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伦理困境
69 伦理困境
夜里,任为想吕青说的话想了好久。吕青最后提醒的那些关于地球所前途的推测,直到第二天早晨去上班的路上,都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吕青认为,云狱是个问题,可能会给地球所带来巨大变化。
王陆杰最早跟任为提到云狱的时候,曾经说和国内监狱系统的什么人聊过这事,当然只是瞎聊,那时他还没有接触过地球所。但奇怪的是,当云狱真的有了眉目的时候,王陆杰找来的第一个进行考察的人,是赫尔维蒂亚的监狱管理局局长,而不是任何国内监狱系统的人。
王陆杰跟任为解释过原因。他说,聊天归聊天,可实际操作的话,云狱这种做法太超前了,第一个吃螃蟹不容易,而赫尔维蒂亚是最合适的选择。这个国家大,有需求,同时,做事风格和德克拉差不多,喜欢公投,只要公投过了什么都可以干。如果德克拉能用机器人做总统,那么赫尔维蒂亚就敢把犯人送到云狱去。
任为觉得王陆杰的说法没什么问题,根本没多想。但吕青却不这么觉得,在她看来,如果没有特别的安排,这是匪夷所思的事情。一个监狱,或者说,一个怪怪的什么违法监禁整体解决方案,由一个国家的国有机构作为一种服务提供给另外一个国家,这行得通吗?算是政府行为还是商业行为?安防怎么解决?出了事谁负责?靠警察吗?让警察替其他国家看管犯人?
不能不说,这是个问题。听到吕青提出来的时候,任为马上觉得不对劲。在这些方面,任为一贯比较迟钝,需要吕青提醒才能想到并没有什么奇怪。但是,任为没想到,别人也没想到吗?欧阳院长没想到?王陆杰也没想到?云狱的匆忙诞生是因为张理祥偷渡的那二十一个人,不然不会这么着急。但用黑洞来制造时钟差进而建立云狱的方法,是欧阳院长提醒任为的。至于王陆杰,显然琢磨这事已经很久了。他们二位不可能想不到。
吕青推测,要让云狱成为现实,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对地球所进行股份制改造,让地球所彻底商业化,成为一个市场主体。市场主体去做云狱这样的事就没什么奇怪的了。或者说,只有奇怪的客户,没有奇怪的服务商,有客户需求自然就有服务商。至于服务商怎么提供服务就不是问题了,只要不违法,客户接受,怎么样都行。
而云球资产化,资产证券化,是王陆杰早就想好的。云狱既然一定会推动云球资产化,那他很可能一直都在等待张理祥事件这样一个让云狱启动的机会。任为出了一身冷汗——张理祥事件不会和王陆杰有关吧?他想起来,欧阳院长提出黑洞的建议之后,自己曾经有一丝怀疑,张理祥事件的背后是不是王陆杰。不过那时自己仅仅是想到王陆杰成功地得到了云狱,完全没想到云狱的下一步就意味着云球资产化。如果这都是真的,王陆杰也太可怕了——好在吕青很快否定了这个推测。她说,王陆杰是个生意人,不会冒这个险。这不是白道生意的做派,成了黑道生意了,王陆杰肯定不会这样做。不过,如果说王陆杰早就预料到了迟早会出这种事,那是有可能的,如果说是他主动提醒了欧阳院长用云狱来解决那二十一个人的问题,也是有可能的。
至于欧阳院长,按照吕青的说法,既然地球所一直以来都是前沿科学院的负担,那么这也许是前沿科学院彻底摆脱地球所的最好机会,欧阳院长自然乐见其成。
虽然任为马上紧张起来,吕青却不以为意。她劝说任为,这些事情本来就是一个自然的发展,就像她自己工作上那些事情一样,迟早会发生,拦是拦不住的,最好的应对就是顺其自然。
资产化的过程本身并不困难,地球所做个估值,找人来入股就行,然后地球所就是股份公司了。欧阳院长应该不会一上来就把地球所全卖了,而只是引入一些新股东,一段时间以内前沿院应该还是大股东,欧阳院长也还会是任为的领导。这样就足够了,地球所不是一个全资国有的科研机构,有些事情做起来就方便了。其实,对任为的工作应该不会有很大影响。从好的方面讲,任为应该也会有不少股份,地球所的同事应该也都会有,大家也许能挣很多钱。
任为对钱并不太感兴趣,但吕青的另一个说法,让他有些动心,隐隐觉得这对地球所也可能是好事,这要看自己怎么做。
云球人,五千万云球人,将来到底怎么办?现在任为并没有什么想法,但吕青提醒他,迟早他会有想法,有一个希望。那么,把实现希望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云球资产化就是一个机会。
