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后，我给婷婷换好隔离服，带着她再次走进了ICU病房，依旧是那副孤苦无依的模样。
快要抵达床前时，婷婷的身体突然僵住了，她停住脚步，几乎不敢靠近，长大嘴巴的脸孔就像我看见的庄妍一样，惨白中满是震颤的惊诧，简直可以说她在瞬间化成了石头。
我明白且已经经历过这个场景，再次触碰时好歹能将体内的悲痛有所压制，但婷婷根本撑不住，因此当她看清楚，床上躺着的女人是她日思夜想的妈妈时，她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掏出手帕用牙齿紧紧咬着。
“嘉豪哥哥，妈妈……妈妈怎么会变成这样呀？”婷婷的脸因哭泣而变的通红，她使劲握住我的手，仿佛全部生命和关怀，都凝聚在她那双充满童稚的眼睛里。
“她生病了，你知道的。”
“那妈妈会好吗？她干嘛不喊「婷婷」，她怎么不理我们呀？妈妈，你醒醒，你醒醒……我是婷婷啊！”
……
在市医院驻留的这段日子，我做的最多的，就是跟医生交流病情的病情，每次都能谈得摇头叹息，到后来他甚至开始躲着我，唯恐我逮住他又问：「你还能想到办法吗？」无奈又遗憾。
而我每次牵着婷婷的手，徘徊在空荡荡的走廊，驻足在医院楼顶的露台俯瞰远方时，一直在想：如果把庄妍转移到香港，转移到北京、上海，甚至纽约、华盛顿会不会有医生能救活她？
我此时脑子里的荒谬离奇，真的就像自己曾经嘲讽过的那些，「病急乱投医」的人一样，只要能找到的新奇抗癌药物，能打听到的「名医」都想试试，都觉得找到了重获新生的希望。
但只有等我在寂静，找到被激动情绪淹没的理性时，才会想起医生对我说过的话：「癌细胞扩散的速度很快，此前她抱着必死的心态，几乎没有接受任何治疗，甚至在吸烟饮酒阶段，还服用药物来强行镇痛，现在不仅遇到车祸，肺部被部分切除，内出血还止不住……医生不是上帝，你就是找来诺奖医学获得者，也无能为力……」
当我难受到无法熬过，我就到庄妍的病房内看看。我询问医生，得到允许后，我买了个小音箱放在病床旁边，偶尔播放些庄妍喜欢的歌给她听，最多的就是钢琴曲，她喜欢钢琴，我永远记得。
……
上述这些事情过去大概两天后，也就是我们抵达「昆X医院」的第三天。我正带着婷婷在花园里散步，说些开心的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尽管收效甚微。
突然，陈俊杰给我打来电话：“嘉豪，庄妍醒来了，你赶紧过来看看她吧！医生叮嘱了，动作快！”
在绝症面前，病人突然苏醒并不是好事，极可能是「回光返照」，也就是弥留前夕身体把最后的「体能」，供给给几个重要器官，让将死之人能最后一眼看看她曾经的亲人，跟他们说说话，流流泪。
因此从接到陈俊杰电话那刻起，我大概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抱起婷婷没命般朝楼上的ICU病房赶。
只有安娜、周哥和吴莉在外面，其余人都在ICU病房内。医生似乎知道庄妍即将远离，没有阻止我们的「违规举动」，只叮嘱我们千万要注意防止感染。
病房内，气氛肃穆压抑到了极点。一群好友正围站着，每个人都面如死灰，连向来倔强的米薇薇也忍不住掉下泪来。看到我和婷婷，大伙儿主动让开条路，让我一眼就能看见苏醒的庄妍。
“你赶紧来跟她说说话吧！没机会了！”王志远要崩溃了。
我点点头，然后看着苏醒的庄妍。与此说「苏醒」，倒不如形容为「残喘」更贴切些：耸拉着脑袋，必须依靠靠背支撑身体，嘴唇轻咬，目光黯淡……她昔日的尊贵和奢华全部被疾病带来的痛苦打败，躺在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际遇里撒手人寰。
最关键的，庄妍的氧气面罩被摘掉了，旁边医生告诉我，这是她自己的意思，是要跟我们说弥留之际的话。也许，庄妍知道再坚持也没有意义了，唯有了却遗憾才是她坚持的意义。
尽管庄妍在肉体上、精神上和心灵上，都承受着濒临死亡的巨大痛苦，但当她看到我和婷婷时，瘦削惨白的脸上依然恢复了一丝血色，嘴角也扬起一丝微笑，仿佛在向失神嘲弄，她在过去几天所受的煎熬都是有意义的，都是值得的。
“妍姐！”
“妈妈！”
我和婷婷几乎同时走到她的床前，为了让她能最后一次亲密的抚摸自己的养女，我把婷婷抱起来，这样当庄妍艰难抬手的时候，婷婷就能顺势抓住妈妈的手，放到自己粉嫩的脸上。
这种苦中作乐的画面，多么悲惨啊！
“嘉豪，我就知道你会来。”这句话，跟我上次在医院里看到她一模一样。
“嗯，我来了。”我眼泪婆娑的看着她。
庄妍笑了，笑的很灿烂，接着又用微弱的声音说：“我想……聊聊……”说完朝我眨眼睛。
