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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痕迹·

　　又出神了，我。真没治。

　　哗啦一声，我把手里的杂志扔在桌子上。但，只能说是下意识的，一对瞳孔里立刻被它牵出两条紧绷绷的直线。

　　皱了皱眉，我伸手去摸香烟。拿起的，仍是那本杂志。它是磁石。

　　掀开封面。一个活脱脱的微笑扑出来。我的眼睛眨了一下，心头也恍惚一紧。

　　白色的墙壁在融化。桌子悄悄地向地下陷去。连我的手，也若有若无地变成了一把透明的圆扇……于是我的面前，只剩下这个奇幻般的微笑，只剩下这副美妙得令人心神不宁的图片。

　　整个色调是淡蓝色的。间或还有几条弯曲的灰蒙蒙的光带，恰如月圆时的夜色。焦点定在她的左眼，微微上翘的长睫毛每根都是那样清晰。脸儿微侧着。右眼稍稍显得有些朦朦胧胧，睫毛抹成浓浓的一圈云雾，飘在眼睛周围，左眼给人明丽、舒展的感觉，右眼则显得柔和、安谧……

　　凡事总有点儿别扭劲儿。我不明白。买菜时，你要一把儿鲜嫩的韭菜，就搭卖你一小堆烂糟糟的芹菜。这倒好说。可这幅摄影作品，在展示一个少女的芳容时，怎么竟也要在那玉石般光洁的额头旁，配上那么半张男子的脸？

　　图片的题目是《微笑》。娴雅。亲切。醉人。淡淡的笑靥如淡淡的月光一样柔美。可她的旁边，却是那样一个面影！半张带棱角的脸。一个男子。骨头是泥做的。人模狗样……连我自己也奇怪，怎么一下子涌出了这以多刻薄的字眼儿。我眨眨眼，换了个客观的角度一噢，他并不难看。英气勃勃的双眼。展示着男性美的宽宽的前额和高高的颧骨。

　　图片的下方，有一段文字说明：“…一个沉浸在爱情幸福中的少女在微笑……”

　　我有爱书的癖好，常常为书页上的一个污斑而同朋友反目。但这回，却不惜毁坏这本杂志的封面，用剪刀剪下了封二的图片。

　　歪着头端详了一番，我把它压在桌子上的玻璃板下。

　　我盯着她，却时时感到旁边那半张男子的脸刺痛我的眼睛。似乎他还很不平，竭力想把我的目光牵到他那儿去。我不愿意看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总是滑向他。烦躁之际，他在我的眼睛里，又变得出奇的丑陋了。好一张凹凸不平的脸！我敢说，那是岩石，不是颧骨，那是枯井，不是眼睛……我暗赌诅咒着。

　　多么迷人的微笑！

　　竟然在这图片里。

　　她竟然允许。

　　她和他对面的那位隐形的摄影师，竟然……

　　掀开玻璃板，取出图片。

　　剪刀在我手中咔咔地响着。

　　图片又回到玻璃板下。那半张男子的脸不见了，连同她额前的一绺卷发。

　　她微笑着，甜甜的，淡淡的。右眼旁雾一般的睫毛飘荡着。左眼的每一根清晰的睫毛都在轻轻地颤动。只有她，只有美。

　　图片上只有她了，终于。

　　我想舒心地吐一口气。但并不怎么舒心。

　　玻璃板下，不断地渗出醉人的甘露。但，我还是总能看见她美丽的脸蛋儿右边有半张若隐若现的脸。

　　我太迷恋这动人的微笑了。可惜，这微笑的主人，她，属于纸篓里那半张脸。

　　“……一个沉浸在爱情幸福中的少女在微笑……”

　　剪刀咔咔地响着。

　　陪伴少女的只剩下了“微笑”两个字；再就是她面前的我。

　　该满意了。不，没有，我没有。

　　我不愿意再看见她了。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不为什么，我也说不出为什么。

　　我的左肩忽然又长出了一颗脑袋一一胖子不声不响地，把他那颗浑圆的肉球擦过我的肩头。我下意识地用手一遮玻璃板。

　　“算了吧！我看见了。”胖子嘿嘿乐着。

　　“噢……怎么样，漂亮不？”我说。心直往下沉。他妈的，连门也不敲。

　　“这个吗，嘿嘿。不光她一个人吧？下边，也不光‘微笑’吧？一一这杂志，哪儿都有！怎么，你小子……”

　　胖子滚出去了。他的白背心上带着我的手印，一起出了门，向大街上的行人展示去了。

　　我不该把这幅图片剪开。后悔了。真后悔了。不过，假如最初就只有她一个人，最初就没有“半张脸”和“胖子”之类，我会格外高兴的。

　　桌子上，一瓶开了盖的浆糊。

　　剪掉的，都能粘上。却怎么也去不掉图片上的裂痕。 白小易微型小说100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