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三月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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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三月初三
1
当日卫熹用过晚膳,便来如意宫,躺在母亲怀中撒娇。崔太后抚挲爱子的脸,笑问:“唐先生今日教了什么?”
卫熹道:“《周颂·良耜》。”
崔太后明知故问:“那讲的是什么?”
卫熹道:“是说农人春耕秋祭的事。我并不明白唐先生为何讲这篇。”
崔太后奇道:“难道讲不得?”
卫熹道:“农事是低贱事,与我们有何关系?我是天子,当学治国平天下的大学问。”
崔太后道:“农事便是天下第一大学问,你要治国,先要知农。”
卫熹道:“母亲如何这样说?国之大事,难道不在祀与戎?”
崔太后道:“陛下想一想,我们祭祀的是什么?”
卫熹道:“首祭祖先,次祭社稷。”
崔太后再问:“何为社稷?”
卫熹道:“土谷之神。”
崔太后道:“土谷便是社稷,社稷便是国家,土地上的五谷,便是国之根本。我们向祖先社稷祈求国泰民安,便是祈愿大焉土地上千千万万的农人,四季勤耕不辍,一年五谷丰登。他们若弃锄,我们便无以为食;他们若饥寒,国家便根基动摇。你记住:农人安,则天下安;农人乱,则天下乱。”
卫熹道:“如此说来,那田地里的农人比庙堂上的公卿还重要?”
崔太后道:“我们国家八千万子民,十之有九是农人,有谁比他们重要?你若不懂农情,便不能懂国家。”
卫熹道:“我从不认识一个农人,也没历过耕种之事,如何能懂?”
崔太后道:“这便是唐先生为何教你《良耜》。你非但要学书卷上的知识,还要亲身去田中地里看一看,把五谷种子握在手心掂一掂,才知道其中的分量。”
说到此节,卫熹又想起一事,道:“孙牧野也邀我出宫去看一看。”
崔太后问:“去哪里?”
卫熹道:“洪武围场行猎。”
崔太后笑道:“这便是‘祀与戎’之‘戎’了。”
卫熹道:“母亲,我该不该去?唐先生说该去。”
崔太后点头道:“去。你去学习策马奔腾,弯弓射狼,如同你父亲当年一样。”
卫熹道:“我……我若从马上摔下来怎么办?”
崔太后柔声道:“熹儿,你已十三岁了,要像大丈夫一样无畏。那些不羁的烈马,欺弱小,敬强大,你若胆怯,它便脱缰撒野,你若勇敢,它便温顺听话。”
卫熹又问:“母亲,什么样的人才算大丈夫?”
崔太后想了想,笑道:“孙将军,唐先生,大概都算。”
卫熹道:“可他们不一样。”
崔太后道:“如何不一样?”
卫熹道:“孙将军是武人,唐先生是文士。”
崔太后道:“临难不惧,百折不屈,混沌中有开拓之志,危局中有担当之心,此可谓大丈夫,与他执笔还是执刀全无关系。”
卫熹道:“母亲,你想我做唐先生那样的人,还是孙将军那样的人?”
崔太后道:“你是天子,要做天地之间的完人,比他们都强大。”
卫熹振奋了,道:“是!母亲,洪武行猎,我带父亲的悬雕弓去!”
崔太后道:“悬雕弓要三石之力才拉得开,须等你长几岁再给你。我稍后把你父亲年少时用的弓箭找来,给你备下。”
母子两个不觉聊到四更,忽听几个宫人在惊慌私语,崔太后换了厉色,问:“在窃窃说什么?”
一个宫人上前禀道:“她们说,在门外听得见虎啸声。”
崔太后问:“哪里来的虎啸?”
宫人回:“说是正仪门那边传来的。”
崔太后微一沉吟,向卫熹道:“陛下该就寝了。”
卫熹道:“我就在母亲这里睡。”
崔太后便向宫人道:“伺候陛下去内暖阁休息。”
宫人引着卫熹向内暖阁去了。崔太后向王怀岁道:“去正仪门,请孙牧野来。”王怀岁答应着去了。
四刻之后,孙牧野大步迈入宫殿,崔太后先道:“孙将军深夜为何事而来?”
孙牧野道:“请太后为孙牧野下一道旨。”
崔太后问:“什么旨?”
孙牧野道:“太后给了蝉衣什么旨,就给孙牧野什么旨!”
崔太后道:“孙将军竟是兴师问罪来了?”
孙牧野道:“我为寻人而来。”
崔太后悠悠道:“她自己想走,将军何必追呢?”
孙牧野道:“这是孙牧野的家事。”
崔太后道:“你囚了她五年,耽误了她五年,不如放她去。我送去的女子你若不喜欢,我再送你十个绝色。”
孙牧野道:“太后纵送我一千个,也抵不过这一个。”
崔太后面露难以名状之色,问:“她究竟好在何处,竟让将军痴绝如此?”
孙牧野道:“不劳太后过问!”
他既言辞无礼,崔太后也动了气,道:“将军也不该如此和我说话!”
孙牧野心知,每拖延一刻,蝉衣便去远一里,再耽误些时辰,天茫地广哪里还寻得到,当下上前一步,再道:“请太后下旨!”
崔太后道:“我若不呢?”
孙牧野孰视崔太后,问:“太后铁了心放她去?”
