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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 187 曹岳的心病
接着,曹岳又哭了半晌,才渐渐止住了泪,跪在墓碑前,抽噎着说起了话。当他用发自肺腑的充满感情的声音哽咽着对着墓碑叫了一声“外婆”的时候,尽管开始我因为自己猜对谜底而上扬起嘴角觉得颇为得意,但接着看到眼睛哭得红肿,身体好像抽筋似的不停发抖的这位大元帅之后,我还是很快敛掉了脸上的笑:我忽然可怜起他来,而这种怜悯的感情,除了今天刚刚在我房间里看着他折叠那些衣裙时涌到我心头之外,似乎在更久之前,我就曾体会过……不过,是什么时候的事呢?苦思冥想依然没得到答案的我用力地揉起太阳穴,为自己的坏记性而感到异常苦恼。
这时,眼前这位亲手杀了自己外婆的男人已然倾诉着说道:
“……原谅我,外婆,到现在我才来看你!而我之所以这样,仅仅是出于怕!我怕回想起你最后抚摸着我的脸颊,含泪望着我时那样担忧的、眷恋的神情!是的,我就是不愿去回想你当初这样的神情!但是,我越是不愿这么做,它就仿佛越是故意要和我作对似的,偏偏一股脑儿地要往我的脑袋里钻!而且说到这种怕,我近来似乎还怕的不只这些,不过关于这一点……还说待会儿再说,待会再说吧……
“噢,外婆,你最后为什么不骂我,不恼我,不瞪我,或者哪怕仅仅是啐我一口唾沫也好呀!你为什么还要原谅我,还要牵挂我,还要舍不得我,还要为我的将来而感到担忧呢?噢,你为什么还那样温柔地眷恋地抚摸着我这个杀人如麻的坏小子的脸呢?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宽恕我呢?是的,我明白,我怎么会不明白呢?你最后看我的眼神就是这样的意思!你已经完全忘了你自己,你眼里看的,心里想的,脑海里牵挂的就只有我,只有我呀!
“外婆,你知不知道?夜深人静,午夜梦回的时候,我甚至因为梦到你最后的那种神情而猛地惊醒,并且为此偷偷地咒骂过你无数遍!骂得还都是极其难听极其刺耳的污言秽语。不过,骂完,我就后悔,就懊恼,就用枕头捂着脸,耸动着肩膀默默地流泪!默默地……自然是默默地,不发出一点儿的声音!我不敢放声哭,我从来不敢因为……因为亲手杀了你而像刚刚那样,放声地哭!我又怕了,我怕被别人听见!我怕别人戳我的脊梁骨!说我是灭绝人性的杀人凶手!噢,真是卑鄙!真是无耻呀!我……怎么还配做你的外孙呢?我怎么还敢厚着脸皮,在你的墓碑上镌刻上‘外孙曹岳泣立’的几个堂而皇之的大字呢?瞧,瞧瞧这些你最爱吃的桂花糕,啊……它们刚刚被我的手捏过了,因此它们……它们都是这样臭,都是这样脏,它们不配!不配成为你的供品!不配!”
至此,曹岳突然伸出手,猛地抓起墓碑前摆放的几块桂花糕,用力地将它们捏碎。接着,他耷拉下脑袋,双手下垂,跪在原地喘着粗气沉默了好一会儿。张狂的风将覆盖在他后背上的那件黑色大氅垂落在地面上的下半部分吹得高高飘扬在了半空中,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就好像有一只形状奇怪的巨大的黑色翅膀粘在了他的脊背上。两片褐色的枯叶不知从哪儿悄无声息地落到了他的头顶上。
他的后背蓦地颤抖了一下,又声音哽咽地说了下去。
“外婆……现在,已经到了我最接近无尚荣耀的节骨眼上了,但是,正是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我觉得我自己得了一种病!我……我又怕了!而且怕得莫名其妙,怕得不可思议!甚至此刻,我预备将我的‘这种病’说出口的时候,竟体会到了一种莫可名状的羞愧——老天哪,我竟然害怕起自己的仇人来了!这……这简直令人羞于启齿……无地自容!不过,如果我再不说,今天再不把这件事说出来的话,我想我可能就要疯掉。没错,这会儿,我最恨的一个大仇人就呆在我的眼皮底下,但是,我却以‘让他活比让他死,从而令他更痛苦’的说辞为借口,而迟迟不敢对他下手!
