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终南捷径,不是人人都能走
■ 李白:终南捷径,不是人人都能走
(一)
中国文人中有一支特殊的人群,或者说一种现象,叫作隐士。
隐士文化低调而略带忧伤,却一直是中国文化长卷上不可缺少的一抹色彩。
最早的隐士从什么开始的呢?
我想了想,思绪穿过遥远的时光隧道,越走越深,光线模糊,渐渐看不清楚了。或许是从许由洗耳开始的吧?
在四千多年前,尧帝的时候,帝王实行的还是非常开明宽容的禅让制。尧老年时,自觉不适合再管理天下,于是遍选贤能。他并没有从自己的族系近支中寻找,而是任人唯贤,因为听说有个叫许由的隐士清高而有志向,就想把帝位禅让给他。
谁知道许由一听尧说这些事就跑掉了,躲进深山河边去淘水洗耳朵,觉得做官啊称帝啊掌管黎庶啊这些俗事脏了他的耳朵。
顺便说一下,许由洗耳朵的颍水(河南许昌附近),就是后来卢照邻跳河自杀的那条河。
隐士,首先得是位“士”,即有能之人,知识分子,可以出仕而不肯出仕的人,并不是躲在山林间生活的人就能叫隐士。比如许由,可以做帝王都不肯做,躲起来远离红尘,这才是隐士。
许由洗耳朵的时候,他的朋友巢父正在河边饮牛,问他干嘛呢?许由说了缘故,巢父很生气,说:“你要真是隐居于高岸深林中,与世隔绝,谁能找得到你呢?偏偏到处晃荡招摇,沽名钓誉,才惹出这番事来。你刚才把颍水都洗脏了,我的牛还怎么喝水呢?”就很嫌弃地把牛牵走了。
这巢父清高得比许由更彻底。他连名字都没有,因为隐居林中,在树上筑巢安睡而得名。在此之前,尧也派人找过他,他才躲进这深山里的,现在许由把人招进来,等于连他的形迹也暴露了,因此非常生气。许由已经那样高士清风了,巢父却觉得他连自己的牛都不如。
再如我们之前讲过的伯夷和叔齐兄弟俩因为不肯继承帝位而离开京城,途中听说周武王连父丧礼制也不守就要兴兵伐纣,阻拦不得,愤而躲进首阳山隐居,不食周粟,采薇为生,最后饿死在首阳山中,也从此成了有气节的文士们顶礼膜拜的精神象征。后来凡是诗文中提及“采薇”“首阳”,都是指代隐士的高洁情操。
孔子在《论语》中对伯夷、叔齐表示了敬佩,声称:“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多次赞美他们“古之贤人也”,“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不降其志,不辱其身”。
但是另一面,孔子又不以他们的做法为然,告诉自己的弟子不可仿效。
孔子是入世的,他一直将“克己复礼”作为行为准则,将说服统治者“为政以德”作为终身目标,奔走六国,在尘廛中苦口婆心地劝世向善。
孔子曾在行车途中遇到一位楚国的狂人,楚狂高歌: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这首《凤兮》是极古老的诗歌。它出现在《诗经》的同时期,却未被收录入“风、雅、颂”任何一个章节,而只出现在《论语》中。这让我们知道,早在春秋时期,楚地的歌风就是以“兮”为标志的,这时候虽然没有“楚辞”这个概念,然而楚地民歌显然已经很成熟。屈原的《天问》《九歌》等,正是在这种楚地民歌的基础上创作发扬的,而并非是凭空创造了某种歌体。
楚狂人一路唱着这首歌,跑过孔子的车轿。歌词大意是:凤凰啊,凤凰啊,德行已然如此衰败。从前的圣贤已经不可追回,未来的明君还不曾出现。算了吧,算了吧,眼下从政的人都很危险。
孔子听了他的歌,便欲下车来和他谈谈,然而楚狂人却径自跑掉了,不理会孔子。显然楚狂人唱歌的用意是告诫孔子,游说六国的行为是徒劳的,何必如此执着。有点像渔夫劝屈原“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的意味。但是孔子听不听,他就不关心了,也不想过多争辩。
所以楚狂人是位隐士,而孔子是位大儒,这段故事写的就是孔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孤绝奋斗。《凤兮》之歌,可谓是见诸文字历史的出世思想与入世思想的第一次交锋。
这场讨论因为楚狂人的回避而没有结果,自然也没有定论。
孔子曾向老子问道,而老子却是出张出世的。他们各自的思想被记录在《论语》和《道德经》中。
后来,孟子进一步将孔子的理论发扬为“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而“独善”也仍然是在尘世中的。只要在尘世中打滚,就免不了处身于道德与政治的永恒矛盾上。所以后人有一首诗揶揄孔孟之道,是我经常在西周课堂上讲起的,今天就不做详细讲解了:
乞丐何曾有二妻?邻家焉得许多鸡。
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
老子也是有人质疑的,中唐诗人白居易就曾写诗调侃:
言者不知知者默,此语吾闻于老君。
若道老君是知者,缘何自著五千文?
