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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死生

  说死生

  天地一蜉蝣,百年一旦暮,死生之问题,渺乎小哉!年华不再,白发催人,老大徒悲,头颅责我。处今日竞争之世界,而不展长袖于舞台,与强敌争一旦之命,惟是优游没世,消磨志气于秋月春花,断送生涯于米盐琐屑,初不知美雨欧风,且将横渡太平洋而东袭,人种竞争,日趋剧烈。而我四万万人类馆里的动物,迫于自然之淘汰,将日以困,日以病,日以死,日以尽,必至于大兽哀龙,同归澌灭而后已。嗟嗟!人生百年,莫不有死。泰山鸿毛,毫厘千里。耗矣哀哉,我黄帝之子孙也,以世界之贵种,神明之世胄,徒以不能参透死生之理,至欲免死而日迫于死。倘于一息尚存之际,以谋光复,而竞生存,其尚有一线之生意乎?嗟我同胞,男儿死耳,盍归乎来。

  “百万骄民事醉醺,坐使中原厌羊酪。”噫嘻悲哉!我中国民族之污点也!死生之见存于胸,得失之念萦其虑。妻财子禄,竭数十年之心血以图谋之,平居惴惴,深恐一旦身先朝露,不克坐享。于是由喜生悲,由悲生惧,遂至荣拜犬羊,赞美狗彘,所不顾矣。风尘澒洞,豺虎咬人,大地苍茫,豺狼当道。渐至降旗瑟瑟出现于大江以南,崇碑峨峨矗立于风云之表,而支那人无爱国心之一语,遂为世界所共认。呜呼!是岂我同胞之性质,果若是乎?亦身家之念重,畏死之心胜,有以致之耳。

  然世界之事,有铁血而无公法者也。祸患之来,初不因畏避而少减。其惧祸也深,其受祸也亦必酷,其理成一正比例。不鸣之雁遭烹,吞舟之鱼漏网,物犹如此,人何以堪?我民族既以驯顺称于世,于是禽心膻种,厉其猰㺄之齿,择十八行省居民而食。扬州十日,堆百万之头颅;嘉定三屠,断万家之烟火。试一披野史,虽相去二百年,犹觉磷飞鬼啸,纸上森森有阴气,是莫非我同胞畏死一念之所致也。呜呼!种族之感,人畜皆然。我同胞之濒于尽者亦屡矣,而今之尚苟延残喘者,不过“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耳。推其狼子野心,果不忘以汉土为牧场也。及今日而瓜分期迫,一异族屠割不足,复添数异族焉。三省膏腴已为欧脱;八千子弟尽逐鸱夷。平居畏死,今竟何如?死亦死,不死亦死。嗟我同胞,处此四面楚歌之中,何以处此?

  尝闻佛氏之言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谁出地狱?”呜呼!今日之事,大类此言。今日不死,他日必无一得生。今日偷生,他日将无一不死。嗟我同胞,何忽以一己之恋爱,而竟以祖宗四千馀年辛苦开辟之一片土,断送于吾手乎!人生一世,鲜不有死。病死与战死,一也;早死与迟死,亦一也。等死也,与其自尽天年,草木同腐,曷若易病为战,易迟为早之为愈乎?人能免水火刀兵,而卒不免死。然则此时不死,异时必死;少时不死,老时必死。即使老时不死,至地球末日,微尘世界,一切有情,皆归虚空,则亦必死。等是待死之身,不愿以血灌自由之苗,而甘以尸饱江鱼之腹,乌乎可哉?

  如死而痛苦,则何尚天年?死而无知,则何悲菹醢?吾身虽死,自由不死;吾身虽灭,原质不灭。乃为之歌曰:“原质成吾身,身死复原质。原质无灭时,吾身亦不灭。”又为之歌曰:“病死人所安,战死人所悼。宁知枯髑髅,一样委荒草。”

  * 刊一九〇四年五月《女子世界》第五期,署名会稽十八龄女子吴萍云。 周作人集外文:1904~1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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