崔太后道:“是她自己铁了心要去。”
孙牧野再向前一步道:“我也铁了心要追她回来!”
侍立于阶下的骁禁卫立时叫道:“将军退两步说话!”
孙牧野生生站在原地不退,与崔太后只隔七步之遥,道:“我为国为君立了大功,太后却在背地里乱我的家!”
崔太后道:“你立了军功,便能胡作非为吗?便能欺凌女人,拆散夫妻吗?”
孙牧野倔性发作,瞳子都放阴了,道:“孙牧野在北凉拆散的家何止十万,先帝还封我侯,拜我将!”
崔太后心口气得生疼,向宫人道:“大焉的右将军好威武,在如意宫撒野也无人敢管!”
宦官们忙斥道:“孙牧野,速速退下!”两个宦官来拉人,孙牧野猛地伸手把两人推翻在地,骁禁卫见状喝道:“孙牧野反了!”拔刀向孙牧野劈来,孙牧野下意识向一柄横刀迎去,右手化作铁爪袭眼,左手化作钢钳夺刀,禁卫霎时被缴去了兵械。横刀在孙牧野手中一抡,扫退了两三柄细剑,宫女们尖叫逃开,满殿宫人齐声喊:“保护太后!”纷乱中,一个童声叫道:“母亲!”
众人循声看去,屏风后奔出来的身影正是卫熹。原来卫熹听说虎啸宫外,心中便隐隐不安,睡不到一炷香的时辰,又悄悄转回来看究竟,孙牧野和母亲的争执,全落在了他的眼里,及至孙牧野夺了护卫的刀,他担心母亲安危,不由得惊呼出声,跑了出来。满殿宫人都跪下了,叫:“陛下!”崔太后反担心孙牧野伤他,也叫道:“陛下快回去!”卫熹不听,挡在崔太后的身前,向孙牧野怒目而视,问:“你要做什么?”
孙牧野瞬间收敛了气势,无言以对。
卫熹道:“你在御前持械冲撞,该当何罪!”
孙牧野醒悟自己手中还有兵器,便蹲下身,把横刀轻轻搁在地上。
卫熹道:“骁禁卫,把孙牧野拿下!”
骁禁卫要上前拿人,孙牧野道:“孙牧野只是和太后说两句话。”
卫熹道:“你哪里是来说话的?你是谋反!”
崔太后却镇静了,向卫熹道:“陛下请去休息,余下的事,我来处理。”
卫熹道:“不!他要欺负太后,我绝不许!此事该我来处理!”
孙牧野昨日见卫熹时,卫熹是坐着的,看不出有什么变化,此刻见他直身站着,才发觉他已长高了许多,虽还单薄,却有成人的轮廓了。孙牧野想起在护宫河边和唐瑜聊的话,自己说希望卫熹能长成男子汉,没想到今日便见着了卫熹如男子汉的模样,可他万没料到,卫熹的骤然成长竟是为了和自己对抗。孙牧野看出卫熹心中在怕,他却不能让这怕加剧,他要护住卫熹这好不容易激出的勇气,遂决定退步,把语声放软道:“孙牧野家中走失了一个人,要请太后下一道旨,容许孙牧野连夜出城寻人,绝没有冒犯圣上和太后之心。”
卫熹昂然道:“太后说不下旨,便不下旨,岂容你逼宫?”
孙牧野道:“不是逼宫。”
卫熹道:“那你为何还不退下!”
崔太后却在卫熹耳边道:“请陛下为孙将军下旨,容他出城。”
卫熹一愣,道:“母亲!”
崔太后把卫熹一看,有无限深意要透过双目传递给他,卫熹读不懂,崔太后再劝道:“请陛下速速下旨。”
卫熹看母亲当真不是敷衍,遂向宫人道:“取笔墨玉玺来,朕下旨。”
孙牧野道:“多谢陛下!”
宫人顷刻便把笔墨纸砚和天子玉玺奉上,卫熹在崔太后的指点下写了圣旨,盖了天子印,交与孙牧野,孙牧野拜谢而去。如意宫重归宁静,惊魂未定的宫女为母子奉上安神定绪的暖茶,卫熹哪里喝得下去,问:“母亲,你为何容他逼宫?他方才已犯了株连九族之罪!”
崔太后道:“依陛下之意,该如何处置他?”
卫熹道:“叫骁禁卫把他抓捕,投入大理寺,叫大理寺、御宪台、刑部会审他的逆反罪。”
崔太后道:“可如今,百姓不许我们抓他,百官也不许我们抓他。”
卫熹问:“这是为何?”
崔太后道:“他刚刚收复了润州,正是名望鼎盛之时,我们若抓他,百姓要唾骂,百官要进谏,争论一开,又要牵连出我放走他爱姬的事来,倒显得我理亏了。”
卫熹怔道:“我不是天子吗?都说天子至高无上,我为何不能自主?凭什么我要听官员的,听平民的?”
崔太后道:“古往今来,那些独断专行的君主被后人称作昏君、暴君,你是要做桀纣,还是做尧舜?若要做圣君,官谏要听,民意也要察。”
卫熹道:“若是父亲在,他想杀谁便杀谁,难道他也是桀纣?”
崔太后道:“你父亲不同,他是一棵参天树,底下有千百条根系,把他支撑在大地上,任什么狂风暴雨,他都不怕。可你不一样,你还是一棵小树苗。”
卫熹道:“父亲的根系是什么?”
