他无偿提供的教皇宫一隅专心养病恢复身体,而会把新教皇的鬼话当真的,也就只有切萨雷一个人了。

  同一时期,马基雅维利作为佛罗伦萨共和国大使被派驻罗马,关于新任教皇对切萨雷百般示好的真意,他做了如下的分析。第一点,是为10月29日与切萨雷签署的那份协定做做表面文章。第二点,是为牵制威尼斯的势力,遏制其持续向罗马涅地区的渗透。最后,是为着切萨雷眼下仍然还掌握着的罗马涅地区的军事要所和民心。马基雅维利还附加上了一句,教皇尤利乌斯一直在伺机等待着消灭切萨雷的机会。

  卧病在床的切萨雷完全不知情的是,教皇私下里对威尼斯的大使却是这样说的:

  “这位为了权势可算是坏事做尽,看看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死后他的惨状。当敌人有权有势的时候,我们只能忍气吞声唯命是从,但是现在不同了,我们已经自由了。”

  然而,把这句话充分付诸行动的并不是当时的教皇,而是威尼斯。威尼斯的下一手伸向了法恩扎和弗利,对于刚刚即位的教皇尤利乌斯二世来说,压制威尼斯的侵略成了当务之急,但实际上,他也是束手无策。曾在名义上属于教会的军事力量,完全是由切萨雷个人构建而成,而切萨雷只是空有教会军总司令官之名,军队照旧是建立在佣兵制度之上。更何况,刚刚即位的尤利乌斯并不富裕,在金钱方面也无法与威尼斯相抗衡。

  尤利乌斯二世

  切萨雷很清楚尤利乌斯的这个弱点。在教皇选举之前的10月29日,他们二人缔结协定的时候,切萨雷所考虑的利益交换,一个能在政治上吸引尤利乌斯的筹码,就是自己作为武将的才能,切萨雷认为尤利乌斯不可能不需求自己的力量。

  而在教皇尤利乌斯看来,若是只作为一介佣兵队长,切萨雷的才能确实是他渴望至极、梦寐以求的,但他并不认为切萨雷会是只满足于佣兵队长地位的男人。要是现在不管不顾地拿切萨雷来对付威尼斯,迟早能看到他向教会举起反旗的那一天。

  但是,尤利乌斯二世身边确实没有可靠的军事人才,他虽然有女儿,但却没有儿子,外甥们当中也并无合适的人选,唯一一个要继承乌尔比诺公爵家的外甥弗朗切斯科·马利亚·德拉·罗韦雷,眼下还太过年少,其他亲族也是如此。尤利乌斯二世与伯父西斯都四世一样都是贫民出身,一生中都没能遇到擅于军事的甘为他们效力的左膀右臂。事实上,这一时期的尤利乌斯,正在对波吉亚家族的憎恶与对切萨雷的军事才能的认可这两种感情之间摇摆不定。

  探查到了教皇真意的马基雅维利,对本国政府提议,应与罗马教皇联手,共同对抗逐步侵略罗马涅的、对双方都极具威胁的威尼斯共和国,而鉴于罗马与佛罗伦萨都没有优秀的武将,是否可以请瓦伦蒂诺公爵切萨雷作为佣兵队长,用他来担任对威尼斯作战的指挥官。

  亲眼看见切萨雷将自己最大的敌人尤利乌斯推举成了教皇,对如此愚蠢的举动,马基雅维利表示“与过去的公爵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对于这个时期的切萨雷,他的评价几乎可以说是痛下针砭毫不留情。但是,十年后,在他所著的《君主论》的最后,马基雅维利却写了这样的一段话:

  “我时常想起,是否曾经透过某个人,看到了神为意大利投下了一束名为赎罪的光芒,但遗憾的是,那人未及攀升到荣耀的顶端,就已被命运所抛弃。”

  然而在十年之前,尚未著成《君主论》的马基雅维利关于利用切萨雷的军事才能压制威尼斯的提案,却并不是为了挽救切萨雷,完完全全是为了在面对威尼斯共和国时总是处于劣势的祖国佛罗伦萨共和国所着想。但是,被认为在那时就已预测到八年后的威尼斯对罗马、对康布雷同盟之战的马基雅维利,此时的这个大胆提议却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就夭折了。因为,佛罗伦萨政府首先就不同意,佛罗伦萨在畏惧切萨雷能力的同时,也对法兰西国王有所顾忌。而且,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也无法完全抛却对波吉亚家的憎恶。

  另一方面,切萨雷的健康刚恢复到可以骑马的程度,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行动。虽然依旧身形消瘦、面色苍白,外加时不时袭来的头痛会使其痛至面部扭曲,但他已下定决心,要回到罗马涅再一次重头来过。切萨雷从热那亚的银行取出金币,再次招兵买马,后又向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申请通行许可证,声称要作为教会的武将再次征服罗马涅和马尔凯地区,成功后会将领土悉数交还给教会。教皇正对威尼斯势力在旧教会领地的罗马涅、马尔凯两地区的蛮横行事大为苦恼,痛快地给予了切萨雷许可。

  得到教皇许可的切萨雷,立即给军队下达了命令,主力部队在唐·米凯罗特和塔德奥·德拉·沃尔佩的指挥下,经陆路跨过托斯卡纳向罗马涅前进。因为健康状况还无法承受远路的行军,切萨雷自己是同五百名士兵一起,经奥斯提亚乘船去向里窝那,预计两军在比萨附近会合。为此,洛伦佐·莫提诺在奥斯提亚的港口忙着为船队做准备。

  11月19日,送走了唐·米凯罗特一行人,切萨雷骑上骏马向奥斯提亚出发了。

  但令切萨雷没想到的是,在自己离开罗马后,威尼斯大使又有了新的动作。正逐步侵蚀罗马涅的威尼斯,对于教皇同意切萨雷前去罗马涅的事情十分震惊,于是指派大使接近教皇,游说他关于切萨雷的危险性。本来就对放切萨雷回罗马涅感到犹豫的教皇,很快就被说服了。

  教皇向各国送去了如下的诏书:

  “教会领地理应归属于教会,而非切萨雷·波吉亚的私有领土。此番授予切萨雷的许可,是教皇在被胁迫下所发。”

  教皇在送出诏书的同时,还派出了索德里尼枢机主教拦截切萨雷。

  索德里尼枢机主教到达奥斯提亚的时候,切萨雷正准备上船。枢机主教向切萨雷传达了教皇的意思,作为教会的一介武将,切萨雷无权将罗马涅地区各城堡要塞据为己有,要求他必须出示将这些让渡给教皇的证明。而切萨雷回绝了。

