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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营救与逃亡

那时烟花 西岭雪 11336 2021-04-06 0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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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家风这一向喜事连连,财气两旺,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忽然吃了个暗亏,虽然好险保全性命,却是吓破了胆子,躲在家里许久不敢出门。有客来访,也多半以身体欠安为名,闭门不见。

  整个黄府花园戒备森严,草木皆兵,除了24小时有保安队巡逻之外,又新请了几位枪法好又会功夫的保镖守在大书房门口,等闲不放人进出。

  这可苦了黄帝,以前同可弟每天朝夕相处还觉得不够的,如今骤然减少了见面的次数,更谈不到单独相对,心下十分寂寞。虽有黄钟跑前跑后地逗他开心,他却只是郁郁不得志,不久便称病躺倒了。

  然而他那些伤春悲秋的毛病儿是从年头数到年尾的,寻常家中无事时,或还有人嘘寒问暖,如今忙碌一家之主还忙不完,谁还有闲心去问顾他呢?到了后来,就连黄钟也不耐烦起来,不再把他的发烧咳嗽当成了不起的大事报上去,却有事没事地自个儿坐在窗前想心事。

  原来,自黄坤结婚后,黄钟的亲事也就被提到日程上来,若不是家风遇刺,只怕嫁妆都要备办起来了。黄钟因此十分苦恼,颇希望黄帝能有片言安慰。

  无奈黄帝自小是只知道取不知道给的,完全想不到除他之外,别人也可以有痛苦,也是需要关心和体贴的。他的长睫毛下的黑沉沉的大眼睛,深邃沉郁,总好像掩抑着掩抑不住的热情,仿佛随时可以燃烧似的。可是实际上他是一个无情的人,是锁在冰块里的火种,最爱的人永远是他自己。黄钟再温情,也不能不有几分心灰。

  最得意的人倒要算黄乾。

  他自从在黄坤的婚宴上见了韩可弟,就暗暗留了心,这段日子,他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回到家来,名义上是探父亲的病,实则却是为了找机会同可弟聊天。

  在他的交际圈子里,多的是作风勇敢的留洋才女,和拿腔作势的大家闺秀,像可弟这样既清纯可爱又坚强独立的女子,却是生平罕见。她穿着白色紧领收腰的毛线衫,宽幅的杭棉布百折裙子,袖边裙角都镶着一圈蓝地压金线的“灯果边”,走在花丛中时,风起裙飞,整个人飘然若举,就像白云出岫;而当她坐下来,便是供在佛龛上的一盆水仙花,幽香淡远,清丽逼人。

  虽然黄钟几次暗示可弟对黄帝已经心有所属,但黄乾相信,那是因为她识人有限日久生情的缘故,以自己的条件,只要同可弟多多接触,不怕不令她改变初衷,芳心另许。

  这一日,他又趁家风午睡到外书房找可弟聊天,向她大谈海外的种种奇闻怪事、风土人情,问她有没有心思要到国外去走一回。可弟含笑说:“你是大家里的少爷,可以到处去留学,我可哪里有什么机会出去的?”

  黄乾眼睛亮亮的,只觉一肚子的话要说,只是想不到该怎样出口,因见可弟面前放着书,便问:“刚才我出来的时候,看你正读书,读到什么故事这么专心?”

  可弟微笑:“是《旧约全书》,雅各娶妻的故事。”

  黄乾做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说:“是么?那一定很有意思。讲给我听听好么?”

  可弟略迟疑一下,便大大方方地讲述起来:“是圣经二十九章:雅各到他舅舅拉班家去,看到表妹拉结十分貌美,便爱上了她,对舅舅说:‘如果你把拉结嫁给我,我愿意给你干七年的活儿。’拉班答应了。过了七年,雅各却发现,自己娶的不是拉结,而是拉结的姐姐利亚。”

  “这倒的确很有意思……只是怎么会这样呢?”

