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Day of the Woman（一）

　　2057年10月14日。深夜11时30分。

　　新大陆联邦德克萨斯州奥斯汀市。

　　兰德里宅邸附近。

　　“格鲁西亚和斯忒诺已经将你家附近所有监视点给拔掉了，你就安安心心回一趟家吧，兰德里小姐。”

　　“多谢……”

　　“要我把安保人员一起除掉吗？”

　　“没有这个必要，他们的巡逻规律，我很清楚。”

　　“既然当事人都这么说，我也就不好再啰嗦什么了。”

　　“……那我先走了。”

　　“啊，对了，差点忘了提醒你一点——干扰装置真正能发挥作用的时间，只有半小时，半小时以后，附近一带的执法部门就察觉到眼线失联的问题，届时他们将蜂拥而至，最糟糕的情况下，可能还需要与国民警卫队交火，所以请你务必注意时间。”

　　“我明白了……”

　　明明只是回趟家而已，却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潜入类游戏”，实在是讽刺。

　　然而，米娅却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轻轻一跳，就翻过高达3米的铁制栅栏，在夜色的掩护下，迅速向洋馆靠近。

　　值得一提的是，在黑暗中这么行动自如，并非米娅一个人的特权，遍布房屋周边的警卫也拥有夜视仪一类的先进装备，而他们手中掌握的成群猎犬，也不见得是什么“好好先生”。

　　因此，米娅只能选择见缝插针——

　　警卫并非不知疲倦的机器人，他们也需要休息，倒班制度由此应运而生。

　　在上半夜的警卫与下半夜的警卫交班期间，兰德里宅邸堪称密不透风的安保网络大约有五分钟时间处于“完全真空”的状态。

　　唯有抓住这短短的五分钟，米娅才有可能顺利回到家中。

　　如此惊心动魄的时刻，叫她不禁回忆起孩提时代所想的一个理论——

　　每次坐电梯时，她心里总有一个疑问：

　　如果电梯突然失控下坠，在内的所有人应该是必死无疑的。

　　但自己只要抓住电梯落地前的一秒，及时一跃而起的话，自己就能幸免于难。

　　当然，在她接触到物理学之后，这个令她自鸣得意的逃生理论很快就变成了可笑的谬误。

　　毕竟这个理论倘若真的行之有效，世界上就不会有如此之多的空难发生，因为在飞机坠地之前，所有乘客只要跳一跳，就能逃过一劫。

　　但这一谬论并非毫无可取之处，至少让米娅明白了把握时间的重要性——

　　只要能准确地把握时间，就能在看似毫无生还可能的间隙中夹缝求生。

　　要在五分钟内侵入兰德里宅邸，对于一个对自家安保系统了如指掌的少女来说，绰绰有余。

　　眼前这一栋三层建筑，已逾百年，虽经历过多次修缮，但仍保有浓厚的乔治亚风格。

　　借助窗台及房屋外凸的棱角，连小孩子都能轻松爬上屋顶，再通过敞开的天窗，回到屋内。

　　相较于警戒有如针山的外界，洋馆内部几乎不存在任何现代安保措施。

　　并非是因为洋馆主人对现代科学技术有多么排斥，而是因为洋馆主人本身就是最好的“保险”。

　　米娅不认为会有哪个毛贼胆敢在住着三个树不子的房屋里为非作歹。

　　一时间，想到自己居然要以这种方式来面对自己的三个妹妹，米娅内心又萌生出别样的悲凉。

　　拧动门锁，推开房门，不发出半点声响。

　　出现在眼前的一幕，叫米娅几近潸然泪下。

　　无论是房间的装饰，还是物品摆放的位置，都跟自己离开前的时候……一模一样。

　　连属于自己的书桌和床铺都显得一尘不染，仿佛自己从未离开过这里。

　　过去与三个妹妹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渐渐在脑海中浮现，令她不禁暂时将自己回家的目的抛诸脑后，悄然地走向陷入沉睡的三人。

　　首先，是深信姐姐米娅不会做出那种蠢事，甚至不惜为此跟他人大打出手而被停学的海伦娜——

　　这孩子的睡相一如既往的差，整张被子都快被她蹬到地上，米娅唯有静悄悄地重新帮她盖上被子。

　　“海伦，姐姐都教训你多少次了，女孩人家不应该随随便便就跟人家动手动脚，以后要是嫁不出去，这可如实是好？”