  得知此事的教皇立即禁止了他的出航。虽然切萨雷表示出了让步的姿态,但教皇却对此不为所动。26日,尤利乌斯二世在自己即将举行教皇加冕仪式前,下令逮捕切萨雷。坊间开始流传,尤利乌斯终于向波吉亚发起了复仇行动。

  切萨雷被秘密押解到罗马后,住进了他与父亲曾在教皇宫生活时住过的房间,那里已被人称为“波吉亚的房间”,虽然是对待客人的待遇,但事实上却是监禁。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11月30日传来消息,唐·米凯罗特指挥的军队,在向罗马涅进发途经托斯卡纳境内时,遭遇了詹保罗·巴利奥尼指挥的佛罗伦萨军,并于激战后落败。在听到唐·米凯罗特和塔德奥·德拉·沃尔佩竟然都被佛罗伦萨军俘虏的消息后,始终对教皇要求交出罗马涅城池一事持拒绝态度的切萨雷,终于撑不住了。

  12月2日,在教皇宫紧挨着教皇寝室的其中一个房间内,一位面色惨白的男人坐靠在长椅上。房门被打开,另一位高挑消瘦的男人出现在门口,他如鬼影般三两步就飘了进来,对坐在长椅上的男人弯下腰,跪地行礼。坐在长椅上的男人站起身来,踌躇了片刻之后,走向了跪在地上默默无言的男子,接着,说出“公爵阁下”几个字,搀着对方的手臂将其扶起。坐在长椅上的男人,是因切萨雷而被迫屈辱地几次三番逃亡的乌尔比诺公爵圭多巴尔多,而跪在他身前的男人,正是为了与教皇和解前来向他求情的切萨雷。圭多巴尔多与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之间有亲族关系,教皇也打算让他代替切萨雷担任教会军总司令官的职务。最终,圭多巴尔多同意为其说情,条件是切萨雷需归还在占领乌尔比诺时当作战利品夺走的物品,并对无法归还的物品进行赔偿。

  第二天夜里,切萨雷通过圭多巴尔多向教皇提出,自己将让渡罗马涅所有城池,用以交换自己与唐·米凯罗特等被佛罗伦萨军所俘虏的家臣们的自由,教皇答应了这个条件。

  然而,切萨雷所不知道的是,早在八天前,圭多巴尔多就已对曼托瓦大使说:

  “教皇已下定决心要消灭公爵,现在,只是为了保护教皇的名誉,暂时保持沉默。”

  威尼斯大使杰斯汀安则更加率直,他在给本国政府的信中如下写道:

  “教皇想要消灭公爵,却不想弄脏自己的手。”

  尤利乌斯二世没有属于自己的军事力量,无法依靠自力征服罗马涅,话虽如此,他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罗马涅被威尼斯夺走。故而,对于教皇来说,在被消灭之前,切萨雷还有利用价值。

  教皇向罗马涅各地都派出了使节,递送教皇诏书,号令他们交出城池。但没想到,面对教皇使节,各地城池守官均给出了不看到主君被释放就绝不开城门的回复。尤其是切塞纳的守官迭戈,甚至将其中一个教皇使节吊了起来。这些举动激怒了教皇,他叫嚷着要将切萨雷戴上手铐脚镣,扔进圣安杰洛城堡的地下牢房去,在众多枢机主教们的劝说下,才总算没有付诸实践。

  而另一方面,被关在“波吉亚房间”的切萨雷却像个旁观者一样,享受着无所事事的快乐。

  12月14日的午后,切萨雷曾经的恩师索伦托枢机主教前来拜访,切萨雷并没在房间内,他被引到了中庭与之会面。枢机主教在柱子后的阴影中看到,冬日暖阳照射下的中庭里,切萨雷与看守自己的一名侍从围坐在棋桌前,桌子周围还有另两名侍从旁观这场比试。一段时间后,好像分出了胜负,下棋的侍从站起身来,说道:

  “公爵大人,您总是如此的强大。”

  对他们,切萨雷只是回以微笑。

  侍从们离去之后,切萨雷依旧坐在原处一动不动,身体深深地埋在椅子里,只仰着头,似是为了晒晒阳光,眼睛则是一直闭着的。

  枢机主教在之后与科斯塔比利会面,谈到切萨雷时叹息道:“就像是对世间的一切都已不再在乎了。”

  没人知道,处在孤独沉默之中的切萨雷,到底在思考些什么。只是,现在的切萨雷,既无法回到拒绝对教皇投降,始终对自己保持忠诚的罗马涅,也无法拯救忠实于自己的唐·米凯罗特和塔德奥·德拉·沃尔佩,他们经受着严酷的拷问,但宁愿被囚禁也不背叛自己的主君。而切萨雷本人,连唐·米凯罗特依教皇之令被秘密从佛罗伦萨转移到罗马,就关在距离他所在的教皇宫极近的圣安杰洛城堡牢房的事情也不得而知。就这样,这一年——1503年便就此结束了。

  转过年的1月3日,西班牙军在那波利的加埃塔与法兰西军交战,大获全胜,法兰西被迫就此完全退出对那波利的权力争夺,而这让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决意亲近西班牙国王。

  1月28日,切萨雷打破了近两个月的漫长沉默,再次与教皇缔结了协定。根据协定,切萨雷将在卡瓦哈尔枢机主教的监视下被转移到奥斯提亚,并在那里度过四十天的时间,若是在四十日之内罗马涅各城池向教皇投降,则切萨雷可重获自由,若是罗马涅依旧拒绝投降,则切萨雷将再次被带回罗马,关进圣安杰洛城堡牢房终身服刑。

  2月14日,教皇招待切萨雷共进午餐,我们虽然无法得知双方内心的想法,但至少从表面看来,午餐会是在和睦的氛围中结束的。第二天夜里,切萨雷便离开了教皇宫,乘船沿特韦雷河去向奥斯提亚。

  但是,罗马涅各处城池在教皇使节面前依旧毫不屈服,各地守官们反复强调交城的前提是切萨雷公爵已获得自由,教皇的愤怒爆发了,而这些愤怒被悉数发泄给了在奥斯提亚等待的切萨雷。切萨雷给罗马涅的家臣们写了信,让他们按照教皇命令交出城池,绝不能对教皇兵戎相见。收到切萨雷的书信后,伊莫拉、切塞纳、贝尔蒂诺罗的城池才终于被交还给了教皇。

