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诗说唐朝:那些诗人那些事儿·初唐(全四册)

李贺,我为天地写鬼神

  ■ 李贺,我为天地写鬼神

  (一)

  到了中唐后期,唐诗江湖上有名有号的各派大佬都出现得差不多了,什么“诗仙”李白,“诗圣”杜甫,“诗佛”王维,“诗豪”刘禹锡,“诗魔”白居易,连“诗囚”孟效和“诗奴”贾岛这样亦褒亦贬的名头都瓜分完了。到了李贺,几乎无头衔可封,遂得了个“诗鬼”的名号,独树一帜。

  李贺(约791—约817),字长吉,河南洛阳宜阳县人,家居福昌昌谷,因此后世又称李昌谷。

  李贺是中唐诗人中出现最晚的一个,死得却早,仅活了27岁。

  他的诗经常用神话故事来讽古喻今,想象力丰富,天马行空,所以被人喻为鬼才,创作诗文多为“鬼仙之辞”。与李白、李商隐共称“唐代三李”,分别成为盛唐、中唐、晚唐的浪漫主义诗人代表。

  李贺这样牛,自然是个天才,“七岁能辞章”,可惜没有早慧作品留下。

  李家原为宗室后裔,但是到李贺的父亲李晋肃的时候已经家境没落。李晋肃早年曾从事边上,去蜀任职时还曾和比他还穷的表兄杜甫见过面。

  那时候杜甫正忙着写诗对李白表达小粉丝的仰慕之情,可没想到这位表弟将会生出一个儿子来,与他的偶像李白并称,被后世喻为“太白仙才,长吉鬼才”。

  晋肃早亡,李贺由母亲郑氏带大,15岁时已经和誉满京华的才子李益齐名。李益,就是被霍小玉诅咒的那个醋妒诗人,虽然口碑差,但是名气大。

  《碧鸡漫志》中说:“唐史称李贺乐章数十篇,云韶诸工皆合之弦管;又称,李益诗名与贺相埒,每一篇成,乐工争以赂求之,被声歌供奉天子。”

  少年才俊李贺最喜欢的放松方式,就是跟贾岛一样,每天骑着一头驴,命童子背只诗囊随行。一路信驴由缰,搜觅灵感。随时想出好句子就赶紧写下来扔进囊中,晚上回家挑灯重读,整理诗句。

  李夫人深为儿子的刻苦用功而担忧,看到他一天内竟可以从囊中倾倒出这么多诗句,想到这都是儿子的心血,不仅脱口问:“儿啊,为了写诗,你这是要把心呕出来吗?”(“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耳!”)

  从此,就有了“呕心沥血”这个词。

  李贺18岁时,决意问津科举,遂向大名鼎鼎的韩愈“行卷”,敲门砖乃是一首《雁门太守行》: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韩愈那天下朝回来已经很累了,听说有书生行卷,只是拿过来随意翻一下,打算看两句就去睡午觉的。可是只看到第一句“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已经惊得连瞌睡都醒了;待看到“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之句,已经恨不得整冠膜拜,急忙唤来门子催问:“此书生是何年纪?何方人氏?何等模样?”

  门子报:是个少年,年纪很轻,但算不上小鲜肉,长得有点怪。

  据李商隐《李长吉传》的描写,李贺的长相乃是“细瘦,通眉,长指爪”,颇有几分鬼气的。

  年纪轻轻,细瘦倒也好说。通眉,指的是两眉相连,看相的说这叫“压运”。我小时候有点连眉,运气极坏,就有看相的为我指点迷津,让我注意刮掉两眉中间的眉茬,可以开运。我后来就非常注意刮眉毛,一刮再刮,刮得两眉距离越来越远,中间也不再长出新眉来了。长大后,运气倒确实是渐渐好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和刮眉毛有关。

  李商隐对李贺最特别的形容还在于“长指爪”,外貌描写抓什么特征不好,单单拿手来说事儿,这李贺的手指该有多长啊,值得特注一笔。

  且说韩愈看过李贺的诗后,对他的才气极为欣赏。这首诗立意奇险,炼字独特,但是充满了正能量啊。

  “黄金台”的典故我们前面已经讲过了,乃燕昭王筑台以招揽天下人才之意。“玉龙”指宝剑,这说的是我但得明主赏识,必当竭诚以报。这可比李白上书裴长史,说自己若得重用便肯为燕丹易水刺秦,若不许门下则将永辞君侯弹剑而去,要来得有诚意得多了。

