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杂拾（二）

　　斯谛勃咢克（Stepniak），名舍尔俱（Serghei），姓克罗夫靖斯可（Kravchinski），此其别号，华言大野之子也。以一千八百五十二年生露西亚，与克洛颇特庚同为却轲夫斯丌（Chaikovski）党人，运动农工至为有力。后逃亡英国，著书布其国中惨状，中有《地下之俄国》一书，文情皆胜，最有名。露政府厉禁，而手本抄传，其流益广。外此尚著有小说剧曲及小文数种，由党中秘密出版，散布农民者。至九十七年，偶出，触汽车而死，年仅四十有五。一千八百九十九年，克洛颇特庚作《自叙传》一卷，言其人天真率直而大无畏，同人戏字之曰“婴儿”。其游谈革命也，微服如长老状，敷陈民生苦况，当起而反抗，辄广引经文证之。彼能背诵《新约》，历历无讹，故证皆精切。昔尝忻然自述其游谈村农一事云：“一日，吾挈伴行村路间，忽有农驾橇来，追而上之。吾便与言官暴掠民，当勿偿税，又据经训以证革命之理。农策其马，吾侪疾趁之。马骤步，吾侪走尾其后，与谈革命抗租之事不已。既而农力鞭使奔，而小瘠，且不足于食，力曳不能速，吾侪得仍追而聒之。逮其息始止也。”

　　亚历山大·斐彖飞（Alexander Petöfi），匈加利人也，生于一千八百二十二年。幼而瑰特，有三事异人：素爱独立，愿为优，天才长于诗也。顾落魄不偶，入学数年，潜至菩陀沛斯德剧场为杂役，已复为兵，以疾罢。四十三年夏，译英法小说，以赀自度，秋复为优。明年返都，出诗集一卷镌行之，声名陡起。自是遂从事文章，为其一生事业之转点，而独立不羁之气亦益壮。四十八年三月十四日，奥人革命报至匈加利，斐彖飞感之，为诗一章，次日对众诵之。至每解之末，复联有云：“誓将弗复为奴”。众口应之，如立信誓于诗人前也。诵已，众即赴印所自印之，立俟其竟。诗文就梓，不经检视，此实其昉。革命兵起，即从军行。明年，归将军贝谟（Bem，波阑人轲苏士邀之来，使当俄军者）大队。至七月三十一日，舍该斯洼（Segesvár）之战，没于阵中。斐彖飞为诗，其大本有二。尝自题诗集，令述其意曰：“欢爱自由，为百物先。吾以爱故，不惜舍生。并乐蠲爱，为自由也。”读此可知其人。今转译长诗一解于此，然惭不词，欲进译笔不能更下矣！诗曰：

　　“白日黯西下，四空入杳冥。小星灭不现，龛火馀微明。微明耿不息，并我故园情。”

　　中国比来，人多言学。顾竞趋实质，凡有事物，非是以利用厚生，效可立待者，咸弃斥而不为。而尤薄文艺，以为文章者乞食之学，而美术利细，弗轨矿若也。虽然明达之士，于物质之足蚀精神，亦既有知者，而或乃仍斥文章为小道。此亦惑也。吾窃以为欲作民气，反莫若文章。盖文章为物，务移人情，其与读者交以神明，相喻于感情最深之地，印象所留，至为深久，莫能漶灭。故一书之力，恒足以左右人间，使生种种因缘。如斯妥夫人（H. B. Stowe） 《汤姆之小舍》（或译《黑奴吁天录》，与书旨相合）出，致南北美之战，而黑奴终释。都介涅夫（I. S. Turgenev，俄国文宗）《猎人纪事》出，而二千万之农奴亦放。夫非其书哀感顽艳能动人心，使生毅力，孰能与于此。然其为力若在屈缚不伸之国，则尤弘大，如前言斐彖飞之于匈加利，密克威支（A. Mickiewicz）之于波阑是也。丹麦文豪勃阑兑斯（G. Brandes）《游波阑作文录》云：“波人之爱国诗，如其宗教，其最佳者（如密克威支等作），厉禁勿得读，藏者有严谴，而人辄私诵之，久久通其微言大义，则焚之，如他嫁之妇，毁其所欢手迹同一伤心，强不得已也。俄政府又禁波阑古画，顾重法虽悬，而家仍多私藏小册，载国人瞿洛德革（Grottger）之画，及在禁之《西伯种亚流人行道图》。又有他图，绘一千八百三十一年末次力战守华舍洼状。波阑小儿，亦皆衣故国之衣，潜居家中，披其小书中所图（以着波阑衣出门有禁）波阑史事，十九世纪大革命之状，与流人图。故波人眷其故土，历久愈挚，如出性成也。”（以上仅据文艺影响近有实效可指者言。）中国则无之。实之为害，每至保其躯体，而失其心灵，虽欲及今药之，第吾观中国比走孳孳于实业商工者众，窃深为寒心也。

　　* 刊一九〇七年十月三十日《天义报》第八、九、十期合刊，署名独应。 周作人集外文：1904～19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