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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画成绩

丰子恺:缘缘堂随笔 丰子恺 5228 2021-04-06 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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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图画成绩 /

  寒假迫近了,教务处送一张油印纸来,要我报告图画分数,并选交几幅画,作为图画课的成绩。

  可是我教图画,向来不打分数。老实说,除了看到这张油印纸的时候以外,我的脑际从来不曾有过“分数”两个字。画也并没有保留,都任学生自己拿去了。图画课的成绩,实在无可报告,奈何!

  倘使教务处能容许我不用分数和画幅来报告图画成绩,我倒可以报告一点。这便是我前天晚上散步中所看见的一回事。

  前天晚上,月色好得很,使我偷闲来校庭中散步了。偶然走到杨柳树旁边,看见廓下的柳影中有三五个学生,弯着身子,把头在教务室外的壁上聚作一堆,静悄悄地似乎在偷听壁脚。

  “他们在窃听教务室中的秘密会议吗?”我心中这样想着,慢慢地走近他们去。仔细一看,方知不对。他们并非听壁脚,正拿一张纸罩在壁上,用铅笔在描写投在壁上的柳叶的影。原来这晚上月明风定,疏疏的衰柳的叶子投射清楚的黑影在淡黄色的墙壁上,成为可爱的模样。这牵惹了这几个学生的兴味,使他们特地拿了纸张和铅笔,到这里来描写。

  “啊!绝妙的墨画!”我这一声叫打扰了他们的创作。然而这正是对于他们的创作的鉴赏。所以他们见了我,都很兴奋,热心地向我赞美这月下的美丽的柳影。又很欢喜,因为他们这尝试的行为遇到了知音的赏识。

  这一件事,便是我所可报的图画成绩。

  恐怕教务先生不容许我。他们以为这是玩耍,不能算是成绩,要有可计算的分数,可悬挂的画,这才是图画成绩。又恐怕有几个巴急分数的学生,欢喜荣名的学生,也要说我不公平。他们也以为这是玩耍,与图画课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我知道,欢喜读《中学生》的——欢喜读我的《美术讲话》的诸君,一定容许我,承认我的报告。因为这件事,比分数,比成绩,实在有趣味得多,有意义得多。倘有不解这种趣味而欢喜分数与成绩的人,我可以略略解说一下:

  杨柳的叶,我们倘平心静气地、仔细地观察起来,实在是非常秀美的。古人的诗里,惯说“柳如眉”,用柳叶来比方美人的眉毛。其实眉毛哪里比得上柳叶?不过眉毛的弯度与肥瘦,大约像柳叶而已,但决不如柳叶的变化的丰富。且眉毛两旁的线很模糊,决不如柳叶的线的玲珑而清秀。诸君试拿铅笔,在纸上画一片柳叶看。倘是没有学过图画,不曾仔细观察过自然的人,一定画不好,校庭内多千多万的柳叶,我们却画不出它的一瓣!可见自然界的美何等丰富,何等深刻!我们安可不平心静气地亲近自然,观察自然,以自然为师呢?

  写生画,便是自然美的研究。我们要把自然的美的形象表现在图画纸上,要把立体的自然化成平面的图画。发现了自然的美而静心地描写的时候,我们的兴味何等深长!感得了这种兴味,便会入梦一般地上图画课,便会埋怨下课铃的太早。这真是最有趣味的、最有意义的课业!

  美秀的柳叶,在月光下投影在淡黄色的墙壁上。这是何等可爱的一幅天然的图画!只有真正观察过自然美的人,才能发现这趣味。只有真正学过图画的人,才能拿了铅笔和纸张而来描写这墙上的影子。不然,柳叶也不会牵惹他的注目,何况影子?上图画课都懒得,何况辛辛苦苦地伏在墙角上描影?况且描了这影,又没有分数可得,又没有风头可出。所以除了真正学过图画的人以外,不会有人肯做这种发疯的事业的。

  然而不学图画的人都苦了!都错了!

