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篑轩杂录（一）

　　希腊诃美洛思，旧译荷马，著有史诗二篇，为欧土最古之诗歌，今人多撮录其本事，以教童蒙。近林琴南从英人包尔温氏本，译为华言，曰《秋灯谭屑》。其一云“织锦拒婚”，述阿迭修斯之归家；其二云“木马灵蛟”，即伊里翁堕城之事也。古代异域之书，多以神话为之基本，其意隐晦，不能即憭，则率以神怪二字了之，以为文人好作荒唐之言，本无可稽也。实则神话之作，本自天成，其所依据，乃在民族之信仰及习俗，故神话与宗教，相系至密。生民鉴于自然之神秘，自由畏敬而生拜物思想，生死老病之无常，形影梦幻之不测，而精灵信仰，益以完具。当此之时，如为述故事，相告语曰，有神降于庭，鬼哭于野，木石能言，人兽为婚，当无不信者，以与其所信者合也。逮文化渐进，政教改易，而旧说流传，犹仍其故，后世之人，乃至读之莫明其指，此神话之所由多误会也。自英人阑士以人类学法，解释神话，乃始了然。其法之当世蛮荒之礼俗，印证上古之情状，而知凡是荒唐之言，皆本根于事实。能得此意，则读神怪之书，自当别有会心，而不以其稚气与妄言为可嫌矣。如史诗言伊里翁太子巴里斯牧羊于伊陀山中，阿迭修斯归时太上皇赖耳合斯方耕田宫外，率尔一读，宁不可笑？要知当时之王，无以胜于今日之酋长，则其躬自耕牧，亦何足怪。更视诗语，非特不觉唐突，且反愈益趣味深长矣。

　　英国麦恺洛克著《小说之起源》，哈德阑著《童话之科学》，阐陈此谊，至为浅显。欲明古文学中神话传说之意义者，于此求之，有馀师矣。

　　条顿神话中，有所谓仙人者，高约尺许，绿衣绛巾，貌若老人，性好戏弄，恒居坟垄中，或依附人家。索士比亚所著曲《夏夜梦》（林译《吟边燕语》题云《仙狯》）之迫克，《风暴》（林译《飓引》）之爱理尔，即可为其代表。爱理尔歌曰：“蜜蜂吮华，余吸其馀。荼靡之朵，为余卧榻。夜鸱鸣时，余蹲居而不动。闲跨蝙蝠之背，以遨游四空。长夏既至，繁华满枝，余牧居其下，其乐陶然。”殊飘飘有仙气，为索氏佳什之一。案此种精灵传说，盖为土民客族之变相。民族争长，弱者败绩，远逊深山，然犹时见形迹，为居民之所畏忌。时日渐远，遂附以神异，或变为巨灵，或退为侏儒，实亦第苗瑶之属耳。唯耳濡目染，渐由想象而生幻视，故英国乡人小儿，多有见幺麽仙人，作种种游戏者。培林戈尔特著《民俗研究》，自言幼时出游，曾见数小人，长约尺半，跳跃马前，唯时车行野外，沙石铺地，又坐车沿，烈日当头，故相映照而生幻觉，所见之状则一如世俗所说者也。十二世纪末，纽堡威廉著《英国编年史》，记有一事云，英伦东部，乡人于林中得二小儿，形体不异常人，唯肤色纯绿。有凯因氏收养之，投以谷食，皆不取，见有蚕豆，始欣然取而生啖之。其一人男也，郁郁病死。一为女子独存，渐习粒食，绿色亦退，后适人生子，唯行多不检。自言其族皆绿色，居深林中，不见阳光，终日如黎明。一日出游，行少远，闻钟声，喜而迹之，至一穴口，匍匐而出，为日光及外气所中，昏厥不省，乃为人所得云。此颇可证俗传仙灵之本有其物。近又在印度大林中，屡得狼儿，见石庚诸家之研究，则此中古之纪载，故亦当可信赖也。

