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作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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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作多情·
我天生讨厌送行。不喜欢送别人,也不高兴别人送我。我总是会有这样不合时宜的念头:当站台上我对面有人眼圈红了,并且作出一种动情的凝望状时,我就忍不住想伸出一只手去挠那家伙的腋窝。当然我不可能放纵到这程度,于是心里就很不好受,自然而然就对送别这码事愈加反感。
那是个凉爽的冬夜。进站之前我心情一直很愉快。当然这种愉快纯粹是因为我要回家了。
走进站台,还没到我们要上的那节车厢,看见了两个送行者。一男一女,都是东北同乡。男的以前和我通过信。是我大学里的一个同学介绍他认识我的。女的和他同在北京的一家杂志社,是开会期间我在饭桌上结识的新朋友之一。他俩和我们一行人一个一个握了手。而且我注意到他俩有一个共同的口号是送送老乡。我向来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一件完全和我没关系的事尚且会使我滋生瓜田李下般的不安,何况我也是他们的老乡。于是惟恐人家觉得我冷漠。我一边没话找话儿地留在月台上跟他们穷聊,一边暗自琢磨其余的那些老乡怎么都那么超脱,竟自都上车去了。他们平素不是最他妈的讲究迎来送往这套事吗?
我所掌握的应酬类辞令本来就少得可怜,渐渐地越来越难以找到可说的话,于是感到格外的尴尬。我瞧瞧身边的车厢。透过边角微挂些薄霜的玻璃,可以依稀看见我那些该死的老乡一个个早已安顿下来,稳稳当当端坐在铺位上。他们正冷冷地向下俯视着我这个不好意思上车的“外交家”。
这真是邪门儿。我暗自嘀咕着。我对面站着的两位老乡的神态也让我觉得不可理解。男的显出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架势,一面应对着我,一面左顾右盼,在那一长溜车窗间来问搜索着什么。女的则大体上一言不发,睁着一双令我没齿难忘的大眼睛茫茫然对着我及我身后的车厢〔我当时完全拿不准她的目标〉。因为我觉得时间非常漫长,只好以思考点什么进行自娱我所想的是她的形象一一我认为她的容颜虽然够不上世界级的美丽,但她的大眼睛却无疑具有全球性的妩媚。面对这样一双在为你送行的眼睛,你怎么可以在发车铃响之前便匆匆登车呢?这岂不太不识好歹了么?
而且在我暗暗盼着快点响铃的这段时间里,她的情绪显然越来越难以控制了。她很激动。在把她的激情和我自己联系在一起之前,我很冷静、很知趣、也很有礼貌地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那些车窗——车窗里所显露的多是半个脑袋或是离得挺远的整个脑袋一没有任何突出出来的形象,也就是说,没有人认领她的激情。于是我的心跳就有些不正常了。难道她对我如此恋恋不舍?算上饭桌上的两次,我和她也才见过三次面啊,我真的这么招人喜欢吗?
当然这一来我就更不能撇下她急着上车啦。我小心翼翼地留意着她激情的发展。同时也在内心里紧急思忖着我该怎么做才不至于辜负这么痴情这么可爱的女孩儿。
偏偏和她同来的那位男老乡不识趣儿,开始催促我快点上车。我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我不忙。这时发车铃总算是响了,我再一次表情隆重地感谢他们来送我。当我向她伸出右手时,她那双大眼睛竟已被泪水盈满了。
我就那么怀着兴奋、疑问、解脱、怅惘和受之有愧之类的复杂心理登上列车。
我拎着那只笨重的旅行包出现在车里时,蓦然发现所有的同乡都在用一种类似鄙夷的目光看着我。而且没有一个人起来帮我拿拿旅行包。我艰苦地把它举到行李架上。车还没有开,我顺着车窗望出去,见她正在盯着我,我只好凑近车窗向她招手和微笑。
我想象从她的角度看我,我那几乎填满了整个车窗的高大身影〈尤其是在周围那些鬼鬼祟祟的半拉脑袋的映衬之下)一定会在她的灵魂里打下水不磨灭的烙印……列车就这么带着我那永恒的身影徐徐开动了。这时我感到有个人在后面挤我。我当时正在全力以赴地创造最后造型,当然得站稳脚跟。于是那个没有挤动我的人只好摇摇晃晃地踮起脚尖。即使这样他的目光也仍然难以逾越我这个屏障。
站台上的一切转瞬消逝了。我终于松了口气。可是马上又发现周围这帮家伙已经不是“鄙夷”我了,他们简直是在向我倾泻仇恨。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希望能有一个家伙向我解释一下缘由。但是他们分明因为某种忌讳而在拼命忍耐着。
在其中的一位老乡去了别的车厢时,他们终于找到机会向我进行了还算有节制的发泄——
“你这家伙真没眼力见儿!”
“你小子可太爱出风头啦!”
……
我更莫名其妙了:“各位,我怎么啦?”
“你真傻到这份儿啦?”一个女孩儿说,“你跟人家穷搅和什么!这还不算,上车还把老赵挡个严严实实-一你以为人家是看你啊!”
这一下可真要了我的命。霎时我的脸红到了耳根子,但这不仅仅是因为自作多情的羞臊,更多的是一种由衷的愤怒。我当即恶狠狠地哼了一声,毫无保留地用我的面部表情表示了我对这帮家伙的蔑视。随后我便拂袖而去,独自找了个窗边的小椅子坐了下来。
我想我不能不提醒一下读者朋友,现在这个故事才真正进入有滋有味的阶段。我坐在那儿平心静气地反省这个奇异的晚上。在一切都明了的时候,我发现它真是妙不可言。我等于是在一出爱情悲剧中贸然登场的一个喜剧丑角。深沉稳重的男女主人公和一群明察秋毫的群众演员为了不使这出戏彻底毁掉而不能公开阻止我,但无疑对我的拙劣表演义愤填膺,同时又施以最大限度的宽容以示对我的鄙视。首先是我的这些老乡们的冷静令我敬佩一一他们也和我一样认识那个来送行的女孩儿,但都很理智地认识到自己不值得她来送。同时这份冷静帮助他们一目了然地发现了潜藏在他们当中的那个情绪波动的人,老赵。于是他们个个表现得都很自如得体,更无需费神去应酬了。其次是老赵,当他心爱的人儿远远地凝望着他的时候,他却因为一些“必须”顾及的“问题”(如担心传到他妻子的耳朵里去而影响家庭生活,惟恐单位的同事们知道而断送锦绣前程等等)而装出一副与此没有多大关联的样子。可他又不甘如此,还得要求同乡们有灵犀一点通的默契,闪开车窗前的视野,以使其可以深藏于车厢一隅向那女孩儿暗送秋波,更可笑的是这些同乡们真就这么乖觉,一个个灵气十足地为这种可怜兮兮的爱情唱着无声的赞美诗。他妈的一他们是多么习惯于这样苟且的生活啊!
天,怎么到了这份儿上?我暗自慨叹唏嘘,假如这时有人再来指责我,我会毫不犹豫地说一一我看不起你们这帮家伙,此事已过去好多年了。因为是同行,这期间我还是总有机会见到他们,而且差不多都成了我的好朋友。我现在已经原谅,并且喜欢他们了,包括老赵。于是我便不大忍心看着他们这般煞有介事地活下去。这可不光是你们自己的事,好端端的世界都让你们给弄毁了。
另外我也该向那女孩儿道声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抢镜头”的,真的。你没能多看一眼你想看的人,我心里一直觉得不安。不过好在我也是个挺值得一看的好小伙儿,你没发现吗? 白小易微型小说100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