意思是既然无为是至高准绳,沉默是行为规范,那么《道德经》的撰写与传授又算是怎么回事呢?(《读老子》)
后来庄子将老子的出世理想推向极致,在《南华经》(又名《庄子》)中进一步阐发自然无为的人生态度,选择隐修专注研究学问的生活方式。《老子》《庄子》《周易》合称“三玄”,为隐士们留下了大量的理论依据和行为准则。
隐士成了道家的一种传统,又称为处士、高士、山人、烟客、逸民、逸士、隐者、幽人等。列子、鬼谷子、陈抟老祖,都是以隐士之学而光照千古的。他们以自己的德行和学问令世人景仰,奉为圣贤,享有很高的名望。
比如秦汉时期的商山四皓,就是因为名望极高而受到秦始皇邀请出山,但是他们因为始皇残暴而拒绝了;后来刘邦也几次招募,他们仍然没有理睬,却接受了刘盈的邀请下山与他同车而行,这让刘邦认定太子盈深得民心,遂将帝位传给了他。
这一次,隐士名望与政治手腕完美结合了。
再如诸葛亮隐居襄阳隆中,刘备久闻其名,三顾茅庐始得相见。卧龙先生纵论天下,一番慷慨陈辞说得刘备汗流浃背,相见恨晚。这篇策论被写成历史上著名的《隆中对》流传下来。而孔明也终于出山,辅佐刘备创下一番基业。
同时,诸葛亮还留下了一篇《诫子篇》,对于自己隐居与出山的选择做出解释,或者说是一种指引,提出:“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堪称为隐士生活的行为指南。
之后魏晋时期的高压统治,更催生了大量隐士,尤其“建安七子”之首的孔融与谋臣杨修等人之死,更成为文士们厌政避世的一个导火索。他们远离政治,啸歌山林,以弹琴、纵酒、炼丹、吟诗为标签,集体转向老庄哲学与周易思想,主张虚无,避谈政治。一方面放浪形骸,无视功名利禄,另一方面又忧国忧民,不满社会现实,徘徊于“归去来兮”与“忧思不忘”之间。醉心清谈机辩之趣,追求玄远高洁之境,抒发曲高和寡之志,朝野上下,蔚然成风。
皇甫谧甚至写了中国第一部隐士列传《高士传》,严格筛选了自三皇五帝至魏晋时期的96位从未出仕的高人为其作传,歌颂他们“身不屈于王公,名不耗于终始”的出世精神。就连伯夷、叔齐不食周粟,持节极高,但因为有过“叩马而谏”的自屈行为,都不能列入传中,可见当时社会对于高人逸士的崇敬之情。
正史名士、竹林七贤、王谢世家,以及谢灵运、陶渊明等人,将诗词唱和、玄学清谈与魏晋风骨紧密融合。他们或者曾经隐居而后入世出仕,扬名天下,或本来做官后来选择归隐,田园躬耕,渐渐形成一股强大的隐士洪流。
尤其诗人隐渊明发出《归去来兮》的嘶吼后,归隐田园几乎成了所有文人的终极理想和精神家园。
到了唐朝,隐士文化已经成了文人们精神体质的代名词,几乎没有一个诗人的作品中从无歌颂过隐士的,尤其李唐宗室以老子为祖先,使得隐士的形象更加高大光辉。于是就有了卢藏用惊世骇俗的“随驾隐士”的行为艺术。