  因为他们的眼中心中,只看见分数,只知道荣誉。像描影的那几个学生所体验的欢喜、感动、慰安、憧憬,在他们都无分:艺术的乐土,美的世界,人生的情味,宇宙的姿态,在他们都不能梦见。而他们所触目萦心的,都是苦痛的东西。为了争分数,求荣誉,他们要做无谓的奋斗,甚或陷入嫉妒、愤恨、浅陋、卑鄙等恶习。他们面子上在画图画,其实与图画相去不止千里;面子上在读书,其实一句书也没有读。他们是学校里的商人或官僚。因为他们的争分数犹之商人的争利,他们的争荣誉犹之官僚的争名。分数与荣誉是目的,读书是手段。达到了目的,手段就变作无用之物。所以他们的读书,全是徒劳!

  学生诸君,第一要知道为学问而用功,为人生而求学。分数这样东西,是学校为欲勉励学生用功而设,本来是有益的事;但学生倘为分数所迷,它就对你有害了。学校里的分数,其作用可比方社会上的金钱。金钱可以督策人的工作,可以奖励人的勤勉。于是社会上的事业,赖以进步了,发达了。然而世界上的人心不良,到后来渐渐忘却了设金钱的本意,而误认金钱为最后的目的。于是不顾事业进步发达与否,而唯利是图了。这便成了今日的社会状况。试看现今市上发卖的工业品、日用品,往往面子上装得好看,而内部的质料与工作完全轻薄潦草,甚至不堪使用。我每每看见这类的货品,觉得这是人情硗薄的象征,不胜惋惜。这便是为了那些工人只知要钱,而完全忘却了其事业与工作的缘故。他们做出那些不堪使用的劣货来骗钱,骗到了钱,更不问自己的事业。因此社会就不能发达,人生的幸福就不能增进,于是有人咒诅金钱的万恶了。学校中只知巴急分数的学生,正同那些工人一样。他们只知要分数,而完全忘却了学业。于是考试的时候有要求范围、抄脚带、做枪手等种种恶习,实无异于那种劣货。他们用这种劣货来骗分数,骗到了分数,更不问自己的学问。因此学校就不发达,学生的学业也不能进步,于是有人诅咒分数的万恶了。

  至于荣誉,本来也不是不好的东西。但学生诸君应该知道,荣誉是实质的副产物。实质进步了,荣誉与之俱来;但不可离实质而单求荣誉,亦不可专为荣誉而励实质。图画进步了,作品被选入展览会了,赞赏自然也来了。但是我们学图画,岂为博得这点赞赏?我们自有像前面所说的更深的欢喜,更大的感动。某学校有预备展览会的办法。在开会前几天,教学生们为了展览会而拼命描画,这真是何等可笑的事!这样办起来的展览会,无论其作品何等精美,何等丰富,我不愿入场参观。我宁愿看那几个学生伏在壁脚上描柳叶的影。

  金钱本来是有利于人生而可喜的,但守钱虏反被金钱所役使,而只觉得痛苦。名誉本来是有益于事业而可乐的,但名场客反被荣誉所迷惑,而只觉得不满。同理,分数与成绩可以奖励勤勉,促进学业,本来是正当而可贵的,但迷于分数与成绩的人,舍本逐末,就都错误而痛苦了。这种人的心,无异于守钱虏与名场客,实在不应该住在学校里,更不应该住在图画教室里。因为学校是修养生活的地方,不必有名缰利锁;图画教室是观照生活的地方,用不着功利计较。所以这班人来入学校,实在是走错了路。无论他修业了十年,结果是毫无所得而空手回去的。