崔太后道:“是二十万常胜不败的涅火军。”
卫熹道:“涅火军如今归了孙牧野!”
崔太后道:“孙牧野和涅火军,便是你父亲留给你的根系。”
卫熹道:“我难道要依靠孙牧野,才能立于大地之上?”
崔太后道:“是。”
卫熹道:“可他若把涅火军当作他的根,自己长成大树,怎么办?”
崔太后道:“所以你还要扎下许许多多的根,比如端木先生,比如满朝文武,比如十三州百姓。根多了,你这棵树便立住了。”
卫熹想了想,道:“等我长成大树之时,纵少了他这一根,也不怕了,是不是?”
崔太后的心猛然一动,许久方道:“那是很久以后再思虑的事了。润州是在陛下的时代回归的,何尝不是陛下的功绩?请陛下记住孙牧野的功劳,忘了今夜的事吧。”
2
孙牧野出了龙朔宫,同守在龙首桥边的星官儿合在一处,向东城门去,那守城门的骁翊卫看了圣旨,嘀咕道:“真是怪事,十年没人夜半出城,今夜倒一出出两个。”开门放孙牧野和星官儿去了。
孙牧野知道蝉衣必北上,便向北而追,人马和虎披着月色在未离原上狂奔,星官儿本不善长袭,因见孙牧野的气色大异,知道此回非同寻常,便奋力跟上战马的飞蹄,一步也不肯落下。跑出二十多里,天际发了白,原上的人影渐渐多了,早起的农商遥遥看见马和虎一掠而过,时而猛虎在前,时而健马在前,都惊讶道:“到底是虎在撵人,还是人在猎虎?”来不及看清,马和虎都沉下了地平线。
战马一气不歇追了七个时辰,到下午时,出了开元城的地界,到了芦州平原,孙牧野看见原上有一匹同样在疾驰的白龙马,离广原尽头的芦州关仅二里之遥。
奔逃一夜的蝉衣,也在此刻看见了芦州关,她估算着,不到一刻的工夫便会到关下,守关将士见了太后懿旨一定会放她过去,再过芦州,过雍州,出坠雁关,到了北凉,她便如鹰翔长空,无拘无缚了,故国子民会掩护她,帮助她,她会找到公子醇,孙牧野却再也不能找到她。逆风中,蝉衣沐浴了久违的自由,她向已在百步之内的关口驰去,忽然身后一声呼哨响起,白龙马不由得停了一停,蝉衣回头一看,看见了星官儿,也看见了孙牧野,她的心陡然坠入冰渊,再也顾不得疼惜白龙马了,又抽一鞭,叱道:“跑!”
孙牧野又打呼哨了,白龙马听出是孙牧野在呼唤自己,而蝉衣一鞭加一鞭催促它向前去,它一时想停,一时又痛得要逃,四蹄乱了节奏,犹豫间,孙牧野已到十丈之内,蝉衣索性从马背上翻下来,徒步向关卡逃去,孙牧野也下马去追,十步并作五步之后,蝉衣已近在眼前,他伸手去拉,拉住披帛的瞬间,蝉衣忽地转身,抽出袖中暗藏的剑,向孙牧野刺去,孙牧野猝不及躲,只能徒手抓住剑锋,蝉衣双手紧握剑柄,决绝地把剑尖往孙牧野的喉头推,饶是孙牧野也握不住剑了,直划得满手鲜血,星官儿却倏地跃了出来,衔住蝉衣的衣袖,猛然一扯,蝉衣被扯得一个踉跄,孙牧野趁机夺下了剑,蝉衣骂星官儿:“孽畜!”还转身想逃,孙牧野早冲过来,将她拦腰抱住。
杀气腾腾的孙牧野什么也不顾惜了,他重手重脚把蝉衣往自己的马背上拖,蝉衣一边挣扎一边叫:“孙牧野!住手!”
孙牧野不听,蝉衣又叫:“放开我!放我走!”
孙牧野还是不听,蝉衣便恨声道:“你瞧瞧我,瞧瞧我的发!”
她忙乱地扯过鬓边一缕散发,孙牧野手虽未松,人却静止了,依言看她的发。
蝉衣把长发凑到孙牧野的眼前,道:“你瞧,我生白发了!瞧见没有?”
孙牧野冷冷不应。
蝉衣把一丝白发挑出来,给孙牧野看:“五年,我在你这里蹉跎了五年,老了五十岁!我已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再活五年!我三十四岁了,等不起,耗不起!你放我走,放我去找我的丈夫,找得到找不到,我余生都念你的善!”