  “因为雅各在新婚夜喝多了酒,稀里糊涂地睡着了,所以并没有看清自己的新娘子是谁。”

  黄乾笑起来:“这新郎也真是够糊涂的。他现在怎么办?就这样算了吗?”

  “他当然不肯,便去找舅舅理论。拉班说:是这样的,按照我们族里的规矩,姐姐没有出嫁,妹妹是不可以结婚的。不如这样吧,你再给我干七年的活儿,我便把拉结也嫁给你。”

  “这雅各倒是享了齐人之福。”

  “还不止呢,后来利亚和拉结两个人为了争宠,又先后把自己的婢女献给了雅各。”

  “有这种事?”黄乾忍不住大笑起来。里面黄家风似被惊动了,咳了两声,可弟忙向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黄乾压低了嗓子,小声说:“我不懂得《圣经》,不过也听过几次布道,记得有两句话意思挺好,大意是:寡言少语的有知识;性情温良的有聪明。那说的就是你了。”

  可弟微笑:“我哪里有那么好。”

  黄乾凑前一步,鼓足勇气说:“你就有那么好,比我说得还好。可弟,我可没有雅各那么花心,只要能娶到你一个,我已经愿意白干十四年的活儿了。”

  可弟吃了惊,抬起头说:“大少爷不要开玩笑。”

  黄乾涨红着脸,紧紧握了可弟的手说:“我怎么是开玩笑呢?我虽然爱玩,可是也从来不拿这种事来玩,我早就想跟你说了,自从第一次看见你,我已经爱上你了,我是真心喜欢你,想娶你,等我们结了婚,就一块到国外去,那时候我们双宿双飞,游遍四海,你说可有多浪漫?”

  可弟心里乱糟糟的,挣开手说:“我只是小户人家的女孩子,从小到大都长在上海,没什么见识,也不指望走多远的路,看多大的世面,求大少爷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黄乾道:“你喜欢留在上海,那也容易……”

  话未说完,听到里面又咳了两声,却是家风醒了,唤可弟送药。可弟忙倒了杯水进去,黄乾讪讪地,停了停,也只得跟进去了。

  家风吃了药,就便在可弟手上喝了口水,却抬起头来望着她微微地笑。

  可弟脸红红地,低声问:“黄先生觉得怎么样?没什么事我就先出去了。”自始至终不肯看黄乾一眼。

  黄乾却是一双眼睛追着她滴溜溜转,直到人影不见了还望着门口出神。

  家风心里明白,表面上却只作不知,淡淡地问些黄乾关于港口货运上的公事,又叮嘱他最近出入小心,免生是非。

  黄乾心不在焉地谈了几句,忽然话题一转问道:“爸,你觉得可弟怎么样?”

  “好护士,很会照顾人的。”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

  黄家风却已经累了,摆摆手说:“没什么事你就早点回去吧,这段日子抗日分子嚣张得很,前日抓了他们两个人,他们不会这么轻易放弃的,保不定哪天就会来营救,没什么事,你还是少回来的好,免得有什么意外,被他们抓去当人质。”

  黄乾无奈,只得站起告辞。经过外间时,看到可弟在给针头消毒,刚才的羞窘惊惶已经平定了,见他出来,淡淡微笑说:“大少爷走好。”神情平静,不卑不亢,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黄乾暗暗佩服她的从容淡定,她越拒绝,于他就越是吸引,娶她为妻的心也更切。

  他还想再进一步争取,然而可弟已经走过来替他打开了房门,再次客气地却是坚决地轻轻催促:“大少爷走好。”

  门开处,管家匆匆走进,报:“黄裳小姐和一位姓蔡的先生来了,不知老爷见不见?”

