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重芳姿昼掩门——薛宝钗
珍重芳姿昼掩门
薛宝钗
宝钗是怎样上位的
同样是才貌双全的奇女子,为何宝钗却比黛玉大得人心,以至上上下下有口皆碑呢?因为,她比黛玉多了一项很重要的优点——会做人。
书中说她“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
她的生日,贾老太太亲为操办,问她想吃什么、玩什么、看什么戏,她都掂掇着贾母的心思,投其所好地答了出来,明明是年轻人,又喜欢清静的,却故意点些甜烂食品、热闹戏文,哄得贾母十分高兴。她家中母亲年迈,哥哥混账,自己每日烦务缠身,却不忘每日一早一晚往贾母、王夫人处定省两次,“承色陪坐闲话半时,园中姊妹处也要度时闲话一回”,真正礼数周全,面面俱到。
而林黛玉却是怎样的呢?因为多病,便“总不出门,只在自己房中将养”。如此,在贾母、王夫人面前讨好的机会自然就少了,贾母是她的亲祖母,只会怜惜不会介意,但王夫人不过是舅母,却未免会怪她失礼,跟自己不亲近了。至于姐妹处,黛玉就更不留心了,“有时闷了,又盼个姊妹来说些闲话排遣,及至宝钗等来望候她,说不得三五句话又厌烦了。”
此消彼长,宝钗怎能不比黛玉得人缘,给权力阶层留下深刻印象、并为自己建立良好的社交关系呢?
其中最明显的一个例子是金钏儿跳井死了,王夫人想找几件新衣裳为她装裹,偏巧只有林黛玉作生日的两套。王夫人遂说:“我想你林妹妹那个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他也三灾八难的,既说了给他过生日,这会子又给人妆裹去,岂不忌讳。”宝钗听见了,忙说:“我前儿倒做了两套,拿来给他岂不省事。况且他活着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身量又相对。”王夫人道:“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宝钗笑道:“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一面说,一面起身回去,立便拿了两套衣裳来。
这般坐言起行,王夫人岂有不感念,觉得这孩子贴心懂事的?相比之下,未免愈觉得黛玉小气。然而事实上,黛玉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稀里糊涂便被人比了下去。而倘若黛玉当时在场,未必不会说一句:“舅母别多心,只管拿我的衣裳去用就是了。”只可惜她连表现的机会都没有。
而这件事的发生,其实并不偶然。因为宝钗并非是运气好恰巧在场,而是在园子里听见老婆子说金钏跳井死了,特地赶到王夫人处来道安慰的,根本是制造机会、寻求表现。
这就和有些员工想方设法要与老板乘同一部电梯是一样的想法——只有经常出现在老板身边,才有机会被他发现、注意到,才可能抓住一切时机表现自己,得到提拔。
而宝钗的用心还不仅仅在于贾母、王夫人及众姐妹处,便连基层园工的口碑她也是不放过的。
园子里兴起内厨房,她偶尔和探春商议着想吃油盐炒枸杞芽儿,遂打发丫头拿了五百钱送与管厨房的柳嫂子。柳家的笑说:“二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弥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钱的去。这三二十个钱的事,还预备的起。”宝钗却说:“‘如今厨房在里头,保不住屋里的人不去叨登,一盐一酱,那不是钱买的。你不给又不好,给了你又没的赔。你拿着这个钱,全当还了他们素日叨登的东西窝儿。”感动得柳嫂子四处宣扬:“这就是明白体下的姑娘,我们心里只替他念佛。”
那要是黛玉会怎么样呢?书里从未写过黛玉去厨房要什么,估计以林姑娘的为人,绝不会轻易麻烦了人。为吃燕窝粥,她尚且担心:“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况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
因为怕事,只好尽量什么也不做。但什么也不做,别人最多不说你坏话,却绝不会有什么好话传出来。反而不如宝钗,偶尔麻烦人一回,只要下了重赏,反而可以邀名买誉,比无所作为要好得多。
这便如同老板让员工加班,然后付给一笔丰厚的加班费,反而比那些体恤下属,从不让员工超时工作的老板,要得人心得多。
事实上,后来宝钗协理大观园,同探春、李纨共同管家之时,颁布包干到户的新政,便是一样的道理——给老妈子们找些事做,但随后可以有丰厚的收益,远比让她们闲着强。因此那些得了差使的人都来给宝钗等磕头,千恩万谢的,只恨不得替她立一块碑去。
宝钗做了那么多事,其最终目的就是要做宝二奶奶。而宝玉身边,早已有了袭人这个爱妾,于是宝钗一直刻意拉拢,因听说袭人手上活计多做不来,便主动说:“我替你作些如何?”喜得袭人笑道:“当真这样,就是我的福了。”
那么林黛玉有没有帮袭人做过什么呢?细看原著,会发现宝玉穿玉的穗子,随身的荷包、香囊,都是黛玉的手工。而这些活计倘若黛玉不做,就该是袭人份内之事,然而袭人全不感恩,反而私下里向湘云抱怨黛玉懒,说:“他可不作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他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谁还烦他做?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
同样是替宝玉做手工,为何黛玉做了那么多,袭人毫不领情;宝钗方答应帮忙做一件半件,袭人就喜不自胜呢?