  据我的见闻,争分数的学生,并非全由于他的本性,大半是环境所使然的,因为他们不幸而入了校风不良的学校,那里的学生大家都计较分数,先生也动辄拿分数来威吓学生。故虽有真心好学、明知分数的空虚的人,读了我上面的话觉得可以首肯,但大众的榜样与习惯的压迫,终于使他同化而屈服,这也是很多的情形。然而我仍要责备每个人的自身。他们的胸襟太偏狭,胆量太薄弱。说得时髦一点,革命的精神太缺乏了。你们每天在受党化的教育,每周在读总理的遗嘱,为什么不能体得总理在大众屈服于满清帝制之下的时候独呼革命的精神呢?孙中山先生在当时的确受苦;但在现在何等光荣,每周在受万万学生的鞠躬呢!假如你们要追求光荣,请追求这种大光荣,万勿贪恋眼前的小光荣!真理是不会失败的。即使目前不利,时间终于能给它公正的判断。据我的见闻,在学校里分数独多、名次独高的人,毕业后不一定是人才;而虚怀静心地埋头在真正的研究生活中的人,无论在学校里,在社会上,都可钦佩,世界是全赖他们而进步的。

  我所以赞美伏在墙脚上描影的几个学生,正为了钦佩他们的能不为荣利,而虚怀静心地埋头在真正的研究生活中。这几个人也许不是那样完全优良的学生,但至少这一点心是可以赞美的。使他们这一点心推广起来,应用于其他一切的学业上,应用于其一生的事业上,就可说是教育的效果,艺术教育的效果。所以我觉得这不是玩耍,这是比分数与画卷更加可贵的图画成绩。

  然而我又有一种表面很相似而其实很可抱歉的成绩,也不得不在这里报告。这便是我前天在自修室的走廊里所看见的一回事。

  我偶然走过自修室门口,望见里面有一个学生正在用图画纸罩在窗玻璃上,拿铅笔在纸上描画,姿态和那晚上所见的描影的人完全一样。可是我立停了脚,仔细看时,方知他是在印别人的画,因为图画纸太厚,放在桌上印不出来,他就想出了这个聪明的方法,把纸罩在透明的窗玻璃上印写。这办法,为求成绩计,的确是事半功倍的捷径;但为学业计,为艺术计,为人生的修养计,其损失为何如?这是学业上的一种舞弊,学问上的一种盗窃。又不幸而被我所看见。

  教务先生如果欢喜有确实可计的分数,精致可挂的画卷,这窗玻璃上的作品便是最优等的成绩了。因为那办法可以容易地获得很多的分数,制成很精致的画卷。故欢喜这种成绩,不啻奖励这种行为!

  我说了许多牢骚的话,实在污渎了聪明的读者的清听!幸而临末还有一段话,可供欣赏:

  我们的学校中,教室的玻璃窗新加了油漆。因为教室中的外边是走廊,上课的时候行人在走廊中来往容易妨碍听讲者的注意,所以用白油漆把窗玻璃涂掩了。恐怕是天气干燥的缘故,或那些油漆的性质的缘故,过了几天之后,那些油漆都发生龟裂,使每块窗玻璃都像一幅河流复杂的地图了。我最初看见的时候,以为是哪个学生用指爪刮出来的,心中还怪他们太不爱护校具;仔细一看,原来每块都如此,而且那裂痕的线十分美丽而统一,绝不是学生的手所能画,不,就是世间最大的图案家,也一定不容易画出。我就像孔子进了明堂,在那些窗玻璃前徘徊不忍遽去了。“啊!自然美的伟大!人安可不以自然为师?那天晚上所见的柳叶的影是绝妙的墨画;现在这是绝妙的图案!”我心中这样想,仔细鉴赏那些曲线。事务先生在我背后走来了,他看见我在注视那窗玻璃上的油漆的裂痕,就抱歉似的对我说道:

  “那漆匠真可恶!成什么样子?明天喊他来重做!”他这话,把正在逍遥于那个很远的世界中的我呼了回来,我立刻回到这实际的世界上,重新把那窗玻璃当作学校的事务工作之一而观看一下,然后应答他:

  “呃,龟裂了。天气太燥吗?看倒很好看。”

  事务先生笑着,接近去凝视一下,也说道:

  “呃,看倒很好看。”

  我们彼此点一点头,分手了。 丰子恺:缘缘堂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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