她辞色厉疾,直直扯着那丝白发不松手,不像诉苦,反像示威,孙牧野毫无触动,他冷冰冰看了半晌,然后伸出右手,粗鲁且坚决地把那丝白发拔了下来,再把蝉衣往马上托,蝉衣又叫道:“我再和你说一件秘事!说了你便放过我。”
孙牧野依旧一言不发,却又停下来,听她说。
蝉衣道:“我身子受过伤,再不能有身孕,不能给你生儿育女,你要的家我给不了。”
她对视孙牧野,果见孙牧野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忙接着道:“你迟早也要找别的女人,不如此刻便放了我,为我好,也为你好。”
孙牧野眨眼又镇静了,双臂再用力,把蝉衣托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去,一手箍住她的腰,一手勒紧缰绳,掉头又进入未离原。蝉衣在马上犹不停地斥责,孙牧野好歹都不应,等她自家说累了,伏在马背上困倦休憩。两个人、两匹马、一头虎,走过黄昏,走了彻夜,在又一个黎明来临之际回了开元城。
到了孙宅门前,孙牧野半拎半抱地挟持蝉衣往府中去,倒把陈留吓了一跳,道:“如何这般莽撞?”要上前拦阻,孙牧野一双冒火的眼睛横过来,唬得他不敢再劝。孙牧野抱着蝉衣回了她的卧房,一脚踢开门,把她抛在床上,懿旨从她怀中滚落出来,孙牧野捡起看了一眼,三抓两抓撕成碎片,扔了满地,自己转身出门,“啪”地把门撞合了。晕头转向的蝉衣伏在床上歇了几口气,跑过去打开门,只见孙牧野叉抱双臂直挺挺堵在门前,森森然盯着她,她也猛地把门摔闭,回身坐在床沿生闷气。
从日出到日落,蝉衣和孙牧野隔着一道门对峙,外面的人不动,里面的人也不出声,忽听窗边吱呀作响,蝉衣转头看时,却是星官儿前腿趴上窗台,把窗户打开了,一个大花脸冒出来,探看蝉衣的脸色,若是蝉衣和气些,它又要跳进来玩耍,谁知蝉衣把尖尖食指对着它叱道:“畜生奴儿看我做什么?我养了三年也养不熟你!两个合了伙儿对付我,好生横行霸道,为所欲为!天下万事,你爷俩说什么便是什么,想怎样便怎样?此刻不收敛些,将来有报应的时候!”
星官儿心亏,转身溜了,孙牧野却不觉得心亏。他不知道从战乱中捡回一个女人有什么错,又觉得这些年对她千依百顺,早已问心无愧。他以为蝉衣对他的心意在变——从最初的敌对,到愿意和他一张桌上吃饭、一盏灯下读书,她似乎在慢慢接纳自己。出征润州时,孙牧野日夜担心她会离开,谁知三年归来,她还在,那个时候孙牧野踏实了,相信她的伤痛已被抚平,会和自己长长久久过下去,像最寻常的夫妻一般。蝉衣的出逃,对孙牧野而言犹如一盆凉水顶头浇下,又如一柄利刃穿心而过,他出离愤怒了,他一厢情愿地认为蝉衣背叛了自己,正如已经投诚的敌人重新捡起刀戈,悄悄刺向他的后背。孙牧野无以宣泄一腔怒火和委屈,便在门口站成了木桩,以此昭示自己绝不放手的决心。
天黑尽了,蝉衣坐到身心俱疲,便拖过一张椅子挡在门口,和衣上床睡了,却睡不踏实,夜半大风吹断了一根树枝,也惊得她翻身起来看,看见门上还映着那个一动不动的人影,心中又是气,又是叹,又恨他,又恨自己,百感交陈,睡半晌,醒半晌,浑浑懵懵熬过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陈留跑来向孙牧野道:“孙二郎,唐家奴问娘子在家没有,若在,两位夫人要来找她。”
孙牧野道:“不在!”
陈留道:“娘子和她们一起说说话才好,你两个在家横眉对冷脸的,都不爽快。”
孙牧野转念一想,便转身走了,陈留自向屋中叫:“娘子,稍后唐家夫人要邀你出城游玩。”
蝉衣听说,应了一声,忙起床净脸梳头,才把发髻挽上,便听两只黄鹂儿叽叽喳喳走近了,苏叶先推门进来,道:“姐姐,出了什么事?”
蝉衣装作不明白,问:“什么?”
明幽道:“我们听说孙将军大闹皇宫,找崔太后要你,你们俩是闹别扭了吗?”
蝉衣道:“我不过出城游玩一回,他只当我逃了。”
明幽吐舌笑道:“好黏人的将军。”
蝉衣拿木梳在明幽的头上拍了一拍,起身去翻衣裳,苏叶把皓腕上的佛珠给蝉衣瞧,道:“姐姐怎么去了教坊司又不见我们?佛珠我们都戴上了。”
蝉衣道:“见你们一个在弹,一个在舞,也不好搅扰你们的雅兴。这珠子是我闲时做着玩的,并不是精致物,若不喜欢了,便收起来。”
明幽也举起双手灵动地摇,道:“一边是苏叶的错缠结,一边是姐姐的佛珠,我永不会摘下来的。”
蝉衣笑问:“哪个地方放唐二郎的礼物呢?”
明幽指了指头上的金雀钗,道:“在这里。”又指耳朵和手臂,“双瑶珰是阿娘给的,缠金钏是嫂嫂给的。”
蝉衣道:“蜜罐中长大的丫头。今天你们又要拉我去哪里?”
苏叶道:“今日是三月初三,大家都去城外桃影河游春,咱们也去。”
明幽道:“二郎三郎在门口等着呢。”
苏叶道:“三郎叫问姐姐,要不要叫孙将军一起去。”
蝉衣道:“他不在家。”
苏叶道:“明明在的,我刚才看见了。”
明幽道:“你看见他了?”
苏叶道:“咱们过来的时候,刚好有个人从那边往内庭去,我猜就是他。”
明幽好奇道:“他长什么样?”