  4月19日,切萨雷重获自由之身。他等不及从那波利前来迎接他的船只到达,骑马迎着来船的路线跑到了聂图诺,与来船会合后乘船去向了那波利。

  此时那波利的实际掌权人是西班牙总督科尔多瓦,他的军事才能出众,被称为“伟大的元帅”。切萨雷还是枢机主教的时候便已与他相识,此次前去那波利,就是为了投靠这个比自己年长很多的友人。

  科尔多瓦热情地迎接了切萨雷。而自4月28日,切萨雷拜访卡斯泰尔诺沃城堡以来,这位人至中年的成熟武将科尔多瓦,便一直很喜欢与雏鹰一般的年轻人交谈。这让因担心切萨雷的安危,从罗马跟到那波利的两位枢机主教倍感宽慰,这两位其中一位是切萨雷的伯父卢多维科·波吉亚枢机主教,另一位是切萨雷的恩师索伦托枢机主教。这期间,切萨雷一直客居在他伯父的宅邸。

  切萨雷向科尔多瓦表示,想要在西班牙国王手下谋得军职为其效力。他提议可以由皮奥恩比诺登陆,先夺回比萨,再据此进攻法兰西的同盟国佛罗伦萨共和国。科尔多瓦接纳了他的想法,并约定会对他进行援助。

  得到承诺的切萨雷,马上就开始行动了起来。他从威尼斯和佛罗伦萨的银行分别提出自己最后的一笔金币,开始编制军队,科尔多瓦借出的桨帆船船队也在同时做着准备。但是,切萨雷真正目的在于罗马涅,他给留在罗马涅地区的家臣们秘密地发出了待命的指令。

  5月25日,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完成了,就差最后一步率兵登船。这天夜里,以街上有疑似刺客的可疑人员徘徊为由,科尔多瓦向切萨雷提出邀请,为了安全着想建议他同自己一起留在城堡中过夜。切萨雷也认为在出发前,有必要对至今为止科尔多瓦的亲切表示感谢,故而接受了邀请。两个男人共进了晚餐,席间两人开怀畅谈,亲密无间。科尔多瓦看着切萨雷,就如同看到了自己往日的荣光、力量与年轻时的梦想,都原原本本地具象到了这个年轻人的身上一般。

  到了就寝的时候,科尔多瓦将切萨雷送到他的寝室前,又接着聊了一会,直到切萨雷表示自己已经想要休息,科尔多瓦可以离开不必继续作陪了。但是,他的朋友却摇了摇头,接着说道,自己已从国王那里接到命令,要不眠不休地待在他的身旁。切萨雷的脸霎时白了,他呆立原地,口中不受控制地喊出了几乎不成词语的声音。

  切萨雷并不知道,曾一度放他自由的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后悔了,为了再次摧毁切萨雷已与西班牙国王勾结,早在五天前的5月20日,教皇在罗马对西班牙大使表示:“我想我们双方都不会乐于见到切萨雷重获自由。”此时已征服了那波利的西班牙国王费迪南多,正要将野心伸向亚平宁半岛,自然是不会放过向教皇卖人情的机会。再加上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打倒切萨雷机会的威尼斯共和国,也在利用反法兰西政策这一诱饵接近教皇和西班牙国王。所有这些人都直接或间接促成了毁灭切萨雷的命令下达。

  从5月25日的午夜开始,切萨雷就被幽禁在了卡斯泰尔诺沃城中的塔内。这座塔就位于港口附近,右手边是桑塔·露琪亚之塔,左手边可以遥望到紫色烟雾缓缓升起的维苏威火山。这个那波利港口被一塔一山左右环抱,沐浴着耀眼的阳光,各式船只从这里驶向地中海,又不断有船只从各处返航,日日都是热闹非常,喧闹声直达遥远的高塔之上。

  而在塔上的切萨雷却已经不想再见到任何人了。总督科尔多瓦虽然几次登上高塔,但切萨雷都只是直直地盯着对方的脸,闭口不言,他的双眼燃烧着愤怒与憎恶,令科尔多瓦难以承受。其实在最初,科尔多瓦也没有要背叛切萨雷的意思,在接到国王的命令时,他的内心万分苦恼。但当他得知这件事的背后,不只有西班牙国王,同时还有教皇参与其中的时候,科尔多瓦便没有了选择的余地。

  另外一个经常来拜访切萨雷的人,是教皇的使节。使节前来,是为了逼迫切萨雷交出罗马涅最后仅剩的弗利。教皇几次下达命令,但位于弗利的拉瓦尔迪诺要塞守官们均不曾服从,向切萨雷贯彻了曾宣誓的不变的忠诚,到现在也不肯交出要塞,然而教皇和威尼斯也对他们无法轻易出手。切萨雷这边,也是一直拒绝着教皇使节的让渡劝告。

  另一方面,在罗马的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为了找出惩处切萨雷的理由而费尽了心思。切萨雷并没有像被法兰西国王俘获的摩尔人那样,在战争中输掉成为俘虏,而且他也并没有对教皇发起过反叛,教皇若仍旧执意处置他,就只有让他背负杀害教会相关人员这一罪责了。本想让唐·米凯罗特站出来指证,在亚历山大六世任期内去世的枢机主教们是被切萨雷下令所毒杀的,但无论米凯罗特受到如何残酷的拷问,都没有屈服。教皇无法从唐·米凯罗特口中获得想要的证言,他自始至终声称那些枢机主教们全部是自然死亡,再怎样拷问都不会从他这里得到任何其他的答案。但是,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也不能轻易地就随便杀掉切萨雷,由于他辉煌的过去,众多民众都知晓他的存在,也在关注着他的下场。此外,对教皇来说,西班牙裔的枢机主教们的意向也不能完全无视。教皇领悟到,要想惩处切萨雷,必须要有相应的理由,然而想找到一条合情合理的理由又是如此的困难。

  春去夏至,在盛夏的8月15日,切萨雷终于对教皇的命令屈服,给弗利的城堡守官写去了一封书信。

  “幸运的女神,恐怕已对我十分愤怒了。”

  以这样一句话开头的书信紧接着就只写道:

  “到了如今,我想要重获自由的方法,就只剩下交出要塞这一条了。”

  8月强烈的阳光,毫无顾忌地抛洒在弗利这座位于平原上的城镇。民众们为了避暑纷纷聚集在广场回廊上,他们当中已有人感到不可思议,聊着自昨夜起要塞就一直大门紧闭,武将与士兵们也不似往常进进出出。突然,一个人跑进了广场,听闻要塞中吵吵闹闹的,好像发生了什么变故,乘凉的人们争先恐后,来到了要塞护城河边。