原因很简单,黛玉做得再多,也是她同宝玉的情份,非但不关袭人的事,甚至是将袭人排除在外的;而宝钗做得再少,却是在帮袭人做,袭人当然要感激涕零了。
一次宝玉因得了父亲几句夸奖,一高兴任由小厮们将身上配的戴的解了个干净,权作彩头。袭人见他身边佩物一件无存,笑着说了句:“带的东西又是那起没脸的东西们解了去了。”黛玉听见,只当自己绣的荷包也被解了去,转身就将新做的一个香囊给剪了。宝玉忙解开衣领,原来却是贴身藏着,正是怕被人拿去之意——不消说,那带在外面的配饰少不了袭人的手笔,却是不怕被拿去的了。
相比之下,袭人怎能不吃黛玉的醋?黛玉送给宝玉的东西越是私密,袭人只会越生气;而宝钗呢,连宝玉的贴身肚兜她也拿起来绣几针,袭人却不会觉得任何不妥,只当她是在帮自己。
同样是做手工,而且是替宝玉做手工,但在袭人眼中,黛玉是与自己夺爱,宝钗却是在给自己帮忙。黛玉是不知不觉地给自己竖了敌人,而宝钗却是轻而易举地帮自己找了个线人。在这一种不动声色的较量中,宝钗所使用的,仍然不过是制造机会、施恩邀名的小伎俩罢了。
除了对袭人的刻意拉拢,她还让自己的丫鬟莺儿认了宝玉贴身小厮茗烟的娘做干妈。如此,不论宝玉是在家还是出门,一举一动都自有耳报神告知宝钗的了。
爱情如战争,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试问,这样四面八方的埋伏之下,宝玉又怎能逃出她的五指山呢?
