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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大河深处 东来 5913 2021-04-06 0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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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节·

  “我今天早上在南门河里看见死人了,一个女的,在水里泡了好几天,涨得有两个梁瓜瓜那么大,身上被鱼咬烂了。”齐光一边说,一边打了个颤栗。

  野豆说:“然后呢?”

  “我第一次看见死人,觉得挺可怕的。”

  野豆挥舞了一下手里的刀,朝着虚空中的假想敌劈过去,回过头来说:“我不怕死,反正我死了也没人替我难过……保不齐我爸还会高兴。”

  齐光听了心里凉飕飕,笨拙又别扭地伸出手去,拍了拍野豆的肩膀,以示珍重。野豆没回应,眉头微微皱起,眼珠斜飞,眼神里有恨意。齐光知道豆豆又开始恼他爸爸了。

  野豆可怜,命不好。这话不是齐光说的,而是灯泡厂的大人们说给他听的。

  有段时间不知道怎么搞的,厂里的工人给孩子取名字都用叠字,“瓜瓜”“豆豆”“楚楚”“璐璐”“柴柴”,到了吃饭的点,大人们一齐叫嚷起来,“瓜瓜”“豆豆”“柴柴”,喊小猫小狗似的,满院的孩子小猫小狗似的蹿。齐光原名“齐光光”,有段时间爸打牌总是输钱,怪罪在儿子的名字上,给带到派出所改了,去掉一个“光”字,不叠字了。几个孩子年岁相近,一起上的幼儿园和小学,又一起升了初中,青梅竹马,整日黏在一起,后来楚楚、璐璐和柴柴等人搬走了,剩了瓜瓜、豆豆和齐光。

  豆豆姓刘,野豆是他的自称。豆豆爸和齐光他爸一样,都是吹泡筒的,以前分在一个工作小组,住在同一栋职工楼。豆豆七岁那年,豆爸和豆妈闹得凶,豆妈一气之下喝了农药,送到医院时,全身黑紫,洗胃也没抢救回来,豆豆哭得差点断气,从此恨上他爸。他扒着运煤的货车离家出走,好几个月也没消息,厂里人都说这孩子找不回来了,后来不知怎么的,他又黑头黢脸地从旮旯里蹦出来。听他说,最远到了浙江绍兴,还可能在上海遛了一圈。一个七岁的孩子这几个月到底怎么活下来的,豆豆自己也说不太清。大人们说,豆豆这人命硬啊。这事之后,齐光很服气豆豆,毕竟他是灯泡厂里唯一出过省的孩子。

  灯泡厂倒闭之前,效益已经不行,豆豆爸从厂里出去单干,跟人合伙包小煤窑,一夜之间赚不少钱,娶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学老师,生了个新小子,在北门造了四层楼的房子,从厂里搬出去,生活这就翻篇了,一切重新开始。豆豆不肯跟他爸走,一个人仍住在厂职工楼里,既没人照拂,也没人管教,他爸隔段时间托人给他送点生活费,其余的也不理会。豆豆主意大,到处跟人说自己没妈没爸,是个野孩子,野豆,野豆,就这么叫起来了。

  梁瓜瓜的脑壳有问题,小时候得过脑膜炎,留下了后遗症,别的也没什么,就是比一般孩子笨,小时候并不觉得那么严重,越大越显出来,眼神笔直地放出去不拐弯,痴痴愣愣的,体格发育迟缓,个头小,手脚不协调。瓜瓜住在帆布厂,他爸以前在帆布厂里专司运送货物,人高马大,开大卡车,威风神气,梁瓜瓜虽然是个笨蛋,但也会骄傲,跟他爸走在一起时,腿踢得高高的,眼睛能翻过头顶。帆布厂没了,瓜瓜爸自己买了辆大卡车跑运输,一个月在家待不了几天,梁瓜瓜失去了光环,自此萎靡,整天和野豆混在一起。

  野豆和梁瓜瓜要好,齐光是凑数的。野豆看多了香港电影,豪气干云天,整天把“兄弟情谊”挂在嘴边,要和梁瓜瓜拜把子,但拜把子两个人不行,刘关张桃园结义那也是三个人,正好齐光也浪荡无着落,凑热闹掺和进来,可心底话掏出来讲,齐光不太愿意和他们走太近,野豆豆是公认的坏小子,梁瓜瓜是公认的傻小子,跟他们混在一起也不算什么好鸟。

  三个人在灯光球场指天歃血,找了个破碗,用小刀在手指头上划开一道口子,硬生生挤出几滴血,学电影里念了“我野豆豆”“我齐光”“我梁瓜瓜”“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完事后,野豆请梁瓜瓜和齐光吃了桂花凉粉,一起去录像厅看了李连杰的《太极张三丰》。

  齐光纳闷,原来拜把子就是这么一回事,怎么这么平淡,一点情绪起伏也没有,后来看了《英雄本色》才想起差距在哪里——他妈的,没配乐!