　　再者，是因为同样深信姐姐米娅不会是埃德蒙顿哗变事件的幕后黑手，因此遭到同学孤立、排斥，最终患上心因性失语的瑞贝卡。

　　这孩子始终还是睡不踏实，辗转反侧，口里不断重复着“不对”、“不是这样子的”、“米娅姐姐不可能干出那种事来”，为安抚她的情绪，米娅轻轻地吻了她大汗淋漓的额头。

　　“贝琪，你是我三个妹妹里为人处事最冷静的一个，所以姐姐不在的时候，你一定要好好看着海伦娜，免得她又捅了什么篓子。”

　　最后，是闻及姐姐米娅杀害青梅竹马特洛伊的消息后变得消极恍惚，差点引发心象力暴走事故的阿什莉。

　　这孩子就算入睡以后，还是喜欢抱着巨大的轻松熊玩偶不放手，并非是习惯这么简单，而是将玩偶本身当成姐姐米娅来依赖，米娅能为阿什莉做的，也只有轻抚她的脸颊。

　　“艾莉，就算姐姐不在你身边，你也一定变得坚强起来，当你变得比谁都坚强的时候，你就能真正成为一名独当一面的特务。”

　　送给三个妹妹的寄语，到此为止。

　　可是——

　　“姐姐，不要走……”

　　阿什莉一声凄楚的挽留，令米娅瞬间动弹不得。

　　她放下了玩偶，转而紧紧抱住自己的手臂。

　　眼含泪花的模样，又叫米娅怎么忍心抛弃手足至亲独自离去。

　　但现实留给她的时间，真的不多……

　　“抱歉……艾莉，姐姐真的很抱歉……姐姐不能留在这里……有些事情，必须由姐姐来完成……”

　　既然已经决定继承了特洛伊的遗志，就此半途而废的话，自己又跟背叛他的艾芙琳、莎拉有什么分别？

　　什么都不想舍弃的人，就什么都得不到。

　　忍着断腕般的巨大痛苦，米娅挣脱了最后一点的束缚，笔直走向自己的书桌。

　　在桌子正面的墙壁上，贴着各种各样的照片。

　　在这个全息技术如此发达的年代，像米娅这种还热衷于将记忆卡中的数据还原成像纸的人，可不多见。

　　但她之所以如此热衷的原因，其实就跟“比起电子书，有的人还是更喜欢看实体书”是一个道理的。

　　光靠电脑荧幕显示的图像，完全感觉不到记忆的重量。

　　而彼时的“重量”，却化为了此时的“沉重”。

　　在众多的照片中，米娅找到了最为沉重的一张——

　　在两年前的圣诞前夕，拜特洛伊的突发奇想所赐，米娅和艾芙琳被强行拉进他一手创立的乐队之中，理由是“要是没有美女的话，这支乐队根本没人问津”

　　结果，草草练习了一个月以后就登台亮相，但就是这样乱七八糟的演出，却出乎意料地收获了满堂喝彩。

　　这个圣诞冬夜，成为了三人最为亲密且最为喜悦的时刻。

　　同时……也是三人还能够真正坦然相处的最后一个晚上。

　　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化为泪水滴落在三人的笑颜之上，模糊了双眼。

　　不久之后，今年的圣诞节即将到来。

　　这将是其中一人不在人世、另一人形同仇敌的圣诞节。

　　正因为要为了断这最后一点幻想，米娅才回到了这里。

　　今晚的眼泪，是她最后一滴眼泪。

　　以后要流，就只能流血了。

　　本来……的确是这么打算的，可离开房间后，双腿却又不受控制地往走廊尽头的主人卧室走去。

　　除了三个妹妹以外，还有一个人，米娅无论如何都无法放下心来。

　　刚刚走到门口而已——

　　“是米娅吗。”