  就在这时,在人们的注视中,城门被粗暴地打开了,随即吊桥降到了护城河上。一匹骏马飞驰而过,骑在上面的武将正是城堡守官贡萨洛·德·米拉芬特斯,身穿黑色盔甲的他将长枪架在大腿上,视线直视正前方,像征服者一般凛然地骑马跑过。紧随其后的是弗拉卡索、拉弗、纳迪等,这些被称为切萨雷心腹中的心腹的武将们穿着盔甲骑马跑过。在他们的后面是举着印有代表切萨雷旗号的文字“Aut Caesar aut nihil”(不为恺撒,宁为虚无)军旗的队伍,驻扎在这座要塞的两百名骑兵,全员都陆续走出了城门。这支骑兵队集结成队伍,一起离开要塞时,一声声高喊着“公爵!公爵!”,喊声在弗利城镇的房屋之间反复回荡。

  他们虽然为了被囚禁的主君切萨雷交出了要塞,但却拒绝了教皇的邀请,拒绝为新任主君效力。全员达成一致,要尽可能抵达主君所在的那波利。

  但即使如此,切萨雷依然没能再次获得自由。西班牙国王费迪南多推测出了教皇的用意,已下令将切萨雷押送回西班牙,将以杀害自己家臣甘迪亚公爵胡安的主谋罪名,对他进行审判。

  8月20日,那波利港口,一艘沐浴在阳光下的白色帆船向着西班牙出发了。而这正是米拉芬特斯交出要塞后的隔天。

  被关在圣安杰洛城堡地下牢房的唐·米凯罗特在这之后又度过了大约两年的囚禁生活,直到1506年4月才终获释放,虽然释放他的交换条件是要担任佛罗伦萨军的佣兵队长,但他很快就消失了,关于他在这之后的事情就不得而知了。

  第四章

  在西班牙南部,从瓦伦西亚南行至阿利坎特的路上,在路途正中间会经过波吉亚家的领地哈蒂瓦。波吉亚家族最初生活在西班牙北部潘普洛纳附近的博尔哈,后南下定居在了哈蒂瓦,作为这个地区的领主发展壮大。整个家族均秉持武将传统,代代侍奉阿拉贡王家,与王族结为姻亲,一度在阿拉贡王国的宫廷中占据了重要的位置。

  波吉亚家族的飞速发展,是从阿方索·波吉亚离开哈蒂瓦去罗马教皇厅任职,于1455年成为加里斯都三世教皇时开始的。随后,罗德里格·波吉亚被自己的伯父加里斯都三世召唤,离开哈蒂瓦去往意大利,并于1492年作为亚历山大六世也登上了天主教教会领袖的宝座。

  虽然波吉亚家族已跻身于欧洲政界中心,但教皇亚历山大六世还是无法忘记故乡哈蒂瓦。教皇曾命阿拉贡国王将包括哈蒂瓦在内的甘迪亚地区独立为公国,由自己的一个儿子作为甘迪亚公爵统治此处,来保持与西班牙的关联。但是,甘迪亚公爵胡安于1497年被暗杀,之后都是由胡安的妻子玛丽亚·恩里克斯与被留下的孩子两人守护着这片土地。

  但切萨雷,如今却是以囚犯之身踏上了这片祖先的土地。虽然在家族成员之间用瓦伦西亚方言交谈,也拥有许多西班牙出身的朋友与家臣,但这还是切萨雷第一次踏上西班牙。他在阿利坎特下船,最初是被押着穿过哈蒂瓦送到了瓦伦西亚,这里是曾经他担任枢机主教时所管辖的教区。但是,切萨雷没有被允许逗留在哈蒂瓦或是瓦伦西亚。没过多久就继续被押送南下深入内陆,被关进了阿尔瓦塞特近郊城镇钦奇利亚的城堡中。

  城堡远离城镇,矗立在高约700米的山丘之上,从这座外观粗犷近似于摩尔人风格的城堡放眼望去,仅有一处森林,其他都是光秃秃的山脉,奉国王之命前来监视切萨雷的城堡守官加百利,体格据传像大力士一般健壮。给予切萨雷的三间大房间位于这座城堡的最顶层,一名从意大利开始就跟随着他的侍从与他共同生活在这里。

  不知不觉间,秋天过去了。城堡石墙被内陆特有的猛烈寒风呼啸袭过的冬天也要过去了。切萨雷居住的房间十分宽敞,即使他想像往日的习惯那样在屋中走来走去,也不会在空间上感到不便,但空气只能透过被割裂成小格子的窗户进入,他也无法走到室外再次沐浴阳光。屋子的白色水泥墙像是修道院的样式,屋内也只有粗木家具,切萨雷在这里过着寂静又沉默的日子。

  另一方面,在外面的世界,释放切萨雷的请求和运动一刻不曾停歇。他的恩师索伦托枢机主教和西班牙裔的枢机主教们不知疲倦地对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以及西班牙国王费迪南多进行着游说。曼托瓦侯爵弗朗切斯科·贡扎加受人在费拉拉的卢克雷齐娅所托,接连向教皇、西班牙国王乃至法兰西国王请愿释放切萨雷。而在西班牙方面,切萨雷的管家雷奎伦佐陪同主人一同登上西班牙的陆地后,就立即奔赴梅迪纳·德尔·坎波觐见西班牙国王和女王,递交西班牙裔的枢机主教们所写的请愿书。此外还有切萨雷的内兄,以国王的名义从纳瓦拉向西班牙国王费迪南多和女王伊莎贝拉派去使节,为释放切萨雷活动。还有两个女人,切萨雷的妹妹卢克雷齐娅和妻子夏洛特,也都给法兰西国王、教皇以及西班牙国王和女王送来了近似于哀求的书信。

  但是,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和西班牙国王费迪南多并没有听从他们的请愿。至于法兰西国王路易十二世,不只是无视请愿,还将从法兰西境内的切萨雷领地收缴来的年贡全额没收,甚至连本该由国王支付的与夏洛特结婚时的10万达克特的陪嫁也不再履行。此外还大规模收回本来赐予切萨雷的领地,只留下了瓦朗斯的公爵领土和其他一些小领地,甚至还在暗中限制他身处法兰西的妻子夏洛特的行动,防止她跑去西班牙。

  因为教皇他们的强硬态度,各种不吉利的传闻扩散开来。有的说,胡安的遗孀玛丽亚·恩里克斯将起诉切萨雷暗杀了自己的丈夫,有的说,国王费迪南多似是打算将切萨雷作为暗杀拥有阿拉贡王家血统的比谢利公爵的主谋者处以死刑,等等不一而足。但这些不好传闻的共通点,都在于女王伊莎贝拉才是切萨雷获释的最大障碍。