云球问题的本质在于,地球人如何接受云球人。现在这个阶段,地球人还没想好呢,对绝大多数地球人来说,云球人才刚刚在地球上出现。所以,地球人如何接受云球人,取决于云球人做了些什么,其实也就是地球所做了些什么。就像一个人,如果做了好事,大家会喜欢这个人,如果做了坏事,大家会不喜欢这个人。当然,现实中肯定不是好事或者坏事那么简单,但无论如何,大家如何接受一个人,显然是可以被引导的。只要愿意,完全可以让自己受欢迎,但前提是有足够的能力去引导大家。而这个能力,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钱。
虽说不能确定,但任为觉得,吕青的推测多半不会错。
果然,任为刚到办公室,王陆杰就打来了电话,说新声科学娱乐的股东,顾子帆和傅群幼的儿子,不是傅群幼,是傅群幼的儿子,想要来和大家开个会。这应验得也太快了!还能谈什么呢?任为想,可以确定了,吕青一定是对的。好在被吕青提前提醒,要不然自己还不得当场崩溃。现在他有了心理准备,甚至在想应该去利用这个机会了。
傅江涌“砰”的一声坐到椅子上,任为的心脏猛地跳动了几下。
他就是傅群幼的儿子,二儿子,三十多岁,剃了个小平头,胖嘟嘟的,腮帮子有点鼓,眉毛浓得像板刷,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傅群幼。就冲脖子上一嘟噜乱七八糟的挂件,任为就很难想象,傅群幼那样一个人是如何能够接受他的,任为觉得自己都不能接受。
傅江涌正跷着二郎腿,斜靠在椅子上,对着顾子帆说:“老顾,老爷子对你印象不怎么样,咱们可得好好相处。”
顾子帆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对我印象不怎么样?对你印象好吗?”顾子帆这会儿抬着头,平视着大家,没有像见到胡俊飞时那样低着头眼睛往上瞟,眼神似乎也更加严肃。
“对我?”傅江涌坐直了身子,仿佛来了兴趣,“对我的印象嘛,当然是很好啦!不然,怎么这事让我来管了呢?不过老爷子真是糊涂了,你说这事,怎么能够让我来管呢?除了飞行摩托,我还懂什么?对,还有女人,我懂女人。”他抬起一只手,伸出手指凌空点了几下,似乎在确认自己的说法,“所以啊,这么个老爷子,如果对你印象不好,倒让我对你印象挺好的。”
顾子帆半转过身,眉头皱在一起,看着他,似乎有点疑惑,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还是没说话,把身子转了回来,对王陆杰说:“陆杰,咱们开始吧。”
“是,开始。”王陆杰笑了笑,“刚才大家都认识了啊!以后都是一家人,我有什么话就直说了。”
“谁跟你是一家人?”孙斐说,她一脸恼火,“这是什么意思?要干什么?”
“这不是正要说嘛!”王陆杰说,“你不要急,你看任所长、张所长,两位领导多有涵养,你要多学习。”
“孙斐,你别叫了,听他们说。”有涵养的张所长就坐在孙斐边上,他拉了拉孙斐的袖子。不过,他皱着眉头,语气听起来并不平顺,好像涵养也是有限的。
任为已经事先跟张琦通了个气。并没有提到吕青,也没有提到机会什么的。他只是对张琦说,自己接到王陆杰的电话,要安排大家一起开个会,有重要事情要谈。他说自己有一种预感,不好的预感,然后把吕青的猜测当成自己的猜测告诉了张琦。在这些方面,张琦的领悟力显然比他好,也更加清醒和镇定。张琦确实不高兴,但不用任为提醒,他自己就说,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如果今天真的就是那一天,也只能顺其自然了。可能张琦也用某种方式提醒了孙斐,而孙斐就没有那么能够顺其自然了。
“孙主任,”傅江涌又开口了,“你别不高兴,我特理解你。你放心,将来有什么事情,有我在,绝不能让他们欺负你。”
“用不着!”孙斐说,“把你的玉坠儿收好了,掉地上了。”伸出手指了指傅江涌胸前。
傅江涌赶快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前。“没有啊,在呢!”他说,抬起头,一脸茫然。
“猪。”孙斐低声嘟囔了一句,把头扭向了另一个方向。
“嗯,嗯。”王陆杰哼了两声,“这事啊,任所长、张所长、孙斐——孙主任,我以前提过,就是地球所可以资产化。目前呢,有些新情况,我们需要探讨一下。”
“不用探讨。”孙斐说,“探讨什么?早跟你说过,门儿都没有,我们不卖身。”
“对,卖艺不卖身。”傅江涌说,“有骨气。”他说着,还一边点了点头,像在加强语气,同时直勾勾地盯着孙斐。
“你——”孙斐竟然一下子语结,不知如何反驳。
“孙斐,孙斐。”王陆杰说,“你别激动,别激动。我知道你不高兴,不愿意这么做。没问题,没问题,我理解。但是,我们眼前面临一些困难,总要解决对不对?来,我们一起找找解决办法。如果有其他办法能解决,什么都好说,好不好?没人逼你。可要是没办法解决,那还要不要过日子了?”