苏叶道:“只看见背影,比三郎还壮呢。”
明幽道:“只看背影,你如何知道是他?若是客人,是奴仆呢?”
苏叶道:“就是他,上过战场的人,身形和别人不一样。”
明幽想了一想,道:“他是不是很丑,所以姐姐才不喜欢他?”
蝉衣道:“丑。”
明幽的双眼滴溜溜地转,道:“我要亲眼看看他是丑是俊。”
苏叶推她道:“快去,去。”
明幽果然蹦出房间,装模作样下了两步阶,又转回来,咯咯笑道:“我不敢去,都说他凶得很。”
蝉衣换了干净衣裳,道:“走吧!你最爱无事生非的。”随两个娘子出了门,唐瑜和唐珝果然在府外候着,唐珝先问:“蝉衣娘子,孙将军在不在?”
蝉衣道:“不在。”
明幽和苏叶便悄悄挤眉弄眼,也不揭穿,各自上了马,往西城外去了。
3
三月初三女儿节。此刻作别严冬,候来春融,蛰伏了一季的万物,又在和风煦阳里重现盎然生机。春水化时,最宜洗濯祓除、去垢防疢,于是女儿节也成了春浴节。当日,满城百姓扶老携幼,结伴出城,溯河踏青,士子曲水流觞,童子逐水戏泳,少男少女兰草传情,蔚为春日欢景。此刻桃影河两岸熙熙攘攘,花丛中友朋相聚,树荫下合家宴饮,竟比东西两市还热闹。明幽、苏叶、蝉衣在前,唐瑜、唐珝在后,各说各的闲话,明幽最是欢快,一时叫锦儿把红枣抛到河中去,让枣儿浮水流淌,看下游谁捡着了,一时自己也去河边捞上游漂来的煮鸡蛋,剥了送给奴婢们吃。
蝉衣始终郁郁寡欢,苏叶便一直陪她,见路旁一个中年娘子在卖桃花糕,苏叶买了两块,递给蝉衣一块,又问身后五步之外:“你们吃不吃?”
唐珝道:“不爱吃甜的。”转头又和唐瑜续说未完的话。
几个童子呼呼赫赫打闹过来,一个撞入唐瑜怀中,唐瑜把他扶正了,那男童忙作揖道:“郎君见谅,不是故意的。”
唐瑜含笑问:“你们是哪里人?”
男童道:“是长兴村人。”
唐瑜问:“居可安,衣可周,食可足?”
男童们听不懂,唐瑜又问:“长兴村赋税几何?”
男童只道:“我们那里是恭王的食邑,是给恭王上税。”
一个挑担的农夫听见了,边走边回头道:“郎君打听这个作甚?他们那里一丁要纳的粮,折下来有三千文。”
唐瑜向唐珝道:“官府法定,一丁纳一千五百文。恭王的封地要多纳一番的税。”
童子们嬉闹着跑了,唐珝问:“恭王食多少户?”
唐瑜道:“万户。假设一户三丁,恭王一年收的税有九万贯。”他缓缓踱了几步,又道,“开元府去年税收八十万贯。”
唐珝吓了一跳,道:“恭王一家的收入,抵过十分之一的皇城了!”
唐瑜心中一句话未说出来:“除却龙朔宫,便是恭王府对国库的消耗最大。”他看了看玩闹的乡村孩童,道,“这些无忧无虑的童子,尚不知压在父母头顶的山有多重。”
一行人走出十余里,走到桃林边,锦儿忽然指着一处围帐道:“娘子,你瞧那边,好像是咱们家的家奴!”
明幽看过去,那织霞绣鹜的彩帐下,进出的果然是明家奴,欢喜道:“是我家!我阿爹阿娘也来踏青了。”牵着苏叶向后唤道,“快些,我们去看看他们。”
蝉衣却站住了,道:“你们自去,我在河边等你们。”
明幽问:“姐姐为何不去?”
唐瑜明白蝉衣只和明幽、苏叶好,对余人还疏远,便向明幽道:“娘子喜静,你容她幽处一时也好。”
明幽只好道:“我们一会儿便出来,姐姐别走远了。”
蝉衣颔首相应,明幽便领苏叶、唐瑜、唐珝去了。
四人入帐见了文昭侯夫妇,明如海命唐瑜、唐珝分坐左右两榻,先向唐珝道:“唐三郎长大成人,再不是当初的纨绔少年了。”
唐珝吃了一惊,挠头道:“我还当明公不认识我。”
明如海道:“如何不认识?明熙的狐朋狗友哪一个我不知道?明着不过问,暗地也要查,一个一个数遍了,也只有唐家两兄弟佼佼出众。如今你两个出息了,明熙还在恭王府中当闲差,若不是我还有几分薄面,恭王哪里容得下他?可我年事已高,还能扶持他几年?将来我驾鹤西去,明家要败落在他手里!”他转向唐瑜道,“你和明熙是郎舅,我说话他听不进,你劝劝他或许还有用。”
唐瑜应了。明如海又问:“近日开元府有没有事情?”
唐瑜道:“无甚大事。”
明如海道:“我听说有民众聚在开元府前讨房子?”
唐瑜道:“是城南角永阳街重建的事。”
明如海问:“怎么回事?”
