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学商兑

　　昔章实斋著《妇学》，于当时风气甚加訾议，而未尝持不读书之说，其言颇平。特所论列，唯以礼法为衡，非本据于科学，故亦仅十得六七而已。礼法为物，本非一成而不可变者，唯可渐移而不可骤革，使冒昧为之，则旧本已摇，新根不固，鲜有不败。民德漓涣之时，亦即民族衰微之日，征之历史，事实昭然。此言礼法者所亦不可非也。然即以为人生之指归，则犹有间焉。

　　女性问题，世无定论，则女子教育之臬极可弗言也。近有奥人华宁格耳，本生理心理之学，独倡一说，新警多真谊，今取其中正确实者言之，则谓女子本务，专在孳育，其体质精神皆亚于男子，故不堪任重，为劳心劳才之事，如从事战斗工作或治精微之学是也。才女风气，如实斋所言，今尚少见，而海内女子略受耳食之学，辄漫言有从军之志，其不思甚矣。至其不可之故，虽乡妇村妪，亦当自审，无待明证。秦君洗氏，世故有之，第千古而一出，未可以概凡众也。使经邦之责半可分诸妇人，事亦甚佳，特虑文化发达史中不能容是剧变之例耳。

　　今所排者，特风气流行之敝，若学校教练，则无可议。诚以妇人之事，在于齐家教子，为国民后援，其责非不重大。且生计之说，亦以渐兴，皆非学不可。第女子当读书之故，犹别有在，所以陶熔其性情，调节其感兴，斯为尤要也。人类原生，等于动物，顺其天赋本能以行，逮文明上遂，人能以理知判断之力，自为防闲，故得不及于乱。特在妇稚，较近自然，多率性而行，因以人于罪戾，或蒙道德之诛者，世多有之。今使读书，能知大义，增其理解，则知尘根之享非人生极谛，而一切浮华逸乐，皆不足耽，别求怡悦于性灵之间，更不至随心恣意，丧其神守矣。太炎先生有言曰：“调御大夫，当为宇宙之忏悔者，不当为宇宙所漂流者，人不能匡自然而正之，独安可役于形体，自汩没乎？”世俗妇女，多不读书，思虑兴趣，类至猥琐，不出室家之事，是皆为自然所漂流者也。悬测来者，不知当如何？观女子在学，德业未修，而多矜色，何所执持？生是差等，抉鉥其隐，乃为自炫，属于本能，种业深长，不可移也。滔滔方往，亦已焉哉。

　　辛亥夏作是篇，未几光复军兴，海上女子竞言北伐，金陵一役，背负逃归，自此女军人之风，亦以戢矣。教育大势，趋于实际，今社会之所需者，不在一二女杰，而为多数之贤母良妻，以奠家庭教育之基。窃意今之妇学，当以教养之事为本，辅之技工，以求合于实用。进之艺文，以陶淑其性真，庶其有用。寻常女校，亦当注重家政学一门，总摄其要。英戈斯德著《民种改良之教育》，有言曰：“依善种学说而论教育，则其最要问题在当如何养成子女，具诸才力，俾将来足为人父母是也。”妇学问题亦正可于是得解决，而无待繁解矣。

　　* 刊一九一四年十二月二十日《绍兴教育杂志》第二期，署名启明。 周作人集外文：1904～19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