  2

  黄家风本不愿见客,可是黄裳偕蔡卓文来拜,他却欠着双重人情,不能回避,只得一叠声喊快请快请,自己由黄乾和可弟一边一个扶着坐起,倚在靠枕上向黄裳作揖:“阿裳,这次真要多谢你。”又含笑向卓文问好,道:“什么风把蔡先生吹来,真是请也请不到的贵客。”

  黄裳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却向可弟问一声好,矮身向她搬来的椅子上坐下。

  卓文也坐了,略问了几句病情,便明白地说:“这次黄先生遇刺的事汪主席也听说了,很表同情。最近抗日分子行动很猖狂,暗杀事件一起接着一起,不瞒您说,小弟前不久也经受了一次,可是人少力孤,让刺客给跑了。这次听说黄先生抓住了两个要犯,其中一个还和上次毛巾厂的事有关,上头的意思,是向黄兄讨了来,容小弟带回去审问,希望可以破获最近一连串的刺杀案,找出他们的幕后组织来,剪除我辈的心头大患。”

  黄家风闻言一愣,将一个笑容僵在脸上,心底里早已转了无数个念头。蔡卓文的话太出乎意料,让他一时间倒不好驳回,正想找个委婉的理由拖延几天,黄裳在一旁开口了:“卓文这次也是奉命办事,还望大伯成全。”

  侄女同这蔡卓文的关系竟这样亲近,可以直呼其名,这倒是黄家风没有想到的。他原也风言风语地听说过几句关于黄裳的闲话,但是他们这样地神色亲昵不避人,却令他意外。但是黄裳既然已经开口了,加上蔡卓文的势力,已经让他势必不能推辞。毕竟,他欠了黄裳老大的人情,夸张点说,连他的这条命都是黄裳给救回来的,伤没好就翻脸不认人,未免说不过去,而且得罪蔡卓文也是不智之举,黄家风吃虱子留后腿的人,焉能不懂得见风使舵的道理,立刻换了笑容满面春风地道:“蔡先生有命,无有不从。既然就样,就叫我的保安队把他们押出来,蔡先生说提他们去哪里,保安队就送他们到哪里好了。”

  蔡卓文冷着面孔说:“这倒不必。这件事,惊动的人越少越好,我的汽车就等在外面,只请黄兄把他们捆结实了,送到我车上就行,小弟亲自押送,不怕他们半路长翅膀飞了。”

  他拿出这公事公办的口吻来,倒叫黄家风不便细究,只得依他的话吩咐下去。却又像刚想起什么似的,对卓文道:“我听说你部里最近出了个缺儿,我有一位世侄,刚留洋回来,还没有工作……”竟是公然走起后门来。

  卓文心里暗暗骂了一句“老狐狸”,表面上却只得客客气气地,说:“既是黄先生有托,小弟自该留意。这件事包在小弟身上,过几天就有回话的。”

  黄家风呵呵笑着,又命下人:“怎么能用这种茶叶招待蔡先生?前儿大佐太郎不是送过我一筒日本来的蜜茶吗?说得天花乱坠,我倒也喝不出好来。不如请蔡先生批评批评。还有大佐的二公子带来的日本糕点,也撮一盒来,请蔡先生品尝。”

  黄裳听他炫耀,满心厌恶。在她这个角度看过去,正见到黄家风半边油亮的大背头梳向后,发尖又卷过一点到前边来连着下巴,唇上一圈小胡髭,沾上点点晶亮的唾沫,开口“日本”,闭口“太郎”,只差没把“汉奸”两个字烙成红字招牌顶到额头上。

  黄裳一边看着,心里便更觉懊悔,想不明白自己怎么竟会一时发昏,救了这么一个人,以至带来这么多的后患。今天早晨,卓文忽然对她说:“走吧,我们现在就去跟黄家风要人。”她愣住了,问:“怎么?”他说:“我已经都布置好了。就说是汪主席向他要人,料他也不敢不给。然后我们就直奔码头,乘船回重庆老家。阿裳,事后有人问起来,千万不要说你是我妻子,只说我们是朋友,我托你做中介陪我一起去黄府公干,其余的一切都说不知道,明白吗?”