“啊……天知道,我已经将一把磨得发亮的匕首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看过无数次了!但是,但是又怎样呢?后来,我居然可耻地又把这把寒气逼人的匕首给原封不动地放进了抽屉!而且还不止一次地去检查它的刀鞘是否合拢!另一方面,我又十分密切地去关注着我的这个仇人,我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就好像猫盯着在它眼皮底下的老鼠一样!但是,现在,现在我忽然产生一种幻觉,突然之间,我觉得角色互换,我成了就要奄奄一息、注定要被捕杀的耗子了!而且这种幻觉还不止一次地在我眼前出现!有时,是在我醒来刚睁眼的时候;有时,是在我伏案批阅公文的时候;有时,是在我与小甲谈论眼下局势的说话间;有时,是整晚整晚地出现在我的梦中!我简直受不了!我是那样渴望地捅死他,即使让他“像条狗般的苟延残喘”地过活,也是令我无法忍受的!但是,另一方面,我又偏偏吩咐了红衣,吩咐了府邸里所有的人,好好地无微不至地去照顾他!尤其是关照过小甲,让小甲不要去动他的一根小指头(要知道,是他害得小甲失去了一条腿,因此小甲对他的恨绝不会比我少)!噢,外婆,这样的我,这样反复无常的我,还不是有病么?
“因此,追根究底,最后应该追问我自己的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始终不敢对自己这个大仇人下手呢?为什么呢?对此,我整整想了好几天,甚至是在我归来的路上,我就开始这样扪心自问……现在,我终于知道了答案,就在刚刚……刚刚我跪在你面前的时候,我幡然领悟到了这个答案:我之所以不敢杀他,正是因为我怕,我怕再在他的脸上看到属于你的那种令我熟悉,令我愧疚,令我饱受了这么多年折磨的神情!虽然,我又同时无比清楚,无比确切地知道,这种神情出现在我这个仇敌脸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该死的,我就是这么怕!
“而且,我简直抑制不住自己这样的幻想:当他再次被我手中的匕首捅进了小腹的时候,在这大快人心的一刹那,他朝我抬起了眼睛,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忿恨,没有怨怼,有的只是一种令我似曾相识,令我痛不欲生的感情!噢,外婆,我明明白白又确凿无疑地感觉到,我会在他的眼里看到你!看到你临死前望着我的那种神情!而且如果他当时没死得那么快的话,我甚至有足够的把握,他必定会伸出手抚摸一下我的脸……他指间的冰凉触觉也像你!与你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噢,我疯了?我已经完全疯了吧,对不对?要知道,我明明知道你和他八竿子打不着,没有任何的关系,毫不相干,而且我也知道,你们从外表上看,没有任何的共同点更不要说你们从没有见过面,但是,但是……我的头脑不受控制了,完全听命于我体内的某个神秘的东西了,这个神秘的东西抓住了我,胁迫了我,命令了我!它迫使我将他、将你混为一谈!啊,我真是恨……恨死我自己了!”
曹岳说着,停下来,张开五指,狠狠地捶打起自己的脑袋,他打得非常用力,仿佛和自己的脑袋有仇似的。过了一会儿,他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然后用一种异常低沉、压抑的声音说道:
“关于这个‘神秘的东西’……外婆,我还要最后和你说上几句……是的,我忽然产生一种直觉……直觉告诉我,这个‘神秘的东西’虽然是我与生俱来的,早就隐藏在我血管里,但是,但是它一直在沉睡,就好像青蛙与熊在冬天里的那种沉睡状态一样……如果不是紧随冬天之后到来的温暖的春天,如果冬天一直绵延不断地持续下去的话,那么,我们不妨可以认为青蛙与熊必定会永远醒不来!嘿嘿,昨天晚上,这些内容,我恰好在一本西洋的书籍上看到过,书上把它们这样的习性称之为‘冬眠’!真是一个很不错的词,不是吗?……那么接下来,就该言归正传,说说我体内这种‘神秘的东西’了。是的,某种程度上而言,它就像隐藏在我体内某个犄角旮旯里的‘青蛙’或是‘熊’,它也一直在‘冬眠’!不过,上述仅仅指的是在那天之前的它在我身体里的状况!在那天(嘿嘿,还能是哪天呢)之后,在你用那样的神情最后看过我之后,一切就都变了!而其中,一个最隐秘、最可怕、最狡猾的变化直到刚刚才被我察觉!哈,这个变化是什么?还能是什么呢?外婆,好外婆,该死的老太婆,你会不知道?哈哈,好吧,何妨直说呢?是的,是的,我现在就坦白,大大方方地向你承认,这个隐秘的、可怕的、狡猾的变化就是——你将它唤醒了!将这种潜伏在我体内的‘神秘的东西’从‘冬眠’状态中唤醒了!而这……(曹岳突然狠狠地哆嗦了一下)恐怕也正是我现在这样惶惶不安的真正原因!啊,绝不可能有别的什么原因了……绝不可能……”
话音未落,跪坐着的曹岳的身体蓦地一阵摇晃,然后在我向他走过去之前,一头栽倒在地。 妖娆离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