“哼!”孙斐使劲哼了一声,但没说话。
“看来根本不用我说,你们早就都知道我们来干什么。怪不得我给任所长打电话,提到子帆和傅公子要来,任所长问都不问是什么事情,一口答应,反手就挂了电话,搞得我压力山大。”王陆杰说,摇了摇头,仿佛心有余悸,“你们还是厉害,聪明!科学家就是科学家。”他伸出大拇指,冲任为、张琦和孙斐比画了一下。
“任所长,”顾子帆忽然开口说话,“我们见过一次面,我就不客气了,有什么话我就直说了。”
“您说。”任为说。
“地球所之前的情况,我从陆杰那里了解了一些。”他说,“我也知道大家关于云球资产化的意见。不过我有一些看法,想跟大家沟通一下,仅供参考。”
“您说。”任为又重复了一遍。
“云球这个项目,在世界上独一无二。这个项目的难度很大,涉及四个方面。第一是技术难度,第二是资金需求,第三是实用价值,第四是伦理困境。”顾子帆说,“前三个方面的难度早就体现出来了,已经是足够大的难度,除了地球所,世界上没有人能够坚持下去。但是第四方面的难度,是在意识场发现之后产生的。这是一个新问题,可也是最大的一个问题。”
言简意赅,他想说什么呢?不过是想要说服我们。其实不用那么认真,我已经做好准备被说服了。任为想。
“现在面临的具体问题是云狱的运营,大家都清楚,以地球所的身份,一个国家所有的科学研究机构,云狱是不可能运营的。不过我认为,云狱只是一个小问题,是水面上的冰山一角,水面以下有更多问题。也许可以放弃云狱,规避眼前的问题,但毫无意义。”顾子帆说,“问题的核心是,意识场以及云球意识场的出现,已经把地球所带入了伦理困境。面对困境,只有三个选择,放弃、躲闪或者迎战。”
“放弃其实不是一个选择,因为已经有五千万人在云球里,放弃已经来不及了,除非足够冷血——我不觉得大家是这样的。”顾子帆接着说,“躲闪是可以的,但只是一个暂时的解决方案,也许能解决今天的问题。可睡一觉明天醒来,就会出现新的问题,就不一定能够躲得开了。我是一个投资者,投资者都是实用主义者。所以我的建议是迎战。我认为有十足的把握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对不起,顾总,”张琦插话说,“您怎么定义胜利?”
“对不同的人当然是不同的。”顾子帆说,“对我来说,赚钱就是胜利。既然投了钱进来,就要赚十倍、一百倍的钱回来,这是我的本分,也是我的目标。当拥有地球所的股份以后,出现任何满足我需要的机会,我就会把股份卖掉,那就胜利了。”他笑了笑,“至于诸位,都是科学家,都有探索未知、追求答案的精神,所以我假定,答案就是胜利。”
“和赚钱相比,探索未知、追求答案应该说是非常理想主义了。但我认为,要实现这种理想主义,首先应该具备和这种理想主义完全相反的实用主义精神。”顾子帆接着说,“刚才说到,我是一个实用主义者,并不是因为我的目标是赚钱,而是因为我会为赚钱这个目标采取任何合理合法的手段。如果把我的赚钱目标替换成任何更加理想主义的目标,我仍然会像现在一样思考,采取任何合理合法的手段,那并不妨碍我成为一个同样的实用主义者。”
“老顾,”傅江涌插话说,“你在说绕口令吗?”