  他终于答应帮她救人了。她非常兴奋,也非常感激。可是到了这会儿,她却紧张起来,生怕说错一句话露出马脚,功亏一篑。偷眼看看卓文,他倒是老练沉着得很,打着官腔说:“谢谢黄先生美意。不过,我对茶点并不懂得,再说今儿个公务要紧,还是改日专门来府上领教吧。”封死一切后路,口口声声只要提人。

  黄家风无法,只得命保安队长进来,报说犯人已经送上车了,卓文立刻站起身说:“办事要紧,恕先告辞。”携了黄裳匆匆走出。

  黄家风道:“黄乾替我送送蔡先生。”一边偷偷向保安队长使个眼色。

  那队长明白,跟在后面走出去,隔了一会儿,回来报告说:“奇怪,那蔡先生说来提犯人,竟连个司机也不用,就是他自己亲自开的车,合着黄小姐两个人,倒押了两个大男人。虽说是受了伤又上了绑的,可是毕竟是危险人物哦,难道他们就不害怕?”

  黄家风点头道:“我也觉得这事透着古怪,哪有提犯人还要女朋友陪着的,刚才我特意拿言语试探姓蔡的,要他帮我一个人情忙,他满口答应,好像迫不及待要脱身似的。”

  但是思前想后,到底想不透,再不料到蔡卓文会忽然革命起来,竟然这样大胆私放犯人,只道,“也罢,如果他真有什么古怪在里面,就等于自己把把柄送到我手中,以后我有什么事求着他,也就不怕他不答应。”心里暗暗算计,片刻之内,已经不知转了多少个主意。

  3

  卓文的车子一直开到吴淞口码头,才找了一个僻静处停下。

  车上的两个人,大学生裴毅已经昏迷,那个毛巾厂的工人领袖胡强也伤口溃烂,行动不便,可是为人仍然刚硬得很,嘴里的毛巾一经取出,立即破口大骂:“狗汉奸,你别枉费心机了,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多说一个字的。日本人在中国呆不长了,你们也不会有好下场的。”

  卓文下来,亲自替他们解了绑,黄裳也从前座上下来,走到两人面前,忽然一言不发“扑通”跪了下来。

  胡强一愣:“你们这是做什么?”

  黄裳抬起头,眼神清亮,诚恳地说:“胡先生,是我对不起,害了你们,可是请相信我不是有意的,给我一个补过的机会。”

  卓文在一旁道:“我是来救你们的,上海你们不能再呆下去了,我这就送你们上船,我会把你们一直送到我的老家酆都,你们可以安心地在那里养伤,直到事情平息为止。”

  胡强将信将疑:“你们会有这样的好心?”他看看黄裳,那天就是她做了一场戏,害得他们束手就擒,他记得当时她端着一杯冻柠汁笑着问他们:“我是黄裳,你看过我的电影吗?要不要喝杯水?”是的,她叫黄裳,就是化成灰他也认得她。可是,这个编电影的黄裳如今又演的是哪一出呢?

  卓文知道自己难以取信,也不多做解释,只从西装底下取出一支枪来交给胡强说:“我自己不会开枪,这支枪你收着,我会一直同你们在一起,如果我出卖你们,你可以先用这枪毙了我。”

  那枪深深刺激了黄裳,她震撼地叫一声“卓文”,忍不住扑进他怀中,微微颤抖起来。要到这一刻,她才清楚地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卓文此去,吉凶未卜,说不定,就是性命攸关。她恐惧地盯着手枪,就好像它随时会爆炸似的。

  胡强是个射击好手,拿过枪来拉开弹匣略一检查,已经知道所言无虚,放下心来,重重点头说:“好,我信得过你们。”又转过脸看着黄裳,忽然一笑说:“我想起来了,我没看过你的电影,倒是在报纸上看过你的照片,你很会写戏……我会记着你叫黄裳的。”

