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薛思明就带着精心挑选出来的士兵在千户宅外等着了。他带来的可不止五十人,足足一百多呢,个个身着劲衣,配着横刀强弓,都是舞阳卫最剽悍的士兵。杨梦龙出来见了,皱着眉头问:“怎么这么多人?不是说让你们挑选五十个人就够了吗?”
一同前来的戚虎说:“将军莫怪,是我让薛百户多选一些人的。从南阳到榆林,路途遥远,一路上不知道要走过多少穷山恶水,还有无数草寇剪径劫掠,不多带一些人哪里应付得来!”
杨梦龙苦笑:“多带一些人安全是安全了,可是这一路上的伙食住宿就有得我烦了……算了,既然来了,就一起上路吧。”
这时,程骥走了过来,先是拱手向薛思明、戚虎等人问好,随后问:“杨大人,可以出发了没有?”
杨梦龙说:“出发,出发!”
程骥说:“好,出发!”派人传令下去,顿时,原本还沉浸在清晨的寂静中的舞阳卫喧嚣起来,车轮辗压地面的磕碰声,骡马的嘶叫声,车夫的吆喝声,镖师的脚步声,响声一片,热闹非凡。程骥的车队打头,杨梦龙的车队在后面,近二百辆大车排成一条长龙,浩浩荡荡,几乎看不到头,舞阳卫的军户和民夫们都跑出来看热闹,看到这么多马车,都吃惊的张大了嘴巴,几乎说不出话来。杨梦龙心里颇为自豪,这场面太壮观了,跟大军出征一样!他对戚虎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舞阳卫就拜托老爷子啦!”
戚虎说:“老头子自然会替大人照顾好这个摊子,但是大人身为一卫指挥,离开得太久了终非长久之计……”
杨梦龙说:“安啦安啦,一切顺利的话,最多三个月我就能回来了,还赶得上跟大家一起收获土豆呢。”又跑回去跟筱雨芳等人道别,安宁眼泪汪汪的抓着他的衣角舍不得松手,戚破虏和筱君鼓着脸生闷气————居然不带他们去,太不讲义气了!筱雨芳则让人把装满了她为杨梦龙精心准备的物品的大箱抬上车去,自己给了杨梦龙一个温柔的拥抱,轻声说:“路上小心点,早去早回!”
杨梦龙说:“放心吧,我很快就能回来的!”
柳紫嫣叹了一口气,说:“筱姐姐把能准备的东西都给你准备好了,我都不知道给你点什么才好……”拿出两本装祯精美的书递了过去:“带上它,路上闲得无聊的时候看几页,打发时间吧。”
杨梦龙接过来一看,好家伙,一本是《牡丹亭》,一本是《南柯记》,光看书名他的脑壳就隐隐作痛了,老子哪里有那么多美国时间来琢磨书里那些情情爱爱嘛!不过他还是接了过来,笑嘻嘻的说:“谢啦,有这两本书在,我路上就不用那么闷了。好好教书哦,回来给你发薪水。”
柳紫嫣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离愁别绪让这个二货一句话就给冲散了。没等她反应过来,杨梦龙已经两脚带风的冲了出去,一路大呼小叫:“走啦走啦,加紧赶路,早点把货物运到边关卖掉早回家……”柳紫嫣和筱雨芳跟了出去,那个家伙已经连个影子都找不着了,只剩下一溜烟尘。两位大美女面面相觑,都是哭笑不得。
车队就这样出发了,从南阳取道经平顶山过洛阳,越过三门峡进入运城,这一段路还是比较好走的,毕竟是豫中大平原嘛,一马平川,道路四通八达,爱怎么走就怎么走。但是进入陕西之后就不是那么回事了,陕西境内山原起伏,关山阻隔,地形极为复杂,别说人了,骡马走起来都很辛苦。杨梦龙还看到,陕西境内土地龟裂,禾苗焦枯,无数流民蓬头垢面,瘦得皮包骨的在这片土地上游荡,疯狂地寻找着一切能吃的东西,不时有人倒毙在路边。在一些县城里公然开起了人口贩卖市场,很多孩子神情麻木的被插上一根草骨,站在街边,富户围着他们打转,挑挑拣拣的,像挑选牲口一样。有不少流民盯上了车队,眼冒绿光的跟在车队后面,夜里等大家宿营的时候,他们就在营地周围打转,看能不能找到机会偷点什么,即便是舞阳卫的士兵手中锋利无比的横刀,也无法让他们害怕,饿疯了,都饿疯了!杨梦龙心情沉重,问程骥:“怎么会弄成这样?不小心我还以为是进了地狱了!”
程骥叹息:“还不是天灾给闹的?陕西本来就缺水,老天不长眼,一连几年,年年大旱,滴雨不下,庄稼都枯死干净了,老百姓自然就流离失所,饿蜉遍野了!”
杨梦龙摇头:“不对!虽然天是没怎么下雨了,但是我看到,很多河的河里并不是没有水,只是水位下降了一些而已,完全足够浇灌庄稼的!”
薛思明苦笑:“河里是有水没错,但是水位那么低,没办法引水出渠,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流走。除了大户人家,又有谁有那个能耐靠肩膀挑水,浇灌几十亩田的?年年干旱,年年失收,赋税却越来越重,老百姓没法活了,只好逃荒。”
杨梦龙说:“他们可以修大坝拦住河水,他们可以造水车将水提上去……”
这回程骥和薛思明同时苦笑:“一群老百姓,哪有这样的财力!”