顾子帆低头停顿了一下,没有接话,也没有去看傅江涌。
“我想大家明白我的意思。”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自己的话题继续说,“我听陆杰讲过伊甸园星建立的过程。我想,没有孙斐那样实用主义的手段,就不会有伊甸园星这样理想主义的结果。”
“我是被逼的!”孙斐说。她听得出来,顾子帆是在夸她,但却觉得哪里不对头,有点不舒服。
“在那个时刻,你把面临的情况看作一个可以把握的机会,而不是看作一个迫不得已的危机,所以你成功了。”顾子帆说,“你已经这么做了,只是没这么想而已。这次你应该从现在开始就这么想。”
“你就是想说,现在也是一个机会,对不对?”孙斐说,“直说就是了,绕那么多干嘛?绕口令,这位大公子说的对。”
“就是嘛!”傅江涌冲孙斐伸出大拇指,然后对顾子帆说,“好像谁不明白似的,孙主任心里,早就明镜一样,用得着你说吗?”接着他又扭回头对孙斐说,“二公子,我是二公子。”
“是的,现在也是一个机会。”顾子帆说,“尤其是对你们而言。”
“什么意思?什么叫尤其对我们而言?”孙斐问。
“挣钱啊!很多钱。”傅江涌说,伸出手来,做了个数钱的动作,“还有权力,”他又抬起双臂,做了个曲臂绷紧肱二头肌的动作,“管理公司的权力!”他重重地说。
顾子帆摇摇头,苦笑了一下,还是没看傅江涌一眼。
“您的意思是,”张琦对顾子帆说,“我们可以借这个机会,来解决我们面临的伦理困境。”
“对,是的。”顾子帆说,“在地球所前面的道路上,最大的拦路虎是伦理困境。解决伦理困境,就需要民众正确地理解云球。这种理解是需要被引导的。要引导民众,就必须做事情,而不是宅在家里听之任之。”
和吕青说的一样,任为想。
“你们有钱有权力,对了,还有身份,怎么做都可以!”傅江涌说,用手指点了点他们几个,眉毛扬着,仿佛在等待他们恍然大悟。
顾子帆终于看了傅江涌一眼,但还是没接话。
“所以,任所长、张所长、孙斐,”半天没说话的王陆杰说,“说实话,子帆呢,投资嘛,目标是赚钱。我呢,主要也是想赚钱,有那么一点想做个企业家什么的。这都没什么好避讳的。但是你们想,欧阳院长为什么会乐意这么做?欧阳院长支持你们十年了,就这么放弃了?他是有很多压力,可他也有理想啊!欧阳院长多么有理想的一个人,你们不知道吗?所以,欧阳院长也是在找出路啊!不仅仅是给前沿院找出路,那样的话,压住你们不要往前走,慢慢往后退才是更好的选择。总有办法让云球人慢慢死光的,不是吗?欧阳院长也是在给你们地球所找出路,给云球找出路,让云球发展下去,让你们找到想要的答案——很多事情,你们还是要正确理解。”
“千万不能期望,民众会自动地认为云球人应该被接受,应该被耗费巨资养着。也千万不能期望,等民众不接受的时候,再去争论还来得及。”顾子帆说,“趁着大家还没想明白,去引导大家才是最合理的选择。所以,地球所需要空间,更大的空间,去做事情。”
任为想起了任明明,想起了最近德克拉共和国发生的事情,是明明他们做的吗?如果真是,看起来明明是很会做引导工作的。
“您是说,我们应该让地球人赋予云球人人权吗?”张琦问。
“如果想继续云球研究的话,还有其他选择吗?”顾子帆说,“云球人可是有意识场的!即使地球所不说话,也会有人逼地球所说话。另一方面,这个过程一定很艰难,会遭遇很大的阻力。毕竟云球占用了很大资源,而且会越来越大。想想KillKiller和KHA吧!地球所将会被夹在两种势力之间,不站队是不可能的。必须做出选择,要么毁灭云球,要么让大家相信云球带来了价值。”
“其实,这个选择本身并不重要。”顾子帆耸了耸肩,接着说,“现在的情况下,无论怎么选择,选择停下脚步或者选择继续前进,都要做些什么让民众理解这个选择。这就是伦理困境,可以选择方向和目标,但却无法选择不作为。否则无论如何,地球所都会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云球这个烫手的山芋是地球所创造的,想要甩掉可不是那么容易。”
“我不相信你们会选择停下脚步。”王陆杰说,“五千万意识场,谁能做出这样的选择?还是让地球人接受云球人比较靠谱。不过在此之前,应该先让云球成为地球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要不然,你们花钱可太狠了,会让地球人肉疼!”
“想要勒索别人,总要先绑架别人,对不对?”傅江涌说。
“哎——停一下。”孙斐说,伸出手制止傅江涌说话,“他们要赚钱,那你要干什么呢?”她问。
“我?玩儿啊!”傅江涌摊了摊双手。
孙斐看着他,满脸怀疑,“你们家老爷子呢?不是挺威风的吗?怎么躲起来了?”
“他老了。”傅江涌说,“老了违法吗?再说了,我怎么知道?我都懒得理他。” 云球(1-3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