  这样的门生,当然越多越好。可是韩愈又担心素昧平生,不知李贺是何性情,大概也担心会有借别人诗稿来冒名顶替之弊(此等事在唐朝行卷书生中并不少见),所以决定亲自上门,当面考校。

  于是,韩愈约了同僚皇甫湜一同造访李贺,席间提出请他即席赋诗。李贺立刻就明白二位大人的意思了,不假思索,提笔挥就《高轩过》一首,诗前且有小序:“韩员外愈、皇甫侍御湜见过,因而命作。”

  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

  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

  云是东京才子,文章巨公。

  二十八宿罗心胸,九精照耀贯当中。

  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

  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

  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诗作一出,韩愈、皇甫湜击节赞叹,从此,李贺名扬京洛。

  从这两首诗里,我们已经可以看出李贺的风格,乃是惯作古风,但又不同于“元白”和“张王”的乐府诗,而是别开生面,另立山头。

  他的诗中经常两句一换韵,而且平仄韵互换,出人意表,却流丽自如,纵横随意。

  这种风格,后人无以名之,只好称之为“长吉体”。

  这首《高轩过》被列入了苏教版语文八年级教材,另一首《李凭箜篌引》则选入人教版《高中语文选修中国古代诗歌欣赏》:

  李凭箜篌引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这首诗接连用了大量新奇比喻来表现了乐工李凭弹箜篌的技艺与音乐意象,与白居易的《琵琶行》遥遥呼应,表现了作者对乐曲的独特理解。语言奇拔峭丽,构思新奇诡谲,充满了浪漫主义气息。

  其中“石破天惊逗秋雨”一句,被人拿来用作书名,专门给余秋雨同学的文章挑错,包括将唐代进士吕洞宾说成了道家始祖(不知道老子应该往哪儿放);娥皇、女英成了舜帝的女儿(俩女儿一起嫁给了爹?);还有“梅妻鹤子”的林和靖居然结婚生子,等等。

  很多常识性错误且不去说他了,只说一个我们在本书中讲述诗人生平时经常提到的词:致仕。

  致仕,《辞源》上的解释是“辞官归居”,即交还官职,回归故里。“退而致仕”,“致仕,还禄位于君”,都是一样的用法,自古以来都是退休的意思。白居易的“七十而致仕,礼法有明文”就是这个意思。

  但是余秋雨先生给误会成了“科举致仕”,当成取得官位来讲,恰可谓南辕北辙;被指出错误后又不肯承认,说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用法,结果闹得沸沸扬扬。这其实很没有必要。

  我等皆凡人,常常出现记忆错误,或者先入为主,从一开始就形成了惯性的认知错误,没人指出来就一直不觉得,这是经常会出现的事。我有一些字从小时读错了,长大后明知是错,可是一直改不过来,每次读的时候都要重查一次,或是被人指出错误,但是到了下一次还是会念错。

  出了错,被指出来了,认错就好,又不会杀头,实在没必要死硬派假装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样子,让自己说多错多,在学识被人质疑之余,连人品和治学态度也一块儿搭上了,实在划不来。

  (二)

  810年,李贺决定赴长安应进士举。原以为功名利禄,垂手可得,没想到,却因为有好妒者举报说他的父亲名“晋肃”,与“进士”犯讳,夺去了他的应试资格。

  韩愈听说后,气得拍案而起,为其写《讳辩》据理力争,却反对无效。

  李贺无奈地离开试院,从此告别以科举出仕的想法。这一年,他才20岁,却已经被告知终生与科举无缘。倘若李晋肃还活着,非拿着户口本立刻奔了派出所改名不可。

  这段时间,李贺写了不少抒愤诗:“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愁苦之情尽现。

  第二年,李贺以李唐宗室后裔身份,又有韩愈力荐,遂以祖荫得官奉礼郎,从九品,是个底层官员。

  自此,开始了他三年“牢落长安”的官场生涯。这期间,他对社会现实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写下大量反映现实的诗作,“深刺当世之弊,切中当世之隐”,也因此奠定了他在诗坛的地位。

  之后,他又曾入幕昭义军节度使郗士美的军队服务,帮办公文,做了三年幕僚,写过很多慷慨激昂的诗篇,最有名的就是《南园》组诗第五首: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诗中接连设问反问。一句“男儿何不带吴钩”破空而来,仿佛吹响号角,召集天下男儿发此一问。吴钩,泛指天下兵器。这句话是问:大丈夫为什么不横刀立马,驰骋疆场,为国一战,去收复那黄河南北割据的关山五十州?

