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诗中的另一首诗

　　在二十世纪五十到六十年代的以色列诗坛，拿单·扎赫是一员反传统猛将。就像艾青不耐烦新月派的循规蹈矩一样，拿单·扎赫也不耐烦传统以色列诗歌的拘谨刻板。拘谨刻板的传统诗歌形式，源自圣经的宗教伦理和对古典诗歌原则的恪守。拿单·扎赫说：我写完全不同的牛诗给你们看看！以今天的眼光看，他在半个世纪前写下的那些诗歌并没牛到哪里去，这首《小心》也一样没多少牛气。但这首诗的确很有特点，很生猛，让人过目难忘。从内容看，这无非是一首教育诗，讲的是生活，做人，人生在世的原则。这一类诗，无论古今中外，总是乏味者众，有趣者寡。我们来看看这首如何。

　　小心。把你的生活

　　只对那抚触过远方的风敞开。

　　“小心！不要把你的生活向教会敞开、同事敞开、邻居敞开、亲人朋友敞开……不要犯傻让别人了解你，哪怕他是上帝！”

　　忍受不在者。只在

　　孤寂之夜大声说话。

　　“你想要而得不到的，尚未得到的，暂时或永远得不到的，你得忍耐接受这得不到，你心里难受也不能去到处嚷嚷，实在受不了要嚷嚷，也得等夜深人静没人听见的时候！”

　　知道日子、

　　固定的季节、时刻，

　　别乞求。

　　“你得清楚何时有何事：春天花会开、某一天仇人会死、半小时后情人会来……不是不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不求自来，时候不到，求也白求，所以，不要乞求，尤其不要向上帝乞求！”

　　留意于静止的东西。学会祝福

　　紧贴皮肤下面的阴影。别

　　藏在文字里。

　　“说了那么多实在话，说点虚的吧：别热衷于你周围一切移动的、喧嚣的事物，相反，应该在意那些安静的、静止的、不变的东西。比如，不要去祝福你的朋友、亲人、上级和下级，而应试着去祝福你的肩膀、大腿、脚趾们留下的阴影。另外，不要藏在文字里，你自己写的和别人写的文字里都不要藏——这话可是大有深意，你自个儿琢磨去罢。”

　　坐而听取蠕虫的指教、

　　蛆虫的智慧。

　　“谁的指教都别去听，谁的智慧都别去相信，要听指教，不如去听蠕虫的指教，要相信智慧，不如去相信蛆虫的智慧！（我可没说教授的指教别去听，上帝的智慧别去相信啊，你们真要那么想，我也没办法，毕竟，我的指教也一样不可听，我的智慧也一样不可相信，因为我也和你们一样，既不是蠕虫也不是蛆虫——瞧，一不留神我还顺带手制造了个悖论）”

　　别指望。

　　“说了那么多，其实就是一句话：别指望。别指望什么？什么也别指望。你们可以想：别指望上帝，别指望总统，别指望教授，别指望父母，别指望兄弟，别指望朋友，别指望情人，别指望战争，别指望和平，别指望科学、哲学、文学、心理学、混沌学，别指望地震、火山、洪水、泥石流，别指望过去、现在、未来……尤其，别指望我。可我只是一句话——别指望。”

　　我以普通逻辑解构了这首诗文字的，情绪的，态度的意义延伸，发现它是一首带影子的诗，或者说，我发现这首诗手上还拎着另一首诗，这另一首诗在这首诗的手上奇怪地挣扎着，或奇怪地静止着，它们之间构成了一种微妙的，然而不对等的对抗。这首诗每说一句话，都不由得看一眼手上拎着的小家伙，那小家伙或挣扎一下，或恍若未觉，都让这首诗心里发虚，而态度愈加强硬地说出下一句话。真是相当有趣。更有趣的是，在解构了这首《小心》之后，我竟然“小心”地发现，类似它这样手上拎着另一首诗，和一个一眼看去看不见的小家伙相映成趣的诗，并不在少数——至少在我自己的诗中确乎如此。

　　2010年12月11日凌晨

　　※附※

　　小心

　　[以色列]拿单·扎赫

　　小心。把你的生活

　　只对那抚触过远方的风敞开。

　　忍受不在者。只在

　　孤寂之夜大声说话。知道日子、

　　固定的季节、时刻，

　　别乞求。留意于静止的东西。学会祝福

　　紧贴皮肤下面的阴影。别

　　藏在文字里。坐而听取蠕虫的指教、

　　蛆虫的智慧。别指望。

　　1955年 远望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