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淫奇策

　　尝观于中土旧小说及村剧，其所称述者，不出淫盗杀三端。近今北京督学局颁布“学堂禁律”，禁学生购阅稗官小说，彼之意，岂非以往昔之小说戏剧，以盗贼为好汉，以淫者为才子佳人，近于诲淫诲盗，此实不然之说也。

　　《礼记·礼运篇》有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告子亦曰，食色性也。是则食色二端，为人本性；人人各各遂其饮食男女之欲，则淫盗之恶息。至于食色二端加以限制，使之不能遂其性，则淫盗之恶遂生。至淫盗之念既萌，复制之使莫逞，其势出于相杀。故世界杀人之狱，起于意气相争者实占少数，均由淫而杀、因盗而杀者也。观中国各省命案，均与淫案盗案有关系，此其证矣。推之寇乱之窃发，邦国之竞争，亦以制胜以后，可以逞奸淫掳掠之威，享财物子女之奉。（历代英雄之崛起，蛮夷之入伐，均由于此念，读中国史者自知之。）然其结果，遂足扰乱生民，以戕残其生命。是则世界之大恶，均淫盗二念所扩张；而淫盗二念之萌，又由于人人思遂其色食之性，（一切之则，以食物为最急要，）此乃不易之理也。

　　且淫盗之所以为恶名者，以人人私有其女子并私有其财产也。以女子为己所私有，故禁他人之淫，而以犯淫者为罪恶；以财产为己所私有，故禁他人之盗，而以盗物者为罪恶，岂知以女子财产为私有者，已犯天下之首恶。何则？中国自古以来，位愈尊者妻愈众，近则贵显之民亦恒蓄妾，使多数之妇女屈伏深闺之中，防范之严，有若囚虏，又爱憎由己，宠幸靡恒。久闭之女，安能禁其无情欲之私？又既寡之妇，守贞之女，虽当青年，亦禁再嫁，稍逾防检，安能遽斥其不贞？又婚姻之权，非己身所克操，强迫之馀，奚能必其敦睦？或男女情欲既萌，而两姓固展其婚期，以是之故，则女有外遇，或犯旁淫，亦事理所必然。至于欧美各国，其男女结婚离婚虽克自由，然亦仅有其名耳，实则男女婚姻，受宗教法律及伪道德之裁制者，不知凡几。或两情相悦，以门第财产之差别，不克遽遂其情，是则今日之婚姻，均非感情上之婚姻也。既非出于自由恋爱，则男女之大欲不克遂，淫恶之生，乃事理所必然。是犹处私有财产制度之下，人民迫于饥寒，而欲禁其不为盗也，虽日加防制，并禁遏诲淫诲盗之书，夫何益之有哉！

　　* 刊一九〇七年十一月三十日《天义报》第十一、十二期合刊，署名独应。 周作人集外文：1904～19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