唐瑜道:“永阳一街七巷的木屋都被雨蚀虫蛀多年,破落不堪,实不能再住人,唐瑜请示了凤阁,由国家出资,重建永阳街。六百五十八户人家被暂时迁出,安置在城外校军场,因六个月过去还未建成,一些百姓难免怨言,时常来开元府催要新居。”
明如海道:“为何半年了还没修好?”
唐瑜略一沉默,道:“若是开元府一家的事,倒好办,因要和龙朔宫、凤阁、户部、工部打交道,所以拖延了。”
明如海从政多年,对此深有体会,点头道:“一件事,假如五日便能做成,一家独做,要十日;两家合作,便要二十日;三家合作,要四十日;四家合作,要八十日!这是朝廷多年积弊:放权一家,必然缺失监督;多家牵制,必然效率低下。”
唐瑜道:“监督办公效率,本是御史台之职,可御史台行文督促了数遍,见效甚微。”
明如海道:“孙泽羽要监督官员,可力量真如湿了水的羽毛,不过二两重,如何镇得住官场上的彪狼狡狐?”
唐瑜道:“孙大夫大公至正,只是下属执行乏力。”
明如海道:“缺执行的岂止是御史台?朝廷上下,都不缺有识之士,只缺苦干之人。如今上层颁布政令,刚到中层,便打八分折扣;再到下层,又打七分折扣,还能做成什么?十之有七草草完事,十之有三不了了之。问责不严,等同纵容怠政。不是我当着你兄弟两个夸薛让——当年御宪台掌管监察时,比御史台强多了!政令执行十日,沧山便盯足十日,几时考核几时惩处,端的是雷厉风行,所以上至凤阁,下至县府,谁也不敢有敷衍塞责、有始无终之事。”
唐瑜道:“沧山执法严苛过甚。昔年国家存亡绝续之际,若不革除陈弊,则有覆国之危,景、桓二帝皆英雄之主,有大破大立之志、壮士解腕之勇,故敢于重用薛让,如今少帝……”
明如海道:“如今时局平和了,龙朔宫那母子但求安稳,不求进取,所以不敢用薛让。可见薛让之沉浮,到底取决于时势。”
唐瑜道:“无人的命运不决于时势。”
明如海又问:“重建的土木事是哪家负责?”
唐瑜道:“工部找的工人。”
明如海冷笑道:“不知谁的亲戚得了这肥差。”
另一边,明幽拜见了母亲,又拉过苏叶来,道:“阿娘,这是苏叶,我和你说过的。”
明夫人笑向二人招手,叫明幽坐在自己左边,苏叶坐在自己右边,她挽了苏叶的手,道:“好乖巧的孩子,真真是我见犹怜。幽儿每次回家必说起你,你为何不随她来家中玩?”
明幽道:“苏叶不爱见生人。”
明夫人道:“我如何是生人?”转向苏叶道,“你和幽儿是妯娌,等同姐妹,我便是你在开元城的母亲,你也该像幽儿一样,常来明家,陪我说说话。”
苏叶道:“夫人若不嫌,以后幽儿回娘家,我便跟了去。”
明夫人褪下玛瑙镯子,戴在苏叶腕上,道:“纵然她不来,你也来得,你只把明家当作自己娘家。”
苏叶笑向明幽摇手腕,道:“幽儿,我的两边也戴齐了。”
明幽假意生气道:“纵然我不回去都使得了,阿娘偏心新女儿。”
明夫人又把明幽揽在怀中,道:“两个我都爱,只恨你那个哥哥!”
明幽便问:“哥哥嫂嫂呢?”
明夫人道:“带你侄儿去河边钓鱼了。”
正说话间,明熙和甄婉带着儿子明心进了帐,三岁的明心见了明幽,欢叫道:“姑姑!”便扑到明幽怀里,明幽把他抱在膝上,问:“心儿去了哪里?”
明心道:“去河边钓鱼了。”
明幽问:“钓到大鱼没有?”
明心道:“大鱼小鱼都没钓着,我们遇见水蛇了!”
明幽道:“水蛇?”
明心道:“是水蛇!”他大大地张开双臂,“有这样长!”
明幽心知桃影河里没有大蛇,却故意惊怕,道:“这样吓人!咬到心儿没有?”
明心道:“没有,蛇不咬我。”
明熙站在地下,道:“小小年纪故作惊人之语,不过筷子长短的蛇,还离得三丈远,你胡说什么?”
明心便翘起了嘴,明幽道:“心儿和我闹着玩,谁要你揭穿了?”
甄婉笑道:“幽儿这样爱孩子,怎么自己还不生一个?”
明幽便有些害羞,道:“我还不想做母亲。”
明夫人忙问:“怎么还不想?”
明幽道:“我怕生孩子疼。”
明夫人道:“我当初若怕疼,你兄妹两个从哪里来?总归要过这一关的。”
明幽道:“容我再清清静静玩儿两年。”
明夫人道:“我们容得,唐二郎容不容得?”
明幽道:“他说我也是孩子,再多一个孩子,他反倒要头疼了,还是等我长大了再说。”
明夫人怜爱道:“你几时才长得大!”
几个人说话时,明心从姑姑的膝上滑下来,走到苏叶面前,把苏叶瞧了一瞧,问:“你怕不怕蛇?”
苏叶点头,明心便吓唬道:“蛇来咬你了!”