  这位女王去世两个月后的11月11日,一则传闻震惊了整个意大利,说西班牙国王已释放瓦伦蒂诺公爵,并将军队的最高指挥权交予了他。留在意大利的波吉亚派们狂喜异常,但可惜的是这是个误报。即使如此,这一类的传闻还是没完没了地被反复传播。甚至教皇都一度听闻并相信了费迪南多国王已将西班牙全军交付切萨雷,即将进攻意大利版图的传闻,西班牙驻罗马大使不得不紧急跑去梵蒂冈向教皇阐明原委。

  但是,被囚禁在钦奇利亚冷清的城堡内的切萨雷对这一切动向都不得而知。春天即将结束,从非洲大陆吹来的热风,让空气日复一日地燥热起来。城堡守官加百利前来查看这名囚徒的状况,切萨雷请守官来到窗户近前,说是从这里望见的山脉有可疑的火光飘了过来。守官走近了窗户,一瞬间,切萨雷扑向了他,用尽全身力气掐住了他的脖子。守官痛苦地拼命挣扎,他的脸憋得通红,但是几乎是两倍于切萨雷强壮的守官,还是一边挣扎一边像头牛一样吼叫了出来。喊声引来了城堡的武装士兵,切萨雷松开了守官,边微笑着边对他们说:

  “听说他力量很大,我只是想要验证一下而已。”

  城堡守官因疼痛和愤怒涨红着脸,带着士兵们急匆匆地走下了楼。

  1505年夏,在这件事情发生后不久,切萨雷从待了将近一年的钦奇利亚城堡被转移到了位于梅迪纳·德尔·坎波的莫塔城堡。

  梅迪纳在阿拉伯语中是“都市”或者“街道”的意思。曾统治过这里的摩尔人给这片地区留下的不仅是名字,还为这个距离马德里200公里的城镇染上了自己浓重的色彩。这里盛产骏马与健壮的公牛,沙色石头砌成的房屋一间挨着一间,中央广场聚集着从各地前来的商人,买卖交易热闹非凡。一年前女王伊莎贝拉尚未去世时,她的宫殿就是在这里。

  切萨雷被移送的这座莫塔城堡,城池坚固、气势磅礴,傲视众生一般地矗立于世。城门处两边各有一个圆柱形石塔,从这里左右展开的高大石墙,将城堡与街道一斩为二。城墙外围环绕有深深的护城河,即便是在现在这样的暑热之中,也照样注满了水。小小的窗户和枪眼将城堡墙体分割成无数个小方块,从窗户和枪眼望出去会有种错觉,会觉得这座莫塔城堡就如同一头巨象,扑通一下凭空地坐在了沙色街道与无垠山野之间。这里的城堡守官是卡德纳斯,但还另有一位塔皮亚,专为监视切萨雷而来。切萨雷被关在了城堡中最高的一座靠近城墙的高塔顶层。

  梅迪纳·德尔·坎波是卡斯蒂利亚王国的直系继承人乔凡娜与其丈夫菲利普,以及年幼的王子们共同居住的地方。其中刚满5岁的一位王子,就是后来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兼西班牙国王的查理五世。

  当时的西班牙王家正处在激烈的动荡之中。分裂的西班牙经由卡斯蒂利亚女王伊莎贝拉和阿拉贡王国费迪南多的婚姻,成为一个统一的国家还时日尚短。这个统一的新兴国家,在朝着下一代世界最强国的道路迈进的同时,其内部的权力斗争也不断上演。

  虽然费迪南多国王和伊莎贝拉女王育有几名王子和公主,但都接连夭折了,最后只有一位被人们戏称为“发疯的乔凡娜”的公主,她有个喜欢躲在王宫的厨房里一言不发的癖好。此外,几乎尽人皆知的一点是,她对自己那被美誉为“美男子菲利普”的俊美丈夫有着超出常规的嫉妒心。

  女王伊莎贝拉在世时,即使在这样的国情之下,所有事情也都能相安无事地正常运转。但在女王去世后,费迪南多国王与公主的丈夫菲利普之间突然开始飘散出不安的气息。菲利普以亲生父亲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的势力为背景,从母亲勃艮第的玛丽那里相继得到了法兰德斯全部地区以及法兰西的一处领土,现在还代替妻子摄政卡斯蒂利亚。国王费迪南多将这个年仅27岁的野心勃勃的女婿看作自己的强敌。而菲利普则认为,根据自己已有的势力来看,只要国王一死,他就可以继承整个西班牙王国了。所以这两人都将目光投向了被囚禁着的切萨雷。

  受命统治那波利的科尔多瓦总督野心勃勃声名远播,国王对他也同样不太放心,因而曾考虑过是否要让切萨雷统率军队,牵制科尔多瓦。所以国王想要将一度转移到梅迪纳·德尔·坎波的切萨雷,再次调回自己宫廷所在的瓦伦西亚附近。对国王来说,将切萨雷放置在自己身边是一举两得,既得到了能代替科尔多瓦的优秀武将,又为抑制菲利普王子的动作增添了力量。

  当然,菲利普拒绝了国王的这一请求。野心勃勃的他已预感到,自己迟早有一天会与国王费迪南多兵戎相见。到了那个时候,切萨雷对菲利普来说将非常有用。

  1506年9月7日,距切萨雷被转移到莫塔城堡已过一年有余,西班牙国王费迪南多再次率军前往那波利。十八天后,年轻的菲利普王子因病突然去世。费迪南多认为现在可以放切萨雷自由了,而对切萨雷来说,现在也正是他重回历史舞台的绝好机会。

  但是,切萨雷却没能忍耐地等到国王归国。在高塔之上过着与世隔绝生活的他,对这些事情和进展全然不知。通过进出城堡的一名祭司,他与贝纳文特伯爵相识,但这位伯爵是死去的王子菲利普一派,也就是卡斯蒂利亚派的首领,即便切萨雷想要了解国王费迪南多的动向,贝纳文特伯爵也只会让他愈发地疏远国王。在反费迪南多派的贝纳文特伯爵看来,与其眼睁睁看着切萨雷落到国王手里,还不如趁着国王不在将他放跑更好。伯爵与他这一党派为了帮助切萨雷脱逃,提出要让武装士兵入侵城堡,但切萨雷只期望能得到一根长绳索。

  10月25日,夜半时分,一团黑影悄悄接近城墙,利用阴影遮蔽自身的是四匹马和两个人影。夜空中虽然闪烁着繁星,但天空高悬的尚是细长的新月,暗淡月光下四周仍是一片黑暗。