  黄裳低下头苦苦一笑:“如果我能左右这场戏的结局,我一定会写你们一路平安,尽早归来。”她害怕起来,抓住卓文的手说,“卓文,你可一定要早些回来啊。”

  蔡卓文心乱如麻,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为了不令黄裳失望,他凭着一时冲动救了胡强,这件事可能会改写他的一生,一踏上这条船,他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可是他也不打算后悔,人一生中总有许多抉择,不是对就是错,生死只在一念之间。但不论到了什么时候,他相信有一个选择是不会错的,那就是爱上黄裳。他紧紧拥抱着她,柔声叮嘱:“我走后,你先回‘水无忧’去,等过了九点再叫你姑姑的司机来把车开走,注意不要让我的司机知道,记住了吗?”

  黄裳点着头,固执地追问:“你要早点回来。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卓文更紧地拥抱着黄裳,将脸深深埋进她浓密的长发,嗅着那熟悉的发香,只感到一阵阵锥心的刺痛,到这时候,已经不能再瞒她,他只有说实话:“阿裳,如果我再也见不到你,记住,我们曾经、而且永远、彼此相爱。”

  黄裳愣住了,挣开卓文的怀抱抬起头来:“为什么这样说?你不再回来了吗?你不是去一下就要回来的,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吗?为什么你说再不相见了?”

  “阿裳,”卓文苦涩地呼唤,眼神凝注而哀伤,“这件事,明天就会被拆穿,那时候上头绝对饶不了我。我今天离开上海,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明天。就是侥幸逃脱,以后这一生也只能活在逃亡之中了。我不可能再大摇大摆地回上海……”

  “怎么会是这样?不会的。你只是去一下下,你很快就会回来的。卓文,你告诉我,你很快就回来。你说,你会回来的。你说给我听,好不好。卓文,你说呀,卓文……”黄裳焦急地,忧虑地,语无伦次。到这一刻她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竟然严重到要一生一世拆开她与卓文,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江风踏浪而来,一股巨大的忧伤刹那间袭击了她的全身。这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月光透过云层黯淡地照射下来,毛毛的,就要下雨了。

  黄裳看着卓文,只觉心如刀绞。他不再回来,不再回来。他怎么能不再回来了呢?

  江滔拍岸,仿佛在絮絮讲述着一个天荒地老的故事——在很多很多年前,当世上没有男人,也没有女人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他和她,也许只是两缕风,也许只是一对鸟,但他们曾经相依相伴,足足走过了千百年。然而在这一个轮回,他们终于不得不分开了,从此天涯海角,再不相见!

  再不相见?黄裳哭得声咽气结:“可是你跟我去大伯家的时候,并没有说以后再不回来,你没说过……”

  卓文苦笑:“如果我说了,你就不救他们了吗?”

  黄裳愣住:“我不知道。”

  “我知道。”卓文摇一摇头,一切都是注定的,都是命运,他们逃不了。“我不忍心再看到你烦恼,看到你被噩梦纠缠着夜夜不安。我知道你还是会救他们。也许会迟几天,但最终还是要救。不然你不会安心。告诉了你,只会让你更担心,更烦恼,既然反正要去做,又何必拖延?”

  是的,他总是这样。只做不说,做了再说。离婚是这样,救人也是这样。

  卓文接着说:“我要和你秘密结婚,就是因为担心随时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上海滩上,没有几个人知道我们的事,所以你不要慌。如果有人问起来,你就说我们只是场面上的朋友,见过几次面而已。我因为黄家风是你大伯,所以托你带我一齐登门拜访,只说公干,你其实并不知道我要做什么。记住,一定要推得一干二净,问什么都只说不知道……”

  黄裳更加伤心,还有谁比他更能体谅她呢?直到这生死关头,他心里想的,依然就只有她的安危。然而这最亲爱的人,如今就要离开她了。从此永不再见。

  她将他微微推开一点,乘着月色,要仔仔细细再看他一眼。可是泪水朦胧了她的眼睛,使她再不能清楚地看着他。她只得再次投进他的怀抱,喑哑地叫:“卓文,我们怎么办呀?”