他在中举之后,因为未能及时选官,便入山隐居,却处心积虑时不时弄出点动静来,比如写篇文章下山发小广告,提醒人们终南山里还有个隐居的贤人呢。搞笑的是,皇上在长安时,他就隐居长安边上的终南山;皇上在洛阳时,他便跟着移驾到洛阳边上的嵩山,因为这样弄出的动静才有可能让皇上听到啊。
皇上还真听到了,也真起用了他。
卢藏用的成功案例,从此给后人提了个醒,原来由隐而仕,也是一条出仕成名的青云梯啊。
想想看,老子可是在终南山成仙的,他骑着青牛走入函谷关后,就悄然飞升了。从此终南山就成了道教的圣地。
归隐终南山,听上去就显得非常高大上和有腔调。而且老子是李唐的祖先,上山就等于是投奔李唐的老祖宗,有了仙师老子的庇佑,升官发财应该是比较便利的吧。
于是不得志的文人们纷纷效仿,都有事没事地跑到终南山里似隐非隐,扮隐待仕起来,以求得到世人称扬,皇家赏识。
他们的修炼是真实的,什么辟谷啊,炼丹啊,耍剑啊,功课很多,很多人也真是取得了些成绩,只不过,他们归隐修炼的终极目的并不是为了“隐”,而恰恰是为了“显”,所以归隐得很高调。
这条依靠终南山隐居来换取名声官位的升官路,就叫作“终南捷径”。
李白初入长安时,走的也是这条路子。
(二)
在26岁之前,李白的身世很是悬疑,光是一个籍贯问题,就让考据癖们争论了一千多年都没有一个标准答案,这不是很可疑吗?
我查到原稿的两个版本,都是李白自己对外声称的,而他自己的声明就有两种,一是在《韩荆州书》中自称:“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
《赠张相镐》诗中坚持这个说法,自称:“本家陇西人,先为汉边将。”不但是陇西人,还是汉代名将李广的后代。
另一说是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称:“白,本家金陵……奔流咸秦,因官寓家。”又变成南京人了。
《旧唐书》则说:“李白字太白,山东人。少有逸才,志气宏放,飘然有超世之心。”这个说法杜甫是信的,曾在诗中说“我与山东李白好”。
但是《草堂集序》中,李白的族叔李阳冰则说他是凉武昭王九世孙,“神龙之始,逃归于蜀”。
“白,凉武昭王暠九世孙也。”这个说法被记载在了《唐才子传》里。
后世的李白崇拜者们,为了使他的身份更神秘也更高贵,则干脆将他附会成死于“玄武门事变”的太子李建成或是皇子李元吉的后代,因为避祸而不敢提其出身——但若真是如此,又怎会对外声称是凉武昭王后裔,这不是巴不得人家来查他的皇室身份吗?
除此之外,关于李白的出身与籍贯所在地,至少还有西域胡人、中亚碎叶人、和四川江油青莲乡人几种说法,每一种说法的持论者都信心满满,恨不得写一本书来论证自己论据的充分与合理性。韩国教授则考证说李白是韩国人——但是如果连李白自己都不承认的话,让我们如何相信一个近代专家会更清楚真相?