  这时,高塔上窸窸窣窣地放下了一根绳索,紧跟着,一个男人顺着绳索滑了下来,正是切萨雷的侍从。随后的瞬间,一道惨叫划破夜空,绳索太短了,侍从留下那一声惨叫之后便落入了护城河之中。

  切萨雷发现,贴着塔壁降下的这根绳索在半途就到头了,下方是张嘴迎接着他的漆黑的注满水的护城河。但是他并没有迟疑,将身体攀上还在晃动的绳索,快速地沿着墙壁滑了下去。但是,塔皮亚的儿子听到刚刚的惨叫声后,立即召唤了卫兵,城堡随之骚动了起来。切萨雷正下方已布满了卫兵,但视力所及之处能看到,脚下的土地与护城河仍有一段距离,同时,手执武器的卫兵们,陆续从塔的入口蜂拥而来。已经再无他法的切萨雷,像弹簧一样在塔壁与空中来回晃动了两三下,下个瞬间,他在空中放开双手,从非常恐怖的高处远离城墙向护城河跳了出去。

  被摔在地面上的切萨雷动弹不得,等在旁边的两个身影快速地围了上来,随即把他拽上了马。两人一左一右将缰绳拉住,递给伏在马上一动不动的切萨雷后,也分别上了马,甩开鞭子,从两侧夹住切萨雷所乘的服帖的马,三匹马就这样如风一般离去了。

  20公里的道路,毫不停歇,追兵点燃的火把仿佛一直在他们后方闪现。切萨雷几乎在疼痛中失去了意识,但紧握缰绳的手却从未松开。

  终于到达了维拉龙,贝纳文特伯爵的领地。一行人在这里进行了短时间的休整,照料切萨雷的伤势,他从塔上跳下来的时候,左半身落地承受了重创,左臂骨折。而这里距离潘普洛纳还有遥远的路途,在逃去那里之前,即便是很短时间的休养,对切萨雷来说也是必要的。为此,他们隐蔽地休憩了数日。

  终于,到了该离开维拉龙的时候了。此处距切萨雷的内兄纳瓦拉国王的领土,即使是东北方向的直线距离,也还有大约400公里路程。不过,追兵自然也能预测到切萨雷会逃往纳瓦拉,一定会在必经之路上展开拉网式的追查。他们不得不选择迂回的路线,先北上翻过坎塔布连山脉,然后出海沿海岸向东前进,再穿过巴斯克地区进入纳瓦拉境内。

  贝纳文特伯爵为切萨雷提供了三匹健硕的马以及两名可靠的领路人,马丁和米格尔,并且还为他准备了足够多的金钱。三名旅行者在国王的领国内部逃亡,为避开西班牙国王手下的追兵,他们各自装扮成了买卖小麦粉的商人。

  严酷的11月到了,寒冷的空气刺痛着皮肤,马儿都被狂风吹得打晃。切萨雷一行人无时无刻不担心惧怕着埋伏,日复一日在危机与平安间往复。穿过巴利亚多利德,越过阿米斯科,走过迪阿拉·德·坎波斯那片乌鸦成群的寂寥林荫道,他们进入了坎塔布连山脉,道路从这时开始渐渐陡峭。他们在走私者常走的林间密道上悄无声息地跑着,偶尔会遇到赶着骡子的平民,天空低沉阴云密布,终于有一天开始降雪了。三个旅行者在雪中艰难前行,怜悯着精疲力竭的马匹,他们放慢了前进的速度。

  历经数日,小心保护自己免遭狼和豹的袭击,在大雪中又露宿了无数个夜晚后,他们总算得偿所愿地翻过了山脉。此时的道路也主要以下坡为主了,但当快接近桑坦德的时候,切萨雷和马丁所骑的两匹马倒下了。米格尔提出,让伤势还没有痊愈的切萨雷用自己这匹尚且能骑的马。但切萨雷在稍作思考后,命令米格尔就这样骑马先走,早点到达桑坦德,去准备能渡过卡斯特罗·乌尔迪亚莱斯的小船。米格尔受命后骑马离去了,在他的身后,切萨雷与马丁也再次出发,只是这次是徒步前进。

  又过了一段时日,大海的气息包裹住了他们,紧接着,灰色的海面映入了他们的眼帘。冬日的寒风扬起白色的浪花,波浪碰撞出海水的泡沫,大西洋在他们的面前延展开来。潮湿的海风吹打着切萨雷的脸颊,他全身沐浴在海风中,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而当切萨雷正欲将欢喜的目光投向站在他身后的马丁时,他感到了剧烈的头痛,虽然想要忍耐住这让他精神恍惚的疼痛,然而他所能记住的最后一件事,是自己依靠在身旁的树木上。

  切萨雷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他正被马丁的手臂搀扶着。有一种恐惧在他的心中不断扩张:“不会是患上了梅毒吧?”对于这种恐怖的病症他知之甚详,病人发病后会逐渐变成废人,两三年后就会死去。一定不会是这样的,即便自己很早以前确实患上过梅毒,也并没有完全根治,但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从未复发。况且三年前自己还得了严重的疟疾,梅毒应该已经消失了才对。但是,随后他又想起了,被囚禁在莫塔城堡的时候,曾爆发过两次严重的头痛。那么,曾经患有的梅毒,现在又再次复发了吗?但那已经是十年以前的事情了,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是不可能完全看不出症状的。对于这个首次袭来的恐惧念头,切萨雷从内心坚定地否决了这种可能,头痛若不是因为疟疾,就一定是脱逃时的跌伤所致,他深信只可能是这二者之一导致了头痛。

  另一方面,米格尔总算想方设法地成功雇到了小船,要知道在这样的坏天气里,船夫们是十分不愿出海的。只是,由于为此事花费了重金,引起了一名船夫的怀疑,将此事报给了城镇的守备部队。很快,守备队的武装兵便赶到了城镇。眼看逃亡的成功近在咫尺,为了提前庆祝,他们三人决定在城镇的餐馆饱餐一顿,守备队闯进来的时候,他们正在和三只烧全鸡与大份烤肉搏斗,却不得不停下来接受守备队队长的盘问。大概因为逃亡的切萨雷被悬赏了1万达克特赏金,还是死生皆可,盘问持续了很久。不过,最终队长认可了他们的说辞,相信他们三人是买卖小麦粉的商人了。守备队撤走了,但是料理店的主人和雇工们在这之后的很长时间里都记得这三个人,特别是其中一个,身材瘦高,披着黑色长斗篷,绝不摘下斗篷的头巾,以此来刻意隐藏面容的男子。他的左手,偶尔会从斗篷下露出来,好像受伤了似的用绷带捆绑着,并且总是奇怪地一言不发。只是有一点,这个男人的言谈举止有着超乎常人的气度,而另两个人则看上去像是家臣一般。当守备队长再次询问时,他们如是说道。