  既然拜了把子,野豆要打架,齐光就不得不帮忙。兵器已经挑好,时间也差不多,三个人悠悠地踱过去,梁瓜瓜一路上霍霍他的刀,兴奋不已,引得路旁的人都拿着怪眼神瞧他们。齐光只好站远点,把西瓜刀往袖子里藏,不想让人看出他们是一伙的。

  第四中学后面的小山坡很快会被铲平,即将改成一个足球场,推土机和土方车停在一旁,也许明天就会开工。每年秋冬都会有人来此放火,土坡上光秃秃的,没有大树,只有几棵幼松和矮矮的芦草,远远看见坡上蹲着几个人。四中的校服是蓝白相间的运动服,很显眼,可是隔得太远,还是辨不清到底几个人。野豆眯起眼看,说有四个孙子,齐光说有五个,梁瓜瓜说六个孙子。野豆在梁瓜瓜头上捶了一拳,骂他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不过可以确定,对方人数一定比自己这边多。

  齐光越走近小土坡,心跳越急,一直跳上嗓子眼,热血冲上头顶,脸颊发烫。

  齐光说:“野豆,你给几个人下了战书?”

  “就两个。没想到这俩孙子还带人,妈的。”

  “你不也带了人来。你在战书怎么写的?”

  “我说要让他们死得很难看,打得他妈都不认识他们。”

  “他们人数比我们多,我看这次是我们死得难看。”齐光低着头。

  “我们有刀,乱砍也能剁他们好几个。”

  “哎!你干嘛去偷自行车呢?”

  野豆白他一眼,说:“我请你们看录像、吃饭、打台球,没让你掏过钱吧。你管得真宽。以后我不光偷自行车,我还要偷汽车,还要抢银行、杀人,你信不?”

  齐光相信凭着野豆的胆量和脾气,这些事情他都做得出来。他不再吭声,野豆嫌他㞞,拉着梁瓜瓜走前面。离土坡已近,能清楚地看出对方有五个人,他们朝这边走过来,很快就会狭路相逢。

  那五个人在距离齐光他们五米远的地方停住,手里各握一根手臂粗的大棍子,远看像一排瘦瘦高高的竹竿子,脸上挂着不屑的笑意。齐光心里立刻骂了野豆的娘——他一直没说这些人是高年级生。这些人高他们一个头,人数还比他们多,这不是两军对垒,而是核碾压。

  天空被一片黑浓的乌云遮住,阴沉沉的,风卷起沙子,芦草像浪一样滚动,也将少年额前的头发吹得乱舞。空气潮湿。在云层的彼端、深处,两声闷闷的春雷响动——快下大雨了。在那一刻,齐光想丢下手里的西瓜刀,一路狂奔,躲进家里的柜子。

  一个满面青春痘的男生站出来,问:“哪一个是野豆?”

  野豆颤巍巍地往前迈了一步,嘴里还横:“就是你爷爷我。”

  那个男生又说:“有胆子,等的时候还怕你不敢来,我们准备撒泡尿回去了。没想到你们竟然来了,还是这么小的孩子,传出去我们打小孩不光彩,你跪地上磕两个头我就放了你们。”

  野豆扬了扬手里的刀,说:“等会让你跪地上喊我们爷爷。”

  梁瓜瓜紧紧把刀举在面前,大声叫:“喊我们爷爷!”