　　英国有一种俗歌，名巴拉特，多主记事，故与普通言情之民谣异。其原始不可考，美国庚密尔诸氏，谓民众庚歌，口占而成，英人汉特生等以为不然。盖始亦个人之手笔，递经传唱， 代有损益，乃成今状。法人巴里博士释之曰，俗歌盖中古时歌人所作，多取材于民间传说，武士故事，先代歌谣，及当世事实，但一经熔铸，自呈采色。又或出于作者想象，邃古之初，文化未立，信仰礼俗，皆近蛮野，遗风残影，留于人心，因以流入诗歌，多奇古之致。其说最为简明。俗歌本只口授，后始有人记录之。美国却尔特教授辑十卷本最完善，总三百馀篇，中多佳构，唯传译虑失其神气，兹述其一，大意云：“今日风兼雨，余有所欢，已卧冰寒墓中（一解）。余将往坐墓次，悼吾所欢，历十二月有一日（二解，右男所言）。一年一日已过，死者乃言，孰坐墓次涕泣，令吾不得眠（三解，右女答）。余坐墓次，令汝不得眠，余来求得一唼汝土冷之唇吻（四解，右男答）。汝求唼吾吻，唯吾呼吸有土气，倘一唼吾土冷之唇吻，汝命且不久长（五解）。园草青青，吾侪昔共游之地，芳华鲜艳，今枯于枝上（六解）。花枝枯槁，心肝亦摧，汝且善自遣，以至见召于地下（七解，右女答）。”辞旨凄婉，颇有古意。案：俗谓生人过于哀悼，令死者不安。一歌云，有兄见形于其妹，语之曰：汝泪湿吾葬衣，永不干燥，令吾寒冷，不得安卧。又有儿乞母弗哭，谓在冥间，以一瓶贮泪，今量太重，不便挈之与群儿戏云。神怪之事，多以十二月有一日为期，盖由于奇数之神秘，犹中国之言七七四十九日也。

　　香山苏子谷编《文学因缘》序有云：“夫文章构造，各自含英，有如吾粤木棉素馨，迁地弗良，况诗歌之美，在乎节奏长短之间，虑非译意所能尽也。”可谓知言。余观于日本之俳句而益信。其简单微妙处，几乎不能着墨。其体出于和歌，但节为十七字，以五七为句，寥寥数言，寄情写意，悠然有不尽之味，仿佛如中国之绝句，而尤多含蓄。如宋晋间句，“池塘生春草”及“暧暧远人村”等，可以喻其音韵。英人赫伦，后归化日本，从妻姓，曰小泉八云，著《日本杂记》，其“小诗”一章中有云：“日本诗歌之原则，与绘画相合。歌人用数单字以成诗，正犹画师之写意，淡淡数笔，令见者自然领会其所欲言之情景，其力全在于暗示；倘白描着色，或繁辞缛采，反失之矣。盖其艺术之目的，但在激起人之神思，而非以厌饫之也。故读佳妙之短诗，如闻晨钟一击，幽玄之馀韵，缕缕永续，如绕梁而不去。”其言颇透辟。俳句以芭蕉及芜村作为最胜，唯余尤喜一茶之句，写人情物理，多极轻妙。至于俳句翻译，百试不能成，虽存其言词，而意境迥殊，念什师嚼饭哺人之言，故终废止也。

　　中国每岁以中元节祭祖，日本亦然。于先二日为莲叶饭，招客晏飨，又遍赠亲友，列先祖位牌，设精灵棚，具茶果香华种种供养，然灯笼，焚苎壳以迎神，至十五夜复送之，称盂兰盆供，俗率简称曰“盆”。乡间于十六日夕，多聚男女舞于野，明灯击鼓，歌呼相和，名曰 “盆踊”。盆踊歌词，各地互异，检《歌谣类聚》《俚谣集》诸卷，颇多佳作。如《相模歌》曰：“曰来，曰来，瞻望河下，不见伊人，但见蒿艾。”《筑后歌》曰：“三里柴山，二里荒河，曰是跋涉，为谁之故。”《萨摩歌》曰：“夜色虽暗，欲行斯行，伽罗之香，导汝以前路。”《肥前歌》曰：“嗟汝萤火，昼匿影于草际，夕秉光于路歧，为行夜者作明月。”皆有中国子夜之流风。唯不易移译，只举其数章以见一斑而已。

　　* 刊一九一六年六月《叒社丛刊》第三期，署名启明。 周作人集外文：1904～19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