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我这有限的一生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五年间的回顾
在南京的学堂里五年,到底学到了什么呢?除了一点普通科学知识以外,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但是也有些好处,第一是学了一种外国语,第二是把国文弄通了,可以随便写点东西,也开始做起旧诗来。这些可以笼统的说一句,都是浪漫的思想,有外国的人道主义,革命思想,也有传统的虚无主义,金圣叹梁任公的新旧文章的影响,杂乱的拼在一起。这于甲辰乙巳最为显著,现在略举数例,如甲辰“日记甲”序云:
世界之有我也,已二十年矣,然廿年以前无我也,廿年以后亦必已无我也,则我之为我亦仅如轻尘栖弱草,弹指终归寂灭耳,于此而尚欲借驹隙之光阴,涉笔于米盐之琐屑,亦愚甚矣。然而七情所感,哀乐无端,拉杂记之,以当雪泥鸿爪,亦未始非蜉蝣世界之一消遣法也。先儒有言,天地之大,而人犹有所恨,伤心百年之际,兴哀无情之地,不亦傎乎,然则吾之记亦可以不作也夫。甲辰十二月,天欷自序。
是岁除夕记云:
岁又就阑,予之感情为何如乎,盖无非一乐生主义而已。除夕予有诗云:东风三月烟花好,秋意千山云树幽,冬最无情今归去,明朝又得及春游。可以见之。
然予之主义,非仅乐生,直并乐死。小除诗云:一年倏就除,风物何凄紧。百岁良悠悠,白日催人尽。既不为大椿,便应如朝菌。一死息群生,何处问灵蠢。可以见之。
这里的思想是很幼稚的,但却是很真挚,因为日记里一再的提及,如乙巳元旦便记着:
是日也,贺者贺,吊者吊,贺者无知,吊者多事也。予则不喜不悲,无所感。
又初七日记云:
世人吾昔觉其可恶,今则见其可悲,茫茫大地,荆蕙不齐,孰为猿鹤,孰为沙虫,要之皆可怜儿也。
那时候开始买佛经来看。最初是十二月初九日,至延龄巷金陵刻经处买得佛经两本,记得一本是《投身饲饿虎经》,还有一本是经指示说,初学最好看这个,乃是《起信论》的纂注。其实我根本是个“少信”的人,无从起信,所以始终看了“不入”,于我很有影响的乃是投身饲虎的故事,这件浪漫的本生故事一直在我的记忆上留一痕迹,我在一九四六年作《往昔三十首》,其第二首是《咏菩提萨埵》,便是说这件事的,前后已经相隔四十多年了。
丙午(一九〇六)年以后,因为没有写日记,所以无可依据了,但是有一篇《秋草闲吟序》,是那年春天所作,诗稿已经散佚,这序却因鲁迅手抄的一本保存在那里,现在得以转录于下:
予家会稽,入东门凡三四里,其处荒僻,距市辽远,先人敝庐数楹,聊足蔽风雨,屋后一圃,荒荒然无所有,枯桑衰柳,倚徙墙畔,每白露下,秋草满园而已。予心爱好之,因以园客自号,时作小诗,顾七八年来得辄弃去,虽裒之可得一小帙,而已多付之腐草矣。今春无事,因摭存一二,聊以自娱,仍名秋草,意不忘园也。嗟夫,百年更漏,万事鸡虫,对此茫茫,能无怅怅,前因未昧,野花衰草,其迟我久矣。卜筑幽山,诏犹在耳,而纹竹徒存,吾何言者,虽有园又乌得而居之?借其声,发而为诗,哭欤歌欤,角鸱山鬼,对月而夜啸欤,抑悲风戚戚之振白杨也。龟山之松柏何青青耶,茶花其如故耶?秋草苍黄,如入梦寐,春风虽至,绿意如何,过南郭之原,其能无惘惘而雪涕也。丙午春,秋草园客记。
在这里青年期的伤感的色彩还是很浓厚,但那些烂调的幼稚笔法却已逐渐减少了。上文说过的诗句,“独向龟山望松柏,夜乌啼上最高枝”,大抵是属于这一时期的,这里显然含着怀旧的意味。乙巳二月中记云:
过朝天宫,见人于小池塘内捕鱼,劳而所获不多,大抵皆鳅鱼之属耳。忆故乡菱荡钓鲦,此乐宁可再得,令人不觉有故园之思。
这与辛丑鲁迅的《再和别诸弟原韵》第二首所云,“怅然回忆家乡乐,抱瓮何时共养花”,差不多是同一样的意思。 我这有限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