  接着又说:请你且登上凌烟阁看看,二十四功臣画像里,哪有一个是书生呢?

  其实,封侯的书生还是有过的,比如投笔从戎的班超,还有唐朝诗人高适。只不过,高适凭借的也是军功。如果只是靠写诗,是怎样也无法封侯拜相的。

  李贺此诗,感情强烈,词句警省,明确地表达了渴望驰马疆场建功立业的心愿。

  事实上,李贺一直以马自喻。也许是因为他属马吧,李贺一生写过八十多首与马有关的诗,并且自称:“此马非凡马,房星是本星。”显然将马当作了自己的形象代言。且看最著名的一首: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这首诗明快轻灵,前两句描写了一幅大漠画卷:平沙万里,在月光下洁白如霜雪;燕山寂寞,上空一弯新月,形如弯钩。马啊马,何时才能佩戴上黄金打造的辔头,在秋天的战场上驰骋飞奔,一展雄风呢?

  李贺的诗才与李益齐名,而这首诗的风格也与李益的成名作《夜上受降城闻笛》颇为相似: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这两首诗的前两句都是写沙漠,写月色,写寂寥的塞外风光。不同的是,李益用笛声来搅动清冷的夜,而李贺则直接寄情于一匹马,所以呐喊之声也就越发强烈。

  “青袍度白马”,“将军驰白马”,“银蹄白踏烟”,“马蹄白翩翩”……李贺为自己塑造了一副风采翩翩的白马少年形象,那桃花影里,青衫踏雪,何等快意?

  奈何,李贺才气虽盛,体力不支,虽有报国之心,却无强健体魄;于文途既不能科举取仕,帮扶社稷,于武路也不能冲锋陷阵,沙场立功。这匹千里马,偏偏是一匹病马,短短一生,抑郁难抒,于27岁时便抱憾而卒了。

  27岁,和王勃一样的年龄。27岁,是少年才子的太岁年么?

  (三)

  这样的人惯例是不死的。

  没有人愿意相信才子李贺真的就这样驾鹤西去了。在李商隐的《李贺小传》中,说他乃是被天帝召去天上白玉楼写文章去了:

  ……长吉将死时,忽昼见一绯衣人,驾赤虬,持一板,书若太古篆或霹雳石文者,云当召长吉。长吉了不能读,欻下榻叩头,言:“阿?老且病,贺不愿去。”绯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天上差乐,不苦也。”……少之,长吉气绝。常所居窗中,勃勃有烟气……

  这篇小文,倒与李贺的风格极为契合。李贺生前,常作诗描摹神仙境界,《天上谣》《梦天》等诗篇中,极尽奇丽诡谲之境;王母娘娘、嫦娥等神话人物,银河、月殿等仙界景象,都是他诗中的常客。死后能入天宫为书记,可谓人尽其用,恰到好处,也算补偿他生前怀才不遇的怅恨了。

  他母亲曾说,有一天晚上梦见李贺,问他最近可好,也是答说正在为天帝作白瑶宫记文呢。

  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什么是长,什么是短,什么是生,又什么是死呢?正如李贺在《浩歌》中所写:

  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

  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

  青毛骢马参差钱,娇春杨柳含细烟。

  筝人劝我金屈卮,神血未凝身问谁。

  不须浪饮丁都护,世上英雄本无主。

  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唯浇赵州土。

  漏催水咽玉蟾蜍,卫娘发薄不胜梳。

  羞见秋眉换新绿,二十男儿那刺促。

  这是李贺的一首代表作,通篇描写的是只是八个字:时光飞逝,怀才不遇。

  其实这两种主题都不新鲜,新鲜的是李贺的描写角度和表现手法,每一句都是“诌断了肠子的”。

  第一联,“南风吹山作平地”破空而来,说有飓风吹来,将山陵夷为平地,天帝命令水神天吴移来大海之水。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沧海桑田,世事变迁”。