所以,我们只是了解一下有这么些说法就好,至于到底是出自陇西还是金陵,是奔流咸秦还是逃归于蜀,既然同时代的人都众说纷纭,隔了一千三百多年的我们,自然就更弄不清楚了。
李白最为大家熟悉的故事是他小时候曾见过一个婆婆在河边磨铁杵,说是为了做成一根绣花针,遂得顿悟,从此发奋读书,得成大器。
这个故事记录在《方舆胜览》中,成为一千年来蒙童必读的励志故事。可是听上去不但很假,而且荒诞,最关键的是,这婆婆太浪费——既浪费材料也浪费时间,好好的铁杵,干什么不好,非要磨成针?简直是糟蹋生命。
《天宝遗事》里则记录了李白“梦笔生花”的故事,这个真假就不可考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李白真的是满腹经纶,出口成章。
但他虽然一心渴望“天生我材必有用”,却偏偏不愿意通过科举考试的正常途径来求官,而是到处云游,靠着耍剑和拼酒,结交了不少名人高士,并在26岁那年从天而降,娶了故宰相许圉师的孙女,在安陆成了家。
这是李白公之于众的第一次婚姻,乃是入赘过气宰相之家做了上门女婿。而他横空出世的时间点也很耐人寻味。因为这年唐玄宗诏令:“民间有文武之高才者,可到朝廷自荐。”
才高八斗却从来不走寻常路的李白,平生没有一次考科举的尝试,却在这个政令颁出时忽然入赘许家做起上门女婿来了。我有个不太厚道的猜测:会不会,他在那一年很心动地想到朝廷自荐,可是想到自己经不起推敲的身世履历,不得不面对若想出人头地,先得身家清白的现实,必须想办法先混个能拿到台面上来展示的身份,然后才考虑出仕。所以他才借取联姻的方式为自己谋了个身份。
不是都说婚姻是第二次投胎么?李白的入赘,几乎有着重生的意义。
结婚三年后,李白大概觉得准备工作已经很妥当了,于是上书安陆的州官裴长史,自荐求职。书中说,自己本家是金陵人(本家金陵说只见此一例,没有任何佐证),“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博古通今,著作等身。因为“故知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游至贵地,听说许相家招婿,就在此地安顿下来,已经三年了。
后世的李白传,关于李白26岁前的经历,多是根据这封信的内容以及李白后来写给诸王公贵族的自夸诗而敷衍杜撰的。
信上接着说:“曩昔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此则是白之轻财好施也。”说他从前在扬州游玩时,一年花掉了三十多万,主要是资助朋友了(这朋友是谁也不知道)。
又说自己曾经养了一千多只鸟(太炫富了),可以呼唤它们来自己掌中取食,人人皆以此为奇迹,而把他当神仙。
还说曾经有个陪他旅游的朋友半路死了,他把人葬在湖边,过了几年后再挖出来,发现肉还没烂,便用匕首一点点刮干净,然后把骨骼重新移葬他处。
说完自己的种种奇迹之后,李白又历数有多少高人赏识自己,但那都是过去的事,如今我来到贵地,已经成了家,也该立业了。所以写信给您裴长史,你若是明白人儿,就该好好重用我;如果你不识货,那我可就走了,再不跟你玩了。
愿君侯惠以大遇,洞天心颜,终乎前恩,再辱英眄。白必能使精诚动天,长虹贯日,直度易水,不以为寒。若赫然作威,加以大怒,不许门下,遂之长途,白既膝行于前,再拜而去,西入秦海,一观国风,永辞君侯,黄鹄举矣。何王公大人之门,不可以弹长剑乎?
看了这封信,我觉得李白人格分裂得厉害。你到底是求职呢还是炫富呢?
我估计裴长史看完这封求职书,肯定以为自己的理解力出问题了,如果自己没疯,就是李白疯了。
李白这样的求职方式是肯定得不到回应的,于是就像他负气所言:“西入秦海,一观国风,永辞君侯,黄鹄举矣。”跑到长安风流潇洒去了。
其实李白这么干也不是第一次了,此前他曾拜会李邕,席间高谈阔论,指天说地,使李邕对他很冷淡。临走他也是扔下一首诗讽刺人家不识货,警告老夫莫欺少年贫:
上李邕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值得玩味的是,李白拜访李邕和入赘许家是前后脚的事。也就是说,李白在那段日子疯狂地想出头,但又不想通过考试及第来出身,于是就选了一条常用捷径:拜会名人求推荐。
他选择了名满天下的李邕,却没有得到期望中的赏识。于是想到了一种更直接的攀附权贵的方式:结亲家。可是许圉师早已过世,虽然仗着裙带关系让李白有了个许家女婿的身份可以更方便结交名人,却并不能直接送他上青云。
情急之下,李白决定直接写信向当地长官求职,然而又不会写求职信,再次失败。且因为话说得太满,连安陆都呆不下去了,只得远去长安。
李白到长安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求官。因为他一来就托人引路,拜见了当朝宰相、一代文宗张说,又曾谒见过其他王公大臣,也都没什么结果。最大成绩就是得到当朝宰相贺知章金龟当酒,亲口赞了他一声“谪仙人”。
李白以为自己久久等待的机会终于来到了,把这件事写了又写,传得天下皆知。但是酒也喝了诗也写了朋友圈也发了,机会还是没有等到。
这让李白很郁闷,终于走了第四步棋:终南捷径。
(三)
李白在来到长安不久后便上山隐居,而且是提前做了很多功课的。
说他来到终南山不是真心归隐,而只是对卢藏用的模仿秀,是因为他并不是简单地跑到山上随便找个地方深藏其身,而是将住处选得很科学,就在玉真公主的别馆旁,没事就在公主门前走来走去,寻机投帖,希望得到公主垂青。
因为,玉真公主是真正有实力的人,说话要比贺知章好使多了,别说派个官做了,就连考举中状元都可以凭她的一句话提前内定。
这是有先例可援的,参照物正是与李白同年出生的另一位大诗人:王维!
