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的故事

　　天生我材别有用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好一个胖大的葫芦瓜。

　　好一棵没用的臭椿树，

　　疙疙瘩瘩满枝桠。

　　我把它，来砍下，

　　送给别的娃，

　　让你过家家。

　　好看的树

　　齐国有棵树。

　　一棵被尊为土地神的栎（读如丽）树。

　　那真是好大好大一棵树，树冠大得可以给数千头牛遮阴，树身粗得有上百尺，树枝有船那么粗，树尖高得接近山顶。前往观看的人，多得就像赶集。

　　只有匠石不屑一顾。

　　匠石就是名字叫做石的木匠。当时，他正带着徒弟前往齐国，半路上看见了那棵树。徒弟们围着栎树看了又看，匠石却头也不回只管往前走。

　　徒弟们不明白。

　　他们问：自从弟子拿着斧头追随师傅，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树，为什么师傅看都不看一眼？

　　匠石说：那是散木。

　　散，就是不成材。

　　成材的树叫文木。

　　不成材的叫散木。

　　匠石已经看出，这散木啥都做不了。

　　结果到了晚上，树来托梦。

　　树说：石师傅，你认为我没用？

　　匠石说，是的。

　　树冷笑一声说：可笑之极！你和我都是物，何必要去管别人有没有用？你这快死的散人，又哪里知道什么叫散木！不过既然问了，那就告诉你，我追求百无一用已经很久了。好几次差点死掉，今天才总算安全。这就是我的大用。如果我有用，还能长这么大？

　　想想也是，早被木匠砍了。

　　这就有点意思。

　　是啊，不是没用才好吗？

　　那又为什么不承认自己是散木？

　　还为什么要发脾气？

　　何况那树也不是真的没用，不想有用。第二天早上匠石把这个梦告诉徒弟，徒弟们就质疑说：它如果真的想没有用，为什么要当土地神呢？

　　匠石说：小声点，隔墙有耳！这哪里是栎树自己要当土地神，是土地神附体于它。再说了，它如果不是被人们当作了土地神，弄不好还是会被砍掉。

　　这么说，栎树还是为了保命？

　　但，为什么要说匠石是散人？

　　人，究竟应该成材，还是不成材？

　　那就再看两个故事。

　　本节故事见《庄子·人间世》

　　大葫芦瓜

　　这个故事还是跟惠子有关。

　　事情也许发生在讲完凤凰和鸱枭的故事之后。惠子虽然被庄子嘲讽了一番，倒没生气。那时，中国人还没学会喝茶，喝茶是东汉以后的事情。所以，惠子要招待老朋友，多半是请他吃饭，喝点小酒。

　　酒过三巡，惠子又开始嘚瑟。

　　他说：知道吗，魏王送给我一颗葫芦瓜种子。我种了下去，结果长出的葫芦能装六百斤米。这东西可没什么用。用它来盛水吧，皮薄盛不住；做瓢吧，要那么大的瓢干什么？我就把它砸了。

　　庄子说，你就不能用它做成腰舟？

　　腰舟是南方人的发明。他们会用空酒坛子绑在身上渡江渡湖，名叫腰舟，意思是腰上的舟，相当于现在的救生圈。不过，和能装六百斤米的大葫芦绑在一起，就不是腰舟，简直可以躺在上面漂荡江湖。

　　难怪庄子对惠子说：

　　夫子固拙于用。

　　你太不懂得什么叫“用”了。

　　如果做成腰舟，又叫什么呢？

　　恐怕就叫：

　　天生我材别有用。

　　所以，最没用的，往往是最有用的。

　　关键在于你怎么看问题。

　　只要敢想，那葫芦瓜做成热气球都行。

　　本节故事见《庄子·逍遥游》

　　臭烘烘的树

　　惠子不服气，又讲樗（读如初）树。

　　樗树其实就是臭椿。臭椿和香椿一样，都是无患子目植物，也是落叶乔木，但不同科，臭椿苦木科，香椿则属楝（读如练）科。在中华文化中，香椿是父亲的代名词，叫椿庭；也是长寿的象征物，叫椿龄。

　　而且，香椿可以吃，炒鸡蛋尤其好。

　　臭椿的叶子揉碎了，却是臭烘烘的。

　　于是惠子便对庄子讲：我有一棵大树，人们都管它叫臭椿。这棵树呀，主干木瘤太多不合绳墨，支干弯弯曲曲不合规矩。它长在路边，木匠们都不屑一顾。就像你的言论，大而无当，所以谁都不听你的。

　　庄子呵呵一笑。

　　他说，老兄没见过野猫和黄鼠狼吗？它们东张西望上蹿下跳，匍匐着身子等待时机，随时准备捕捉出游的小动物，自己却一不小心误中机关落入罗网。还有高大魁梧的牦牛，能耐可大了，却抓不住老鼠。

　　惠子说，你还是想想那臭椿怎么办吧！

　　庄子说，这可就更好办了。你把那棵树移栽到无人之乡旷野之上，无所事事地在它旁边转圈圈，逍遥自在地在它下面睡大觉，那不就行了吗？

　　看来，庄子总是另有办法。

　　也总不按牌理出牌。

　　葫芦太大不能盛水，就去做船。

　　树长得歪歪扭扭，就用来乘凉。

　　说我没用，是你不会用。

　　真正会用，天底下哪有没用的？

　　这叫什么呢？

　　就叫：

　　天生我材别有用

　　天生我材必有用

　　天生我材自有用

　　天生我材不怕没用

　　在这里，重要的是不怕没用。

　　不怕没用，那就自由。

　　自由，就怎么用都行，也就别有其用。

　　别有用就是自有用，也是必有用。

　　必是必然，更是自由。

　　这就让我们想起孔子，孔子说：

　　君子不器。

　　器就是器物，也就是有用的东西。不器，当然就是不要成为有用的东西。表面上看，这跟庄子的不要成材很像，却其实不同。因为孔子“不要成器”的准确意思是应该成人，成为懂礼乐有教养的高贵的人。

　　所以，在孔子那里，不器的只是君子。

　　小人，则还是得成器成材。

　　庄子却不区分什么君子和小人，也不认为非得成为什么不可。天生是鴳雀就是鴳雀，鲲鹏就是鲲鹏。他的不材也不是必须没用，而是不必有用，不怕没用，甚至就连自己叫什么名字也都无所谓：

　　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

　　意思是：你们愿意管我叫牛，我就跟着你们把自己叫做牛；管我叫马，我就跟着把自己叫马。

　　这样的人，哪里还在乎成不成材？

　　当然也不在乎被看作散木。

　　若为自由故，不怕做散木。

　　树的故事，意义就在这里。

　　本节故事见《庄子·逍遥游》

　　本节引文见《论语·为政》、《庄子·天道》 易中天中华经典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