  胡强一边看着,十分地不耐烦,他不明白这些斯文人哪里来的这么多的眼泪,好心地催促着说:“有什么怎么办的?又不是生离死别,哭什么?日本人的时间长不了,我们很快都会回来的,你放心好了。”

  我们?卓文眼神复杂地看了胡强一眼,什么时候他和他们成了“我们”了?

  他苦笑,仍然强撑着安慰黄裳:“他们说得没错,我早也知道日本人必败,汪政府必散。但是我已经身陷泥污,抽身不得。这个时候去投国民党,老蒋未必要我;奔共产党呢,又怕赌大开小;可是又没有解甲归田的勇气……这回的事,倒是替我下了决心了。”

  黄裳更加难过,忽然想起一事,回头向胡强问道:“今天是几月几号了?”

  卓文答:“十一月十一日。”

  黄裳便不说话,流下泪来。

  胡强又是不懂。卓文却思索一番,忽然省起,这本是白娘子和许仙的结婚之日,黄裳曾经自比白蛇,却偏偏在这一天同他分离,难免多心。他们望着滔滔的江水,心头同时涌起神话中那水漫金山的的壮丽画卷。她这个白娘子,终于要累得丈夫逃亡了。

  想到白娘子与许仙,也就想起了他们的西湖之游。卓文握着黄裳的手,让彼此十指交叉,又抽出来将自己的手心贴着她的手心,两人泪眼相望,无语凝咽,耳边却都同时响起新婚之初他们在西湖上的对话来——

  “卓文,你说,两个人到底可以有多近?”

  “黄裳,我要你知道,我们已经彼此穿越,密不可分。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们不得不暂时分开,但是我们的心还会在一起,彼此相印,密不可分。”

  汽笛响了。宛如无常催命,阎王叫你三更死,不得拖延到五更。卓文叹一口气,回过身来帮着胡强一边一个扶着裴毅上了船,然后站定,最后一次回头。但他看的,却不再是黄裳,而是黄浦江岸明灭的灯火。

  江风吹过,雨终于落了下来,缠绵淅沥,若有若无,江岸的灯光依稀朦胧,似近还远。卓文举起手,向空中微微招了招,似在做无言的告别。都说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他这个农民之子,以流浪之身,远渡大江南北,终于在上海寻得一栖之地,享尽荣华。而今恩爱情仇,都要一并抛弃了,为了他并不理解的革命。

  他曾向黄裳许过誓——“你说过,要同我天上地下,生死与共;而我对你,也是水里火里,永不言悔。不论你想我为你做什么,只要你一句话,我便是刀山火海,也必定笑着去了。”

  如今他果然做到了。却也得走了。这样看来,他到上海来,竟不是为了争名,也不是为了求利,倒是因为同黄裳有缘,故而要拼着性命,历尽千难万险,来到上海同她完成这夙世姻缘。若说无奇缘,今生偏又遇着她;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

  而如今,他们终于分开,是因为缘分尽了吗?

  汽船已开,在长笛声中,他向她喊着:“笑一个吧,我想看到你笑!”

  黄裳流着泪,但是她低头拭干了,凄然地抬头一笑,竟是艳光逼人。那一种艳,把黄浦江边明灭的灯火也比下去了,把星月的光芒也比下去了,甚至把航船雪亮的汽灯都比没了,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千山万水也都只在她泪眼一笑间。

  那时候他知道,他爱的这个人,是属于天地的,属于整个世界,而不该属于某一个凡人。而他竟得到了她,必然便要比旁人受更多的苦。可是一切都是值得的,值得的。

  他招手,再招手。那挥手的姿势同她的笑容一起,成为天地间一个永恒的定格。

  再会了,爱人,再会了,上海。 那时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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