这个我们以后再讲。
且说李白在终南山隐居时,给玉真公主写了许多诗,有些已经恭维得近乎肉麻了,比如:“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将公主比作王母神女,恭祝入道得仙。然而这样都没能换回一张派对邀请帖,真是情何以堪?
难道是因为玉真只喜欢小鲜肉,而李白过不了公主的颜值关?
也有一种说法,这些诗与故事都是发生在李白二次进长安的时候。
但不管怎么说,李白初入长安的境遇并不顺利。他终日隐居终南山中,徘徊楼观台上,终于发现“终南捷径”这条路其实是走不通的,坊间传言完全是坑爹啊,遂怅然写下《长相思》《行路难》等诗。
其中《长相思》在手法上继承了楚辞香草美人的常见喻意,风格上却沿袭了乐府诗的朴素畅快,句式长短变换,韵脚平仄互用,别具一格。且看其一: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栏,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多情的读者们更喜欢把这首诗单纯地当作一首情诗,李白诗作中最不常见的那种表达爱与相思的杰作。
但是很抱歉,我只能让你们失望了。尽管这首诗的写作时间和背景有多种版本,但是“在长安”这个地点是明确的,而他的妻子并不在长安,所以他的所思之人绝非爱侣。那第二个问题又来了,既然所思之人在长安,李白也在长安,直接约见不就是了,为什么要“长相思,摧心肝”呢?一句“美人如花隔云端”告诉我们,那个女子在水一方,道阻且长,是可望不可及的。公主啊,是你想见就见的么?“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阻碍多着呢。世上最远的距离不是天涯海角,而是我就住在你对面,你却从来看不见我。
如果这还不明白,那么“梦魂不到关山难”总是意思明确,从来“关山难越”指的都是仕途坎坷而非相思难酬。这首诗的情绪表达无疑,乃是李白为了自己的怀才不遇而抒情。
李白的隐居当然是不彻底的,时不时还要下山发一下诗歌的小广告,给自己制造点“金龟换酒”的偶遇什么的。
《唐才子传》把李白的发迹写得很轻松,紧接在贺知章与其相识后:
天宝初,自蜀至长安,道未振,以所业投贺知章,读至《蜀道难》,叹曰:“子谪仙人也。”乃解金龟换酒,终日相乐,遂荐于玄宗,召见金銮殿,论时事,因奏颂一篇。帝喜,赐食,亲为调羹,诏供奉翰林。
中间十数年的困顿挫折都不见了,仿佛李白一进京就有了奇缘,瞬间飞升——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
可惜,他的初入长安与供奉翰林中间还隔着十几年呢,其间几度出入长安,在终南山出出进进扮演了几回隐士,毫无所获,穷愁潦倒。一度开始自暴自弃,与市井之徒交往,到处骗酒喝。这些都体现在他的诗作中了。
喝到再也没人替他买单的时候,李白便离开长安,又到处游荡了一年后,两手空空回到了湖北安陆继续吃软饭,还在白兆山桃花岩建了个石屋,开田种地,开始耕读生涯。
这段并未隐居的生活,其实倒是最接近于隐居的。
因为李白这段到处投辕困顿求名的历史,有很多文人写专文评价,将此定义为李白的污点,说李白其实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伟大。然而我有位老师曾说过:李白有什么地方不伟大并不重要,因为我们要学习的,是李白最伟大的地方。
原谅我在文字中表现出来的轻佻吧,看到李白也和我们一样是血肉之躯,有着七情六欲,渴望出人头地,也有过困顿挫败俯首迎合,而并不是一味清高飞扬时,我总会忍不住幸灾乐祸地调侃两句。但这一点都不妨碍我对他的才华顶礼膜拜,读他的诗读到泪流满面。 诗说唐朝:那些诗人那些事儿·初唐(全四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