他伏到苏叶的腿上,两只手在苏叶眼前挠啊挠,龇牙“咝咝”地叫,苏叶便向后躲,笑道:“哪里来的小蛇?别咬我!”
明熙远远喝道:“心儿做什么?过来!”
明心却不听,苏叶越怕,他越放肆,明熙又叫甄婉:“你容他对外人这样无礼?还不去拉过来!”
甄婉被丈夫大声责怪,便瞪了他一眼,道:“多大的事,吵嚷什么?”说完去苏叶身前夺了明心,抱到明幽这边来,道:“三四岁的孩儿,难道也能迷了心窍!”苏叶闻言,心中一抖。明夫人沉下脸,道:“你阴阳怪气地说什么?”甄婉便住了口。气氛凉得入冬一般,明幽最尴尬,正想找话头说,忽听帐外家奴们隐隐叫:“是蝉衣娘子……”
帐中众人都听见,明幽几个慌忙向帐外去,正撞上一个婢子进来,禀道:“有人在欺负蝉衣娘子!”
4
蝉衣早因出逃一事闹得心力交瘁,是不愿辜负明幽和苏叶的好意,才勉强游了这一日,此时偷得半刻安静,她随意在河边寻一块矮石坐了,望着余晖下的河面出神,不知过了几刻,波光褪了,河边燃起了篝火,她寻思着,再不回城,有人又要翻天揭地到处找她了,忽听身侧有人叫:“夕奴。”
蝉衣凝望渐暗的河水,一动不动。那人向她走近两步,又叫:“夕奴。”
蝉衣侧头,看见五步之外站着一个紫袍男子,身后还簇拥了数十个豪奴,那男子见着蝉衣的面容,又走近三步,笑道:“夕奴,果然是你,我还以为眼花了。”
蝉衣道:“你认错人了。”
男子一愣,再把蝉衣深深一看,道:“我绝不会认错,你便是夕奴。”
蝉衣转身便走,那男子抢上来,拦在蝉衣面前,道:“十八年前,在北凉翼国公府上,我见过你。”
蝉衣冷然道:“你认错人了。”
男子笑道:“你我曾有一夜恩情,我如何会认错?”
众奴便口中打起轻佻的呼哨来,蝉衣要从男子身边过去,那男子就势拉她的袖,问:“你如何来了大焉?”
蝉衣蓦地抽回衣袖,后撤了两步,男子不依不饶地上前,道:“十八年了,我时常忆起当夜情景,恨不能再见你一回,必是上苍听见了我心中祈愿,竟让你我在桃影河畔重见!”
众奴也起哄围了过来,蝉衣被三面包围,只好往桃影河退却,男子道:“你是北凉灭国之后来的大焉吗?谁带你来的?”
蝉衣双足踩入了河水,那男子忙拉住,道:“你躲我做什么?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蝉衣斥道:“休碰我!”她急于挣脱这男子,却不想踩到河中青苔打了滑,眼看要摔倒,那男子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众奴鼓掌大笑起来,男子道:“你随我走。”
众豪奴肆无忌惮的笑声惊动了远处的唐家婢子,婢子们循声观望,道:“那些轻薄人又在欺负谁?”
一个眼尖的叫道:“好像是蝉衣娘子!”
几个再细细一瞧,果然是蝉衣,都慌道:“出事了!”急忙跑去禀报了明幽。
明幽一行赶来时,蝉衣已被男子拖到岸上,她欲掌掴男子,却被两个豪奴拉住了手,男子吩咐:“牵马来!”
唐珝先冲上去,朝男子面上就是一拳,男子手一松,蝉衣逃开了,众豪奴见状大怒,要打唐珝,唐家奴也一拥而上,男子见势不妙,叫道:“住手!”众豪奴住了手。明幽气极,向男子道:“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欺负她!”
男子道:“我们故人重逢,情难自禁,与你们何干?”
众人闻言大感意外,苏叶问蝉衣:“姐姐认识他?”
蝉衣面色煞白,道:“不认识。”
男子道:“假装不认识我?当年在北凉,你忘了是如何伺候我的?”
众人一听“北凉”二字,便知道男子不是胡诌,唐珝问:“你是谁?”
男子道:“我是前礼部侍郎蒋琬之孙!我祖父去北凉出使,那北凉的翼国公设宴招待我祖孙二人,便是她伺候我的!”
明幽怒道:“你痴心妄想入了魔!姐姐是北凉王妃,如何伺候你!”
男子一愣,道:“王妃?”
明幽道:“正是北凉王妃!”
男子又一愣,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先指了指蝉衣,再指明幽、苏叶、唐珝、唐瑜,问:“她对你们说她是北凉王妃?”
蝉衣拉了拉明幽,道:“我们走。”
男子大叫道:“她不过是翼国公府中一家妓!什么王妃?”
唐瑜严声吩咐家奴:“将这人赶走。”
家奴们上前拿人,男子后退几步,道:“我绝非污蔑!她和我睡觉了!一夜恩爱,我怎会忘记她的模样?她叫夕奴,是翼国公家养的妓女,绝不会错!”
河边原本人迹不多了,经此一闹,却不知从哪里又冒出百十个人来,围住看热闹,有人窃窃私语:“王妃?是不是孙牧野从北凉掳回来那个?”
男子猛醒过来,笑道:“你哄骗孙牧野你是王妃,他才带你来了大焉,是不是?”