  不过那时的切萨雷与两名领路人早已乘船出海。大海一片荒芜,像是随时都会掀起狂风暴雨,为了安全,船只只敢在能远远望着陆地的海域行驶。此时头已不再疼痛,并且成功逃离了守备队监视的切萨雷,就连掺着冰冷海水的海风,也甘之如饴。

  他们三人在卡斯特罗·乌尔迪亚莱斯上岸,用尽各种办法也没能搞到马匹,最后在城镇近郊的圣基亚拉修道院换来了三头骡子。三人只得骑着骡子上路,这段旅程对于眼看纳瓦拉领地就近在眼前的切萨雷来说,缓慢得无法忍受。当走过巴斯克地区,踏上连接都城潘普洛纳的道路时,就已正式踏上了纳瓦拉的国土——逃亡终于成功了。

  1506年12月3日,国王在潘普洛纳的宫殿中,非常意外地见到了前来投靠的妹夫,一个精疲力竭、变得像恶鬼一般的切萨雷站在他面前。两年的囚徒生活,再加上一个多月的艰险逃亡之旅,让曾经被誉为“本世纪最俊美武将”的切萨雷·波吉亚已英俊不再。脸颊消瘦干瘪,被任其随意生长的胡须包裹,脸色枯槁发青,只有炯炯发光的眼睛还是和以前一样。国王对他的到来给予了热情迎接,嘱咐切萨雷要优先休养,他坦率地听从了建议,这之后的一整天里,都深陷在安稳的沉睡中。

  第五章

  纳瓦拉王国靠近法兰西和西班牙国境的比利牛斯山脉,被北面的比利牛斯山脉和南面的埃布罗河夹在中间,就像是个被挤出来的王国,切萨雷宣告自由的书信正从这个国家的都城潘普洛纳发出。

  “在经历了众多苦难后,主已将我从囚禁中解放出来,他赐予我自由,给予我决心。我的秘书费德里科在代我递交这封书信的同时,将为各位传达更多详细信息。我于12月3日到达潘普洛纳,现在我身在此处,与纳瓦拉王国高洁的国王及王妃在一起。”

  这封书信被送到了意大利各地,从身在费拉拉的卢克雷齐娅,伊波利托·德·埃斯特枢机主教,到曼托瓦侯爵弗朗切斯科·贡扎加,以及在罗马的众多西班牙裔的枢机主教们。

  费德里科12月7日从潘普洛纳出发,21天后这个消息传遍了意大利,使整个国家陷入了骚乱。卢克雷齐娅几乎欣喜若狂,而意大利尚存的那些亲波吉亚派,特别是罗马涅的民众们,直到现在仍口耳相传着切萨雷定会回归意大利。最为震惊的还是教皇尤利乌斯二世,教皇厅与威尼斯共和国由于争夺罗马涅地区而矛盾频发,民间传言没有优秀武将可用的教皇将会在对威尼斯作战时启用切萨雷,而这让教皇勃然大怒,等切萨雷的秘书费德里科一到罗马,教皇立刻下令将他抓捕。而法兰西国王路易十二世和西班牙国王费迪南多对切萨雷的这个自由宣言则毫无回应。

  但是,任何战争都需要金钱,然而,现在的切萨雷却并不富有,所以他不能由自己发起战争。不过,世界上总是会有挑起战争的人,愿意为此出钱的人也是哪个时代都不会少。切萨雷拥有军事才能,又处在年仅31岁的壮年,对一个男人来说,想要东山再起并不算晚。他感到自己眼前的世界再次变得明亮开阔,学生时代曾是自己绰号的城镇潘普洛纳——他在这个美丽的城镇充分地享受着春天。一边从容不迫地休养身体,一边尽可能多地参与室外活动,头痛也像是彻底将他遗忘了一般,再没有来困扰过他。虽然偶尔会被前所未有的疲惫感侵袭,但他纤细干瘪的身体也在一点点地长肉,在沐浴了西班牙强烈的阳光后,苍白的脸色也恢复成了往日紧致的古铜色。骑马兜风的切萨雷,脸上重新出现了曾经的年轻笑容。

  让切萨雷再次奔赴战场的时刻来临了。当时的纳瓦拉王国正处于十分微妙的立场,这个小王国的命运,因关系越发险恶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与西班牙国王而动荡不安。在被安排与西班牙公主结婚的儿子菲利普死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明确地选择了反西班牙立场。在皇帝与西班牙国王之间,围绕着欧洲世界主导权的争夺,现在已经完全摆上了台面,法兰西国王路易十二世也与皇帝联手,站在了反西班牙的立场上。而与法兰西国王关系走得很近的纳瓦拉国王,自然也受到了西班牙国王的敌视,由于国家特殊的地理位置,西班牙与法兰西开战,自己必将首当其冲,对纳瓦拉来说这是最急需解决的问题。

  决心要粉碎纳瓦拉王国的西班牙国王,此番下令由博蒙特伯爵率领前军。根据当时的记录,博蒙特虽然个子很矮,但他大胆勇猛的英姿在西班牙却是屈指可数。两年前,博蒙特伯爵以比亚纳的要塞为据点,与纳瓦拉国王手下的军队已摩擦冲突不断。比亚纳城镇位于埃布罗河北部,与坎塔布连山脉相连接,不过这片土地有卡斯蒂利亚地区做后盾,战争所必需的武器、马匹以及士兵和粮食均唾手可得,作为对纳瓦拉的前线基地,守卫可以说是相当坚固。纳瓦拉国王决定对比亚纳发起攻击,切萨雷领取了这项任命,与国王一同参加了比亚纳的攻击战。在比亚纳的要塞前布阵的纳瓦拉军队,有五千步兵、一千骑兵、两百枪骑兵、一百三十名炮兵和弓箭手,总数六千三百三十人。切萨雷负责指挥的是由两百枪骑兵和五百骑兵组成的前卫部队,其他士兵所组成的主力军队则由国王亲自指挥。

  1507年3月11日夜,激烈的暴风雨来袭,从三个方向围攻要塞的攻城军均遭到了打击,营帐被大风吹飞,火把燃起的火光飘零于夜空,惊惧的马匹齐鸣,扯断了缰绳,疯狂地四散奔逃。仓皇的士兵来回奔走,有人想要制服逃窜的马匹,有人想要收捡被踢散的武器。闪电将天空劈裂开来,将这混乱的一切,连同背后屹立着的要塞,照得犹如白昼一般闪亮。