尽管我满脑子都是疑惑和揣测，但此时我整颗心都在庄妍身上，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任何轻微的细节动作，任何微不足道的面部表情，都是构成我内心精神世界的全部。
因此，当我看到庄妍朝我眨眼睛，并且艰难的用手指向门的方向后，我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你们出去，我想跟嘉豪和婷婷在一起。」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说：“麻烦各位出去下，我想和婷婷单独跟庄妍呆在一起。”看米薇薇愣着不动，我几乎用斥责的声音吼道：“薇薇，你也出去！”
陈俊杰理解我此时的情绪，搂着未婚妻的肩膀离开了。但快要走到门口时，米薇薇突然定住脚步，转过身用惊恐与不舍的表情，盯着庄妍语调颤抖地说：“谢谢你，我从来没跟你说过……”
“没什么遗憾了。”庄妍微笑道。
待到所有人都离开病房，我小心翼翼地坐到庄妍的跟前，坐到这个将死之人的跟前，强忍悲怆，眼含热泪用最温柔的语调说：“他们都走了，只剩我们……我和婷婷……”
“妈妈，妈妈你怎么啦？”婷婷也在哭，她仿佛知道了什么。
“嘉豪哥哥，妈妈是不是生病啦？”婷婷扭头问我。
听见女儿的呼唤，庄妍的眼泪立刻就忍不住了，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脸颊滚落，可惜她即将被死神夺走的身体已经渐渐瘫痪，几乎做不出任何能代替安慰的大幅度动作来。
最后，庄妍只得无奈放弃，继续用微弱的声音说：“嘉豪，我就要死了；婷婷，对不起；你们记着，等我离开后一定要把我打扮的漂漂亮亮的：一个垂死的女人，必须要穿的得体些。”
说罢，庄妍哭泣着挨靠着我说：“我能说话，但是讲话时我憋得慌……我憋得透不过！我想透气！我想要呼吸！”
我跟婷婷泪如泉涌，把氧气面罩给她戴在面颊上，让她呼吸两口。庄妍的呼吸非常困难，胸腔起伏的厉害，但好像根本提不上气。
“嘉豪……你，能给我放首歌吗？”她言辞含混不清。
“你想听什么？”我用充盈着泪水的眼睛看着她，强颜欢笑道。
庄妍呼吸困难，她说话时每个音节几乎都被堵在了喉咙上，只能看到嘴唇在微微颤动，以至于我全神贯注，屏住呼吸才勉强听清楚：「我是真的爱你。」这是歌曲的名字。
后来每当我回忆起这个画面，都是要流泪的。因为我在想，庄妍明显知道自己要死了，而且不能跟我说太多话，只能依靠歌词来向我道别，来表达她弥留之际的心扉……
我迅速打开手机里的音乐播放软件，然后给她放了首歌：「我是真的爱你」，歌词婉转凄美：
“曾经自己像浮萍一样无依，对爱情莫名的恐惧，但是天让我遇见了你，初初见你，人群中独自美丽，你仿佛有一种魔力，那一刻我竟然无法言语，从此为爱受委屈，不能再躲避，于是你成为我生命中最美的记忆，甜蜜的言语，怎么说也说不腻，我整个世界已完全被你占据，我想我是真的爱你，我是真的爱你，我是真的爱你……你绝情飘然远离，连告别的话也没有一句……”
也许是歌词营造的意境，也许是知晓立刻就要彻底离开这个世界，大颗大颗的眼泪从消瘦的脸颊上滚落，含着微笑，将她的全部心思和所有热情都凝聚在嘴角，以至于黯淡的眼光竟在某个短暂的霎那恢复了奕奕神采。
“嘉豪。”
听到庄妍呼唤，我凑到她跟前：“我在呢！”我紧紧拉着她的手，心像被钳子夹住似的：“我一直都在。”
“帮我个忙……每个月给我的父母，写封信，告诉他们我很好……”她极力瞪大眼睛，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我的衣领：“如……如果问我结婚没有，你就说结婚了，跟李……李嘉豪……”
说罢，又转眼看着婷婷。
“婷婷，妈妈……不能陪着你了。”庄妍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她在我的帮助帮手放到养女的脑袋上，用尽最后的力气说：“我爱你，婷婷……”
庄妍的脸又恢复了痛苦的神情，两鬓的秀发被渗出的汗水染湿了，仅仅地贴在脸颊上，变得近似于因憋气而难受的通红。
也就是从这瞬间开始，到距离她说完最后一句话大概两秒钟的样子，庄妍陷入了一言不发的沉默中，渐渐动也不动。多少次我以为她死了，如果不是听到她正在为驱动生命的氧气而竭力呼吸的话。
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婷婷也知道，她转身扑在我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成都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