  所以第二联说的就是时间。王母娘娘的仙桃三千年开一次花,如今都开了又谢有上千遍了,那得是多少年啊?彭祖和巫咸都是古代传说中最长寿的人,活了八百岁,可是亿兆年岁过去,就算最长寿的彭祖也死了不知多少回了。这说的是时间的永恒与无常。

  第三联则描写最好的时光。骢马就是李白拿来换酒的“五花马”,毛做旋圈,状如铜钱,有大有小,所以叫“参差钱”;春柳含烟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新春,骏马,美人,卮酒,这都是人间最美好的事物。

  但是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吗?弹筝的美女捧着金杯来劝酒,这一刻是软玉温香,然而当灵魂与血肉脱离时,这个身体在哪里呢?这一切又有何意义?

  《丁都护歌》是乐府曲,李白曾以此题为诗。这里接着说筝人弹奏着乐府的曲子劝我饮酒,但我并不甘于一味纵酒行乐;英雄无用武之地,无明君可投,这是自古皆有的事情。

  到哪里再寻找平原君那样的人呢?如果相遇,我愿意用丝线绣出他的画像来供奉,将酒浇酹在赵国的土地上。

  赵国平原君、楚国春申君、魏国信陵君、齐国孟尝君,合称“战国四公子”,门下养士三千。李贺为自己不逢明主而悲歌,所以借怀古来抒发今日之慨。

  “玉蟾蜍”是古代的一种漏壶,用来计时的。“咽”字既可以理解成蟾蜍张开嘴仿佛吞吐水流,又可以形容水滴声音幽细如咽。这一句写的还是时间,而且是很形象地写出时间一滴滴流逝的感觉,让人充满时不我待的彷徨感。

  卫娘指卫子夫,传说发极美,因此深受汉武帝宠爱,由歌姬而封后。但是再美的头发又怎么样呢,年老色衰时,头发也会越来越稀少,难以下梳。

  红颜弹指老啊,如何再为一对稀白的老眉画上新黛?

  新绿指画眉的黛青墨。年轻女孩子画眉之俏是极美的画面,但是美人迟暮,鬓发如霜,却还要强画青眉,岂不羞惭?

  全篇写时间流逝,写春光短促,最后一句落到自身:二十男儿那刺促。

  原来这一年李贺才20岁,本应年华正好,前途无量。可是或许因为才高运蹇,或许因为身体不好,所以在踏马游春对酒当歌之际,却只感受到时间的仓促,充满偃蹇逼迫之感。

  伤春悲秋,自古皆然,但是如李贺这般幽冷悲抑的却不多见。全诗充满了一种命不久长的焦虑感,仿佛滴漏声声: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有种惶惶然的悲哀。

  能写出这样诗篇的人,又怎是长寿之象?

  而他最有自戕意味的诗,还要数《苦昼短》: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

  (四)

  李贺一生短短27年,临终前整理平生所作,编为四本,交沈子明整理刊行,名《昌谷集》,收诗223首。每一首,都是呕心之作。

  后世将他的作品形容成“牛鬼蛇神”,我们且先看一篇“神话”:

  金铜仙人辞汉歌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再不熟悉李贺的人,对于这句“天若有情天亦老”应该也不陌生吧?

  不过大家对它的熟悉,多半是因为毛泽东的原文借用,改成“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而闻名。

  除了这句外,李贺的“一唱雄鸡天下白”,也被主席改成“雄鸡一唱天下白”,用在了《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词中。

  还有比较含蓄的化用,比如“秋坟鬼唱鲍家诗”化为“万户萧疏鬼唱歌”,“桃花乱落如红雨”化作“红雨随心翻作浪”。

  毛主席曾经在给陈毅元帅的信中说:“李贺诗很值得一读,不知你有兴趣否?”

  因为主席的推崇,“四人帮”也都去读李贺了,读了半天读不懂,只记住一个词,“牛鬼蛇神”,于是拿来做了被打倒的对象的代名词。这真是一个最具讽刺意味的黑色幽默啊!