  接连十天的攻防战,已让坐困城中的军队受到了惨痛的打击,城堡守官博蒙特伯爵察觉到这次暴风雨将会是一次绝好的反击机会。要塞的大门被从内侧打开了,随即,手持武器的两千名骑兵一涌而出,随后还跟着几乎相同数量的步兵,伯爵自己则在城墙的上方布阵,指示着炮击。被突然的暴风雨袭击,又受到敌兵的来袭,纳瓦拉军的士兵连重整旗鼓的时间都没有,全军全线崩溃。

  一直忙于重整队伍的切萨雷,此时身披盔甲手执权杖,突然发现己方士兵正朝着自己大批溃败奔逃而来,敌军则紧随其后追杀不休。下一个瞬间,众人听到了立于原地的切萨雷发出了激烈的声音:

  “牵马过来!”

  被牵过来的乌黑骏马桀骜不驯,切萨雷像挑战一般跳上了马,但即使主人已骑在它的背上,黑马依旧躁动不安,两三次地将前蹄扬到空中,在马背上的切萨雷一面抓着缰绳一面俯视着侍从吩咐道:

  “我会在此拦截敌军,你快去国王那里,告诉他,队伍整编好了就立刻带来会合。”

  他扔掉了权杖,但就在此时,已经被遗忘了的剧烈头痛竟然再次袭来,切萨雷紧抓着马鞍,想要忍过这让他快要失去意识的疼痛。敌我双方的叫喊声犹如轰鸣的波涛,忽远忽近地包围着马背上的他,听着这些声音,他拔出了剑,下一刻,他踢向马腹催其奔跑。

  任黑马狂奔的切萨雷,不知踢散了多少敌军或是友军,直冲进了敌方阵营的正中央,只有十二名骑兵跟在他身后。尽管如此敌军还是被他撕开了一个口子,似是一瞬之间,切萨雷就砍倒了一名骑兵和两名步兵,之后是两名骑兵,接着又是两名骑兵。切萨雷穿着黑色盔甲骑着黑马的狂暴身姿,在闪电的光照下,瞬息闪现复又瞬间消失。

  但敌军很快重整了队伍,近两百名骑兵和步兵包围着切萨雷,但四周却完全看不到同伴的身影,他一个人被留在了敌军的海洋。

  在城墙上的博蒙特伯爵,注意到了下方原野中的战斗,那名身穿黑色盔甲的骑士奋力厮杀,犹如一头受伤的雄狮。但他并不知道那人是谁,即使问身边的人,也没人见过这名骑士。

  切萨雷被逐渐逼到了山丘之上,这里四处都是滚石,骑马非常凶险。他几乎打败了所有的骑兵,但步兵们却一边远远围住他,一边缩小包围圈。射向胸膛的弓箭,一声脆响后就被铁制的护胸弹开,但紧接着长枪刺中了大腿,切萨雷虽然用剑砍断了枪,断掉的枪尖却还深深地扎在大腿上。绕到背后的敌人用枪刺中了黑马的后脚,马儿高声发出了悲鸣一般的嘶叫声,抬起了前脚,就在这时,一支箭划过天空朝他射来,下一个瞬间,切萨雷发出了令人胆寒的低吼,那支箭射中了他的右眼。马儿因再次被刺中而倒地,同时切萨雷也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盔甲碰地发出了钝响。这个声音就仿佛是暗号,包围着切萨雷的士兵们一拥而上,像蚂蚁噬象一般,杀害了切萨雷。那一刻,刀枪剑戟密集得就如同天空坠下的暴雨。

  倒下的切萨雷,右手上还握着剑,左手紧拽着已经一动不动的黑马的缰绳。一名敌兵剥下了他的头盔,扎在他右眼上的箭轻响一声折断了,头盔下面出现了一张苍白的面孔,额头上留着痛苦的印迹,右眼已血肉模糊,只有左眼大大地睁开着,眼中灰色的光芒越来越弱,最终消失了。

  敌兵们对尸体本身毫不关心,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令人吃惊的华丽盔甲上。他们争相从尸体身上扒下盔甲,夺走佩剑,就连盔甲下的白色衬衫和浅灰色紧身裤也没放过。但当贴身衣物都被扒掉的时候,他们也着实被尸体身上无数的伤痕吓到了,数来竟有23处,全身的伤口还往外渗着血,将白色的、浅灰色的破碎贴身衣物染成殷红。敌兵们为收获的精致盔甲与佩剑欣喜异常,将尸体丢在原地,有说有笑地返回了要塞,他们大多都是无名于历史洪流的普通人,唯有一位留下了姓名,就是射箭的库希梅内斯·噶尔西亚·德·阿古雷多。

  博蒙特伯爵发现了士兵们带回要塞的盔甲与佩剑,斥责了他们,随后亲手拿起沾满了血污泥土的物件仔细端详,盔甲胸部的位置上刻有银色的字迹,“瓦伦蒂诺公爵切萨雷·波吉亚”。

  大惊失色的伯爵赶忙命人将尸体搬运过来,但是士兵们还没爬上山丘,就不得不原路折返,纳瓦拉的国王和官兵已经聚集在那里了。

  在山丘上,纳瓦拉国王俯视着妹夫那已不成形的遗体。昨夜,在切萨雷冲进敌阵之后,国王方得以重整队伍,但仅仅是勉强收拢队伍撤退,完全没有余力追在切萨雷之后给予支援。完成了队伍的重整撤退后,国王也曾带着官兵四处寻找着失踪了的切萨雷,但直到漫长的夜晚转为黎明之时,才发现躺倒在山丘的岩石上的切萨雷。

  遗体流出的血液已经凝固,连着一个个的伤口,绘成了一片血河。国王伸出手,将还睁着的左眼轻轻合上,随后脱下身上朱红色的斗篷,覆在横躺着的遗体之上。

  六名骑士默默地出列,左右各三人并列,用肩膀将覆着朱红色斗篷的遗体抬起。国王紧随其后,无人出声,这条沉默的送葬队列,向着逐渐染上玫瑰色的东方天空,缓慢前行。

  透白干净的晨光流转在队列四周,似乎在暗暗窥视着朱红色斗篷的内里。切萨雷仰面向上被骑士们抬着,苍白的脸颊和身体两侧垂下的手臂露在外面,春日里寒冷的晨风,静静地吹拂而过。 中世纪的欧洲盐野七生作品集(套装共2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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