  “……”

  被梁瓜瓜这么一叫,两伙人突然静默下来,都尖着耳朵听风声,这雨即刻就要下来。齐光走了个神,想起钓鱼时的情形,浮漂一沉一浮,鱼儿上钩了,他抬起竿子,鱼弹动得厉害,铁钩穿过了它的嘴唇,他抓着它湿滑滑的脊背,将它从鱼钩上卸下来,感受它奋力在手里挣扎,然后哧溜一下,一个抛物线重新滑回河里,不见了影踪。他又想起早晨的女尸,随着浪上下跳跃,朝着他缓缓漂来,那股复杂难名的味道从脑海中飘出来,进入鼻腔,使人作呕。他丢开了手里的西瓜刀,觉得那玩意儿烫手。

  两伙人打了起来,怎么开始的齐光记不清楚,像是梁瓜瓜猛地举着刀哇呀呀冲了出去,野豆随即跟上,两伙人扭在了一起,齐光一直杵着,没挪步;怎么结束的他也没有看分明,只听见野豆豆哑着嗓子撕心裂肺地喊了两声“瓜瓜!瓜瓜!”,本来挤成一团的人突然松开,围成一圈,只剩了梁瓜瓜倒在地上扭来扭去,他的腿被刀划了一道,肉翻卷出来,深红的血汩汩往外涌,打湿了裤子,滴落到草地。野豆红了眼,往地上一匍,捡起刀来,见人就砍,那几个大孩子一棍子抡过去把他掀翻,摁住了手脚,使劲扇了几巴掌,拿着他的头往地上砸了两下,砸得砰砰作响,他的脸立刻涨红了,两行鼻血滚出来,滴落在地上。齐光的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哭的——是从野豆被按住开始,还是从梁瓜瓜受伤开始,还是从他们扭打在一起就开始了——他记不清。

  “妈的,野豆这小子疯了。”四中的人说。

  他们捡起西瓜刀,准备离开土坡,其中一人指着齐光说,这还有一个。另一人说,这是个废物,不用管他。

  那群人一走,乌云兜不住雨水,浇泼下来。齐光想去看看野豆和梁瓜瓜怎么样了,两只腿却重得抬不动,他只好一直那么站着,任由雨水从里到外将他打得透湿。野豆脸扑在地,一动也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挣起来,一步一步走到梁瓜瓜的身边,把梁瓜瓜拉起来,背到背上,一言不发地离开。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向齐光。

  他们走出很远,齐光还能听见梁瓜瓜哼哼唧唧地喊疼。灯光球场三结义的兄弟情谊只持续了一个月,猝不及防地结束。

  齐光回到家时,天色已晚,雨下了好一阵子,春末的雨依然寒凉透骨,冻得他牙齿打战。快到灯泡厂时,他发现厂子门口的那排路灯坏了,昨天还好好的,今天不亮了,昏暗中樟树的落叶铺出一条红黄相间的路,厂职工楼里只亮了几盏灯,这一二年间不知不觉搬出去许多户,没从前的热闹。他在楼道口擦干净脚上的黄泥,慢慢走上楼,妈正在走廊烧饭,看见他湿漉漉地走来,赶紧让他去换衣服擦头发。

  因为下雨,今日的葬礼早早结束,爸提前回来,正坐在屋里看电视,他拿个帕子擦着唢呐,把唢呐的铜碗子擦得锃亮,一看到齐光,头立刻别开,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长长的鄙夷的“哧”,灯光昏黄,显得屋子拥挤极了,手脚都难以伸开。齐光闷头走进房间,换好干衣服,坐在饭桌旁等饭,还是没防住打了两个喷嚏。

  妈在走廊炒菜,谈起早上南门河的女尸,说是上游那个城市的一个女大学生,因为和人谈恋爱崩了,一口气没咽下跳了河,家属来看过,已经将尸体领走了。

  爸说,这一代人和我们想的不一样,动不动寻死觅活。

  妈又说,南门那边有个房子不错,一个朋友介绍的,两层楼有院子,才八万,离齐光的学校也近,你明天要是有时间我们去看看,这破房子又小又旧我早就住腻了。

  爸说,好,也攒了点钱,该搬了,厂里死气沉沉,住在这里像看坟。

  妈把最后一个菜端上桌,紫苏杂鱼汤。爸一筷子进去,戳破了面上那层黄色的薄而脆的油脂,深入到碗底,将鱼汤搅动。齐光一直盯着汤里的鱼,灯光依稀,死鱼眼珠囫囵转了一圈,从眼眶剥落出来,掉进了白汤里。他一边哭,一边不可遏止地吐了起来。

  2017.4.17 大河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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