　　从卧室传来的男声，沉稳而有力，犹如一记投枪般将她定在门前，不得动弹。

　　声音的主人，正是兰德里家现任当家、世界首屈一指的军事企业兰德里防卫公司总裁布兰登·兰德里。

　　同时，他也是……米娅的祖父。

　　米娅很肯定自己一路上都保持着绝对的安静。

　　可是……布兰登爷爷又是怎么发现她的踪迹的呢？

　　难道说就凭“直觉”或“第六感”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还是说在自己离开兰德里家的一年中，这栋屋宅又加装了什么新的安保措施？

　　不对。

　　即便自己真的不慎触动安保机关，屋主第一反应肯定是“谁在门外”，而问题本身也不可能会具体到哪个人在门外。

　　“米娅，你不用东躲西藏了，我知道是你站在门背后。”

　　“……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只有你每天半夜里才会特意起床来看我。”

　　经布兰登这么一提醒，米娅方才记得这其实是自己的习惯——

　　五年前，布兰登曾因心肌梗死动过手术，之后为防止再有什么意外发生，主人房就加装了相当于911的急救按铃，但她仍旧无法对机器完全信任，所以才坚持每天半夜里起一次床，前往主人房看看布兰登的情况。

　　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习惯。

　　她却从未想到这一习惯居然会出卖自己。

　　“我们是一家人吧？有什么话不能光明正大地说？”

　　听到这句话过后，米娅真的很想冲进房间，抱着祖父大哭一场。

　　但是……不能这么做。

　　越是痛苦，就越不能哭。

　　因为悲伤和悔恨会随着眼泪一起流逝的。

　　这两种感情，在紧要关头会成为武器，所以绝对不能轻易让它流逝。

　　“……您不害怕我吗，爷爷？”

　　“为什么我非得害怕自己的孙女不可？”

　　“可报纸的头条说我是通缉犯啊……”

　　“他们当初还信誓旦旦地说伊拉克藏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回想起来，一本正经地玩起黑色幽默，还真是符合自己祖父的说话风格。

　　“您……愿意相信我？”

　　“相信和怀疑并不是反义词，我要相信你的话，我就会首先怀疑你——艾芙琳和莎拉都告诉我，在埃德蒙顿的时候，是你开枪杀了特洛伊……你老实回答我，这是真事吗？”

　　“是我开枪杀了特洛伊——”

　　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米娅也从来没打算否认。

　　“但不是在埃德蒙顿……是在底特律。”

　　“特洛伊是怎么走的。”

　　“他走得很安详，没什么痛苦，就像是睡着的孩子一样。”

　　“原来如此。”

　　布兰登并没有如同她想象中的一样继续追问下去，而是陷入了沉默。

　　也许……得知这一点消息，对他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又或者说，单凭这些只言片语，他就能洞悉潜藏在水面下的所有真相。

　　良久的寂静过后，老人家才重新打开话匣子：

　　“接下来，你有什么计划吗。”

　　“我打算完成特洛伊还没完成的事情。”

　　“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暂时没这个必要。”

　　“这样啊。”

　　又是一阵沉默。

　　但并没有让人觉得多么难堪。

　　也许……这就是家人吧？

　　警笛声由远及近。

　　似乎察觉到离别的时刻将近，老人家不再犹疑，选择一吐为快。

　　“米娅，你也长大了，往后要走哪条路，我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也管不了你这么多，但只要你对自己选择的道路问心无愧，就大胆走下去，就一直走下去，不要回头，也不要后悔。”

　　“谢谢你……爷爷……”

　　最终，米娅还是食言了。

　　眼泪不争气地滴落在地上。

　　随着十二点的钟声响起，“魔女”施加在“辛德瑞拉”身上的魔法就快要消失，就意味着她必须开始逃亡，不断逃亡。

　　她不再是万众瞩目的“白雪公主”，不过是一个人人得以诛之的“逃犯”，从此踏上永无休止的逃亡之旅。

　　接下来，她要面对的敌人，是名为“新大陆联邦”的庞然大物，实力远超她之前所遇到的所有敌人。

　　相比之下，在不久之前，她都还只是只濒死的“蝼蚁”而已。

　　但……这又如何？

　　要知道就算是蝼蚁的爪牙，其中蕴含的“猛毒”，足以扳倒巨兽。

　　…… 圣瓦尔基里见习特务备忘录Vol.5.5（轻小说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