恰在此时,众人听唐珝叫道:“孙将军!”
蝉衣陡然一凛,回头看去,孙牧野分开人群走了出来,蝉衣看他的神色,便知他已听见了一切。男子见孙牧野向自己而来,便问:“你是孙牧野?”
孙牧野不答。
男子道:“我好心告诉你,这女人不是王妃,是妓,我睡过,许多人都睡过,你别被她骗了。”
孙牧野猝然挥拳向男子击去,蝉衣却一下拉住他,道:“你住手!”
孙牧野生生停了手,那男子先一缩,又站直了,调戏道:“你还护着我?”
众豪奴笑道:“一日夫妻百日恩。”
孙牧野闻言又要动粗,蝉衣双手紧紧拽着孙牧野的衣袖,呵斥道:“你别闹事!”
孙牧野说不出一句话,只用不解而愤懑的眼神询问蝉衣,蝉衣泛白的双唇说出了虚弱的话:“几百双眼睛盯着看戏。你把事闹大一分,我便要被人多打量一分,转身还要被人多传一分!”她颤着语声,轻道,“走,带我回去。”
孙牧野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看了她半晌,终于妥协了。他转背先行,蝉衣跟在他身后,随他在众目睽睽中分出一条路来,离开了。
5
躺在床上的蝉衣冷得睡不着。她是凉人,耐得苦寒,在开元城最孤凄的冬夜也安之若素,可在这暮春时节,她竟蜷在被中瑟瑟发抖,风从每一处缝隙钻进来,给她遍身上刺刑,她把自己抱得再紧也抵御不了,索性起了床,提一盏灯,出了房门。
此刻是子夜,孙牧野的卧室门却大大敞着,蝉衣走在门口向内一瞧,无人,床上的棉被乱掀在一边,她转去虎舍,见不更事的星官儿四腿朝天缩着,兀自睡得香甜,她又去荷池,总算看见了人影。
孙牧野不知在亭中坐了多久。待蝉衣近到十步之内,他才回头看,看笼罩着蝉衣的一团迷蒙灯火,两天了,他头一次开口和蝉衣说话:“你怎么还不睡?”
蝉衣反问:“你怎么还不睡?”
孙牧野道:“我白天睡多了。”
蝉衣道:“别骗我。”
孙牧野闭上了嘴。
蝉衣道:“你在想那人说的话,你在猜是真是假。”
孙牧野道:“我没猜真假。我知道是假的。”
蝉衣立在孙牧野的面前,声音仿佛自虚空中来:“倘若他说的是真的呢?”
孙牧野道:“假的。”
蝉衣道:“真的。”
孙牧野扭过头,看一池墨水。
蝉衣道:“倘若是我骗了你,我不是北凉王妃,我是翼国公府中一妓,我叫夕奴,不叫蝉衣,你怎么想?”
孙牧野道:“我什么也没想。”
蝉衣盯着他看了少时,忽然唇角蔑然一笑,道:“你想和我上床,是吗?”
孙牧野不敢承认,也不想否认,便沉默。
蝉衣道:“自然是想的。”
孙牧野还是不答。
蝉衣道:“可惜你来错了时候,也来错了地方。你若早十八年出现在翼国公府,只需开一开口,招一招手,我便和你到床上去。我本是妓,你想怎样,我都依你,何至于像如今,费尽了心思,还是不能得偿所愿?休恨我,该恨你自己,为何不早些去那里。”
孙牧野转过头来,也把蝉衣深深凝视,半晌方道:“若早些出现在那里,我还是要带你走。”
蝉衣又觉得冷了,身子一晃,手中灯笼便摇曳不止,烛光紊乱,她道:“可惜,可惜带我走的不是你。”
孙牧野问:“是宋醇?”
蝉衣背转身,向着荷池压抑心绪,孙牧野只看得见她颤抖的双肩,自道:“一定是宋醇把你带走了。”
片刻寂静之后,孙牧野又道:“我不会再让人把你带走。你余生都要在孙家过。我要娶你。”
蝉衣道:“你说要就要?”
孙牧野道:“我说要就要。”
蝉衣恨到无言。
孙牧野道:“我不会一生做征人。我打的这些仗,都是为了将来去打念波城。念波城丢在我父亲手里,我必须打回来,给国家和百姓一个交代。等念波城收复了,我就卸甲,和你好生过日子。你若喜欢孩子,我们就抱养几个,你若不喜欢,就我和你清静过。”
蝉衣道:“你去爱别人,去娶别人!”
孙牧野道:“我不要别人!”
孙牧野越赤诚,蝉衣越悲戚,她追问:“为何?为何偏偏就是我?”
孙牧野道:“从流放夜州以来,我也时常问上天,为何偏偏是我。上天不能答我,我也不能答你。有些事偏偏是我,有些事偏偏是你。”
蝉衣把灯笼抛入池中,转身逃入黑夜,孙牧野不追,只看熄灭的灯笼在池面荡出圈圈涟漪,忽然陈留远远叫:“孙郎!”
孙牧野问:“什么事?”
陈留道:“宫里来人了!”
正说着,一个宫人走了出来,道:“孙将军,小奴来传一句圣上的话。”
孙牧野问:“什么话?”
那宫人道:“圣上昨夜受了凉,圣体小有不适,洪武围场不去了。”
孙牧野停了半刻,道:“知道了。” 止狩台(第二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