  主席还说过:《红楼梦》这本书,每个人一生中都应该读五遍。

  他自己想必读得很熟,还把大观园群钗联句咏雪的“伏象千峰突,盘蛇一径遥”化成了《沁园春·咏雪》的“山舞银蛇,原驰蜡象”。

  不过“化用”确实是一门很高明的技术活,比直接抄用要好得多。小朋友们不妨多多练习,将古人诗句灵活化用,转为自己的知识营养。

  有一个很好的练习写作的方法,就是把诗改成作文,或是把某篇小文改成诗,这样最宜提高作文水平,增强词汇量。

  李贺被称为“诗鬼”,其实他二百多首诗中,出现鬼的不过十几首,但实在奇绝诡异,荒诞缥缈。如“鬼灯如漆点松花”“楚魂寻梦风飕然”“回风送客吹阴火”“百年老枭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呼星召鬼歆杯盘,山魅食时人森寒”“鬼雨洒空草”等句,皆鬼气森然,道人所不能道,故而得名。

  曹雪芹死后,朋友敦诚在悼诗中有“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之句,意思就是说曹雪芹的文字有李贺的牛鬼蛇神之风,而平生好酒,恨不得如刘伶般随时醉死,就地掩埋。

  李贺的诗有多“鬼”?让我们以一首《秋来》来举例分析吧: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

  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李贺一生,从未做过一首标准的近体诗也就是格律诗。

  这时候会很感慨命运的巧合。因为如果李贺上了考场,那就必须是要写格律诗的,不然再有一百首“黑云压城城欲摧”也不好用。但是偏偏的,他没机会报考,自然也就用不着违背心意去强行写近体诗了。

  不知道私下里他有没有练习过,既然想过考举,应该也是写过几首的。不过他死前整理诗集时全部剔除了,保住了“古风帝”的招牌。

  都说性格决定命运,由此可窥一斑。

  且说这首诗。从手法上来说当然也是不拘一格的古风体,而且通篇用仄韵,后半段还是最偏最窄的入声韵,这就格外增强了音韵险仄悬崖凌风的孤绝意味。

  秋风不说秋风,说桐风,指秋风吹过梧桐叶,更见寥落之感。

  灯烛不说灯烛,说衰灯,可见寒夜将残,蜡烛将近。

  蟋蟀不说蟋蟀,说络纬,而且形容其叫声是“啼寒素”。

  因为蟋蟀有好几个小名和学名,比如蛐蛐儿、络纬、纺织娘。所以这里还有一个可能性是指,纺织娘叫了,催促人们应该准备寒衣了。

  这两句是说深秋的夜晚,蛩声凄切,梧桐落叶,一灯如豆,而我在灯下苦读。

  作者读的应该是自己的诗作吧?或许这会儿他已经开始整理诗稿,编写《昌谷集》了,而且暗暗遥想,将来谁会在同样的秋夜灯下,来读自己的诗作。

  “青简一编书”,就是用青竹简写下的竹编书,如果无人翻读的话,就会被蠹虫蛀成粉屑,遍留空洞了。这样的担忧牵挂,怎不让人肠断?

  但是作者偏不说肠断,而说“肠应直”,这诗人的肠子还真是跟我们凡人不一样。我们形容难过是“柔肠百转”,才子恰恰相反,能给愁得抻直了。

  诗人在这样的雨夜里,想象诗魂寂寞,还没死就开始自我吊祭上了。

  这吊祭的魂灵,可能是“我”在吊祭古诗魂,也可能是未来的诗人在吊祭我,又或是古代诗人的香魂们来陪我共度秋夜,剪烛伤怀。

  想来我心如此,天涯共是。秋夜的坟场上,诗鬼们唱诵着鲍照的诗篇,诗人的怨气已经在土中化为血玉,千年凝碧。

  所以用鲍照自喻,是因为鲍照曾写过《行路难》组诗,抒发怀才不遇之情,可谓与作者“同是天涯沦落人”。

  而“恨血千年土中碧”一句,则典出《庄子》:“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化为碧。”

  金庸小说《碧血剑》,灵感便来于此。

  这不禁让我想起金庸另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结尾引用过的一段陶然亭墓碑铭文,其实用来形容李贺其人其诗,也是最恰宜不过的:

  浩浩愁,茫茫劫。

  短歌终,明月缺。

  郁郁佳城,中有碧血。

  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

  一缕烟痕无断绝。

  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诗说唐朝:那些诗人那些事儿·初唐(全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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