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外行人决定了医疗行为
12.外行人决定了医疗行为
随着疼痛的不断升级,我快要休克。眩晕中,我好像看到一些独异的宇宙,结簇成串,苍白的水蛭一样,浮游在急诊室的幽闭空间。锯骨般的声音仍在尖厉而隐秘地回响,又如僧人滔滔不绝诵经,令我恨不能堵上耳朵,却十分想听。地下隧道里,不停有腐木般老人,蛹一样裹在绿色军大衣里,有的仅露出半只眼,歪歪斜斜坐在黑色金属轮椅上,嘎吱嘎吱游来荡去。他们的眼神几无光泽,却饱含智慧。有的老人鼻孔里插着长长的青色塑料管,好似泥泞中跋涉的大象。他们虽也疼痛、虽也呻吟,却像是乐在其中、乐得其所。看起来,在这座城市,只有老人,才是大无畏的,比年轻人强悍太多,不似后者,一进医院就张皇失措、疑神疑鬼;一遇疼痛就陷入低谷、丧失信心。到底是前辈啊。他们才是真正相信医院、相信医生的,所以活到了今天。
我不禁钦佩,觉得这些病人岂止是来看病,而是正在创造一个世界,一个能够支撑起医院的实体世界。他们像是一颗颗形成中的恒星,令死亡的欢乐在引力下收缩,集聚在了病区的广阔空间。他们用这种方法分解了医生的权力。只有老人们才掌握着死及死的奥秘。若不是他们生病,就根本不会有医院存在,而这座光荣的城市也便完蛋了,一天也运转不下去,更谈不上它自诩的繁荣、昌盛、文明和进步。这就是病人与医院相互配合的经典案例,在这方面我还没有入门。
是的,上医院,正是居民们的日常性串门项目,相当于走亲访友。说起来,是外行人决定了医疗行为——什么时候去治疗、到哪儿接受治疗、要不要听医生的话、治疗效果如何、接下来还去哪儿治,都由病人说了算。归根到底,是病人们决定了医生作出何种诊断、开出什么方子。他们才是支持医院发展的雄厚基础和强大动力。尤其老年患者,阅历丰富,看了一辈子的病,什么不懂呢,来到医院,并无畏惧,而只是沉静,出奇的沉静,连呻吟都是为了衬托这沉静而做出来的。这饱含愉悦的静谧甚至令人觉得,他们根本没有病。他们来这里,只是因为有了医院,医院就在此——就像登山者描述他们的使命时说:瞧,山在那儿!
于是,大家没事做的时候,也装出病重的样子,以达到来医院闲逛的目的。老人们早已适应了排队和等待,觉得是一种享受,要是不这么做就浑身不自在,反倒像生病。他们也习惯了花钱,似乎花不出去就如同欠了谁。存了一辈子的钱最后要是不交给医院就算糟蹋了。总之,就仿佛这本是生命的题中应有之义。而医生们呢,大都比病人们年轻,老人便可以倚老卖老了。他们认识每一个医生,见到后者,就亲热打招呼,直呼其小名,像对待自家孩子。作为公立医院的医生,则不能够也没有权力选择病人,皆谨小慎微对每个患者笑脸相迎。病人和医生,就这样相依为命共存共荣,而不是传说中的互为敌人。病人甚至熟悉医院的每一个护士、护工、保安和清洁工,这些人也都热情为他们介绍诊室和病房,帮助大家提早挂上号看到病。
哦,这才是本该有的和谐医患关系。却不知怎么搞的,渐渐颠倒了。医生和病人剑拔弩张针锋相对。医生最终不得不像收复失地一样,去夺回治病的至高权力。这场战争还在继续。
但老人们仍然力保尊严。他们并不戴口罩,像是医院的赞助商一样,裸露着具有主人翁色彩的呼吸,响亮地喷出鼻息。他们或许觉得,这本是自己的领土,不能拱手相让。瞧,一个老太婆,靠在轮椅上,露出一双小脚,像是骨头人工折断后,生生制成艺术品的模样。她对面是一个老头儿,手捏一根玄黑的华丽木杖,是个瞎子,却坐得稳稳当当,胸有成竹。这正是病到深处才有的人生美景呀。
看到这里,我愧惶无比。多亏了C市中心医院,让我这自诩的老病号,明白了自身的不成熟。我病情尚浅,无法向老人看齐,又恨来得太晚。我这才真正祭起热情,建立对医院的信心。
哦,C市,一座多么了不起的城市呀,它从闭塞落后的城乡接合部,从兵匪黑道贪官污吏的渊薮,从一座贫穷混乱的码头,发展到今天与全球化接轨的规格水平,医院正是它王冠上的明珠,倘若不是亲身来这儿,还一片懵懂哩。我还有信心写出与这座城市的伟大相称的歌词吗?我想,如果自己的病好了,或会选择在这里定居,申请成为C市的荣誉市民,接受此地热烈而深厚的医药文化熏陶,从而永葆艺术青春。就算病好了,我还会天天来医院看医生,直至生命结束。做一名这样的患者该是多么幸福啊,我写了那么多歌,难道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忽然,头顶上方悬挂的电视机刷刷亮了。老人们抖抖衣襟纷纷站起,把手爪抽紧团缩在胸前,黑压压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在屏幕前整齐地排排坐下。电视开始播放精心制作的“养生斋”宣传片。一个光头中年男影星用低沉的鼻音说:“你们以为鲨鱼还很多吗?都在海里吗?不。你们以为老虎还很多吗?都在林子里吗?不。保护野生动物吧,不要买卖。请服用世博会万能神药板蓝根分子萃取液!”接着画面上出现了一个大眼睛的尖脸年轻女明星,她妖魅地说:“我是强大的,也是软弱的。一个拥有了权力的女人还缺少什么呢?”我正苦苦猜测是什么,只听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缺少身份。请试用比虹膜识别术更灵敏的菌群指纹鉴定剂吧!”我若有所悟。是的,只有医院才能确认一个人的身份。医院好像大海中的岛屿,托起了各式各样的浮生之人,使他们以疾病的名义,在辨识自己是谁的漫漫征程上迈出关键一步。哦,这才是来医院的真正目的哩。
但在此之前,我仍然需要解决迫在眉睫的腹痛问题。它快把我击溃了,除了制造死亡的威胁,更让我觉得对不住医院。
数小时又过去了,却像数年、数十年,甚至数百年、数千年……浆姐看我状况不对,说:“你不舒服的话,枕我腿上吧。”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