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具研究（一）

　　阴历岁阑，上下扰扰，各谋迎年。古遗先生公一论，思有以箴之，言及玩具之窳恶，亟宜改良，顾当世知者盖鲜。新年入市，泥人花纸一如旧观，略一究寻，能适于用者，十不得二。肆人茫然而制之，父兄茫然而购之，则小儿亦茫然而持之耳。今人曰耍货，曰嬉家生，曰玩物，视若猥琐，弗足当意，不知在儿童生活中，其用不异图书仪器，身心操练，皆依乎此。今故稍加叙论，别其良恶，关心蒙养者，若或有择焉。

　　人生有儿童期，历二十馀岁，所以长养其体力，发达其精神，为处世之预备。儿生茫昧，初鲜所知，数旬以后，感觉乃作，耳有所听，目有所视，口能知味，鼻能辨臭，肤受之觉，固无论矣。手足自由，心意集注，乃自发活动。听之不足，欲见其形；视之不足，欲持以手。嬉戏琐屑，若不足重，而一举一措，莫不有用，人生教育，造端于是。玩具者，其道具也。此时儿童若无玩具，恒即以日用家具为戏，盖出于自然发见，不能自已，长者所不当诃止。第器皿易毁，刀杖致伤，或笨重不可取持，而其对象又未必适于童心之要求，则亦弗便。玩具之作，乃所以济其穷也。故约言之，游戏者，儿童之事业，玩具者，其器具。《论语》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今言幼稚教育而轻视玩具，是犹弃斧斤、毁规矩，而教人为匠，夫人知其不可矣。

　　玩具之于儿童教育，所关至重，故为儿童择玩具不可不慎也。举其要略，约有数事：

　　一曰实用，宜简单便利。

　　二曰教育，足助精神之发达，有益于品性之修养。

　　三曰卫生，无害于身体，无传染疾病之虞。

　　四曰运动，适于运动，助长身体各部之发达。

　　五曰经济，价廉质美，坚牢持久。

　　六曰审美，色彩形状花样皆求其美，以儿童趣味为主。

　　七曰技巧，宜工巧而不失真。

　　第一，凡儿童玩具，皆以实用为旨。如构造复杂，形质笨重，儿童所不便取携，不能理解者，纵物至精美，而不适于用。此不独玩具为然，即衣服冠履，亦准此理。凡儿童用物，必求简单便利，方合实用也。

　　第二，玩具取舍，当以教育上之利害为衡，务求有利无害。儿童弄之，不识不知，自获其益，足以发达感觉，修养品性，斯为最上。如以奢华之物供小儿之用，易生弊害，且以护惜器物之故，反使儿童身心受其束缚，不得自由活动，于精神发达至为有害。世人所以鲜衣衣儿，因拘禁之，弗使游戏，盖往往见之。

　　第三，当从卫生上着意，毋使有害于身体。如以玻璃或白铁之玩具予儿童，易致夷伤，又幼儿喜以物入口，不可以细小之物与之，致误吞下或鲠喉间，重烦割疗。玩具之中，有易传染疾病者，亦应注意。德国某地有玩具店主患梅毒者，客来购喇叭，辄吹以示之，因之小儿传染其毒甚多。故凡为父兄者，于此尤不可忽，如箫管等与口相触之玩具，宜购归消毒后，方可予小儿弄之。

　　第四，适于运动，在衣服玩具皆然。凡衣服，宜便捷轻牢，使儿童得自由嬉戏为佳。美锦重绣，反足妨其运动。如玩具止足饰观，不能抚弄，亦为小儿所不喜，以间接妨其运动也。故为儿童选玩具，当取轻便可执持，以运动身体，练习感觉，使次第上达者，无取虚饰观瞻，而拘束其好动之天性也。

　　第五言经济。玩具以廉者为佳，价若太贵便生束缚，使儿童不能自由玩弄，反为不善。法国玩具素称精美，价亦殊昂，而适于儿童教育者盖鲜，因之德国制品输入甚多，影响及于国计。近设玩具研究会，检查出品，奖励其佳者，藉以阻遏输入。如为小儿购玩具，得精巧高价者一，毋宁得坚密廉价，与小儿智力程度相适者数个之为愈也。第贵贱云者，亦比较之词，但以适中为可。若欲以数文钱购理想之玩具，斯固不可得耳。

　　第六，由审美上言之，凡养成儿童美感，初不在直接教训，示以艺术之极品，告以美学之理法也。但在平日居家庭中，耳闻目染，感受快乐，由习而成。成人以后，复以学力分别美丑，趣味自更上遂，科学知识与有力焉。但趣味判断，终多以经验为基则。儿时感受，影响于后者甚多，故亦不可不重也。玩具之色彩、形状、花样，良否如何，皆当审察。玩具中有形状奇丑，色彩浓恶者，或过诡怪，令儿童见而生怖，是或有为而作，所以引起其好奇心。顾即使适此目的，而有害美感，亦所不取。尚美而外，当更求合于儿童趣味。盖美感人异其准，况成人与小儿，其间尤难一致。如就色彩言，长者以淡泊之色为尚，而在小儿则以激刺过弱不觉其美。盖小儿如野人然，喜浓厚之正色者也。故选择儿童玩具，当折其中，即以儿童趣味为本位，而又求不背于美之标准。如事物形色近于童心，而又具调合变化，均齐匀称，诸德合于艺术之则者，斯为上选矣。

　　第七言技巧。世人轻视玩具，恒以为小儿之物，制作巧拙可以弗论，此无虑之言也。凡求玩具，于上言六者之外，并当察其技巧若何。构造简便，价值亦廉，而制作拙陋，不适于用；顾工巧矣，而失之诡奇，不肖实物，则亦不可。如在成人，赏鉴艺术，纵极空想亦能感会。第以示小儿，所未能解也，故技工以巧而真为贵。德国树胶玩具，乘马与驼马，腰脚粗细显有差别，简单之中能得其真，非漫然制作者所可几及也。

　　综上所言，以鉴查中国玩具则如何？今之所见，不异二十年前儿时之物。烂泥菩萨，形状拙丑，粪土之外，杂敷彩色，其有毒与否不可知也。竹木制具，棱芒刺手。花酒坛桶盘等，车削少滑泽，而颜色着水即落，儿童舐吮，所不问也。吹呼之具，众口递传，尤不可究。如今市上所售树胶赤球，鼓气令泄，蚩然作响者，即其一例。今有司无检查之举，唯在父兄长者自加之意，纵不期子弟于玩具中多得教益，但冀子弟弗于玩具中反获损害，不亦可乎？由是言之，则玩具研究，固蒙养所有事，抑亦福幼之一端，或可免于玩物丧志之议者与？

　　* 刊一九一四年二月二十日《绍兴县教育会月刊》第五号，署名持光。《玩具研究（二）》系译文。 周作人集外文：1904～19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