杨梦龙叫:“他们是没有,但是官府总该有吧?乡绅们总该有吧?总得做点什么,不然大家只能一块完蛋的!”
薛思明怒哼一声:“官府?那帮王八蛋除了搜刮还会什么!至于乡绅,他们巴不得老百姓通通饿死,然后抢占田地呢!反正他们囤积有大量粮食,就算三五年不下雨,也饿不死他们!”
这下杨梦龙彻底无语了。
明朝末年,确实是天灾十分频繁,旱灾涝灾蝗灾冰雹轮着来,让老百姓苦不堪言,但是以现代人的目光来看,那类天灾大多是小孩子撒尿,不够看。比如说所谓的旱灾,无非就是雨下得少了,或者一连几个月不下雨了,可河里还是有水啊,只要一台抽水机突突突一通猛抽,庄稼不就给浇了一遍了?地下也有水,往下挖几口井就是了,换句话说,小冰河时期的自然灾害听着吓人,其实放到现代,连个屁都不算,要知道美国也一连几年遇上了大干旱,可特别是加州,连地下水都抽光了,大家舞照跳妞照泡,虽然用水紧张颇有怨言,但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不会被饿死!跟加州大旱一比,小冰河还不够看的,然而,它却直接导致了明朝的灭亡,为什么?杨梦龙想不明白。
其实,明代那些自然灾害跟现代的相比根本就是两回事,但是古代抵抗自然灾害的能够跟现代比,同样也是两回事。首先是种子,古代农民播下的大多都是自己留的种子,这一代代下来,早就退化了,既不抗旱又不抗涝,产量还低得吓人。其次是水利工程,现代水利工程发达,用水泥修成的水渠差不多普及到村了,天旱了就用抽水机把河里的水抽上来,一样能够灌溉,可是古代不行,古代没有这样的技术,几个月不下雨,河水水位下降,没法引水出渠,农民就该饿肚子了;最后,朝廷财政崩溃,官吏不作为。自朱棣之后,明朝的赋税就在稳步下降,连皇帝都觉得手头颇为紧蹙,万历还好一点,首先有张居正给他留下一大笔钱粮盈余,他本人又是个要钱不要脸的角色,对赋税盯得很紧,还拿得出钱粮来赈灾,朱由校也马马虎虎,重用阉党,阉党同样对赋税盯得很紧,自己吃得满嘴流油之余不忘给皇帝叼块肉回去,可是到崇祯朝就完蛋了。这娃信了东林党那套,商税茶税盐税矿税通通都放松了,不派人去监督了,以示对东林党的正人君子们的充份信任,那税你们看着办吧,爱交就交,不交就算了。结果可想而知:江南一年交上去的盐税才区区几十两银子!盐税和茶税历来是每一个王朝的重要收入来源,盐商和茶商都不交税了,这钱从哪来?还得老百姓掏。这下玩笑就开大了,商贾富得流油,农民一年到头累死累活,就算自己不吃不喝,土地的产出还不够纳税!举个简单的例子:如果一亩田产小麦两石,一个成年人一年需要四百斤小麦才能吃上饱饭,那么,他得种两亩小麦才行;而朝廷每亩收一石的赋税,那他得种上四亩小麦了;如果官吏再给他加点料,多收五斗————这简直就是惯例了,那他得种多少地才能吃饱饭?八亩!如果他有老婆有孩子要养,一个婆娘几个娃娃加起来,要吃的只会比他更多,不会比他少了,不种上二十来亩地肯定是吃不饱的,可以想象在没有耕牛没有足够的金属农具的情况下要种这么多地,是何等的辛苦。注意,这仅仅是吃饱饭!一个人除了吃饭之外,要花钱的地方还有很多,油盐酱醋柴茶米,样样都是要钱的,买几套衣服一条被子两把锄头这类必须品也是要钱的,钱从哪来?只能从土地产出里出了,换句话说,想要达到温饱水平,不种个三十亩地是不可能的。更要命的是,不是每年都能每亩收获两石小麦的,一亩只能收上一石多一点甚至几斗的年景并不罕见,碰到这种年头,他得种上多少地才能吃上饱饭?答案是种再多的地都吃不上饱饭了,因为这点收成还不够交租!明末的小冰河期只是变冷了,降雨量减少了,并没有“赤地千里江河断流”那么严重,却轻松的将明朝逼向灭亡,这里头,人祸更甚于天灾,朝廷的苛捐杂税,地方官吏缙绅的贪婪,流寇乱军的烧杀虏掠,远比小冰河期的自然灾害要可怕得多!
这些杨梦龙一时半刻都还想不透,他还太年轻,阅历太浅,等到他想透这些的时候,已经是几年之后的事情了。
车队就这样在饥民们绿油油的目光中继续前行,一路上有不少草寇和流民试图拦路抢劫,马上就被舞阳卫那一百多名士兵用横刀教他们做人了,一通猛砍直砍得他们哭爹喊娘,毛都没抢到一根,反倒是自家那点家当让舞阳卫抢清光了。也有不少流民青壮壮着胆子跑过来,要谋一份差事,挑行李赶车喂马,让他们干什么都可以,他们不要钱,只求能吃上一顿饱饭。程骥以低得令人发笑的待遇雇下了不少民夫,让他们帮忙转运粮食,一天只管两顿饭,就这样还有人抢着干。杨梦龙暗叹,这年头,人力真的一点都不值钱啊,放到现代要是能找到这么廉价的劳动力,企业老板的嘴都该笑裂了! 明末混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