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教育一论

　　今人言教育，多限于学校，似此外之事，皆非教育，此大误也。教育之效，在养成国民性格，事甚繁重，范围至大。学校之教，但为人生教育之中坚，不得谓尽教育之能事。盖人自受生以来，与世相接，即随在无不受教育，内而家庭，外而社会，其影响于人生者，视若隐微，实至深巨。征诸古事，上知如孟子，而三迁其居，与之俱化，外缘之影响，今古同揆。此社会教育所由为今务之急。若家庭教育，重在作始、性情变异，悉定于此，为尤当先也。

　　近世实验教育学日益进步，蒙养方法，亦益美备。学年以下小儿，设幼稚园（近又有儿童之家）以收之。儿童居家之时益少，家庭势力将渐夺于学校，教育倾向偏趋于社会化。顾其为果，亦一利而一敝。盖学校制度，纵极完善，而效用有差，终不能代家庭而有之。以近世教育重在助长个性，贵异而不尚同，使人人得尽其天禀之能，以充足其生，而文明发达亦受其赐。个性差异，本于遗传，家族影响又有以顺成之，故造成性格，重在家庭。后此教育，不过驸翼之具，为之将助而止。今使儿童不受家庭之教，直与学校相属，虽以陶冶之功铸为成才，而业出造作，推至其极，但得为公众之分子，而不能成完全之个人，与设教之旨，已相背驰。况今时学校之力，犹不及此，然则养性善习，立人格之首基，固微家庭教育莫为功矣。

　　惟在中国，今言家庭教育，则有二事当先理治者：一曰儿童研究，一曰妇人问题是也。教育之事，始于胎教，以精神感应，所系甚大。及婴儿期，重在保育，尔时身心发达，方极其变，当按其程序，顺势助长，非徒饥食寒衣足尽其事。复次十年，历幼儿少年两期，知识欲与道德心，皆渐萌发，诱掖扶持，所不容忽。顾必家人具有常识，少通育儿理要，乃能胜此。今世之人高言教育，而治儿童学者，曾鲜其人。世俗母女，复舍禽育兽爱而外，不知所以为养，蒙养之效，如何可言？且家庭教育，以母为之主。中国妇人，素鲜问学，随顺自然，心为形役，逐逐于尘根之享，忘其自己，更不知有家庭，新旧虽殊，其行则一。今之女子，标揭高义，以求新生，乃实行未章，但有骄色，比之物象，犹以音色表见，示其异性，以行性择，是曰自炫，与昔之容悦取好，复何所异？以如是人为儿童师资，其可耶？要之昔日晦塞之家庭，固不足取，若在今日，叔世浇漓，犹有甚焉。女子不自觉，则母仪不可得，而蒙养亦殆可弗言矣。以中国现状观之，家庭教育其难如此，然世终不以此而遂止不讲，则如希腊智者德黎思所言，人纵百物皆尽，所馀犹有希望在耳。

　　* 刊一九一四年六月二十日《绍兴县教育会月刊》第九号，署名启明。 周作人集外文：1904～19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