夺权也罢,夺爱也罢,制造机会、争取表现,永远是获胜的不二法门。很多时候,得到爱情,并不是因为你是一个合适的爱人,而只是因为你懂得制造爱情的感觉,就像莺儿在宝玉面前脱口说出的那句“宝二爷玉上的两句话,倒和我们姑娘项圈上的是一对儿”,不由得宝玉不为之一动,心猿意马。
总之,做任何事,成功的关键是做人。薛宝钗在咏絮词里写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个“好风”,就是好的人缘和气场了。难怪她坐得上宝二奶奶的位置。
宝玉有没有撵茜雪
《红楼梦》第八回在不同版本中有过不同的回目名,其中甲戌本作《薛宝钗小恙梨香院 贾宝玉大闹绛云轩》,庚辰本作《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而蒙府本则作《拦酒兴李奶母惹厌 掷茶杯贾公子生嗔》。
名目不同,内容一样,除了写到“金锁遇通灵”这个重大事件,还写了贾宝玉在前八十回的惟一一次醉酒,并且在酒中糊里糊涂地丢了一个丫鬟:茜雪。且看原文:
接着茜雪捧上茶来。……宝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来,因问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沏了这个来?”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往地下一掷,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说着便要去立刻回贾母,撵他乳母。
原来袭人实未睡着,不过故意装睡,引宝玉来怄他顽耍。先闻得说字问包子等事,也还可不必起来,后来摔了茶钟,动了气,遂连忙起来解释劝阻。早有贾母遣人来问是怎么了。袭人忙道:“我才倒茶来,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钟子。”一面又安慰宝玉道:“你立意要撵他也好,我们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来伏侍你。”宝玉听了这话,方无了言语,被袭人等扶至炕上,脱换了衣服。不知宝玉口内还说些什么,只觉口齿缠绵,眼眉愈加饧涩,忙伏侍他睡下。……彼时李嬷嬷等已进来了,听见醉了,不敢前来再加触犯,只悄悄的打听睡了,方放心散去。
一场醉酒风波至此结束,后文并未再提。然而茜雪这个人,却从此失踪,直到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中,才借李嬷嬷之口提及其去处:
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酥酪,怎不送与我去?我就吃了罢。”说毕,拿匙就吃。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道:“你们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说着,赌气去了。
——原来茜雪已经离开了绛芸轩,如何读者不知?
庚辰本在此有双行夹批:“照应前文,又用一‘撵’,屈杀宝玉,然在李媪心中口中毕肖。”
这个“照应前文”,自然说的是第八回醉酒一节,然而说用“撵”字是“屈杀宝玉”,可见此中有冤案,只是“李媪心中口中”的真相罢了。
那么,宝玉究竟有没有撵茜雪呢?
后文鸳鸯为抗婚向平儿表白心事时,曾经说过:“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作?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然我心里仍是照旧,有话有事,并不瞒你们。”
这里一连点了十几个丫鬟的名字,有茜雪而没有琴、棋、书、画,可见这茜雪的资格相当之老,是可以和鸳鸯、袭人、紫鹃这些贾母房中老牌丫鬟相比肩的。
这样的一个丫鬟,可不是宝玉说撵就可以撵的,非得请示上头的许可才行。
这从宝玉撵晴雯一节中便可以看得出来。宝玉与晴雯斗嘴,气得浑身发颤,遂发狠说要“不如回太太,打发你去吧。”袭人劝道:“便是他认真的要去,也等把这气下去了,等无事中说话儿回了太太也不迟。这会子急急的当作一件正经事去回,岂不叫太太犯疑?”可见撵丫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还得先想理由找机会回了太太才行。
若是三四等的小丫鬟也还容易些,比如坠儿偷金,被晴雯知道了,便直接叫进宋嬷嬷来领人,但也要打着主子的旗号:“宝二爷才告诉了我,叫我告诉你们,坠儿很懒,宝二爷当面使他,他拨嘴儿不动,连袭人使他,他背后骂他。今儿务必打发他出去,明儿宝二爷亲自回太太就是了。”——可见过后也还是要回明白的。
后来王夫人撵了晴雯、芳官等人去,也要假“痨病”为由回禀贾母。
然而茜雪的被撵,文中并未有一言半语提及宝玉回贾母或王夫人的记述。况且,那本是宝玉醉中之语,一则茜雪本来无错,二则宝玉也并没有说要撵茜雪,即使在盛怒中,也只是要撵他乳母,三则宝玉酒醒之后,压根不会再提这件事,更不至于错杀无辜。
从头至尾,“撵茜雪”一说,也只在李奶母口中出现。在第二十回中,李嬷嬷再次借故闹事,黛玉、宝钗二人赶来劝慰,“李嬷嬷见他二人来了,便拉住诉委屈,将当日吃茶,茜雪出去,与昨日酥酪等事,唠唠叨叨说个不清。”
这是又一次将“吃茶”与“茜雪出去”连在了一起。然而,茜雪确是“去了”,但到底是不是因为“吃茶”呢?
庚辰本在此又有眉批:“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此处透露,茜雪到了后文还有出场,并且是一场“狱神庙慰宝玉”的大戏,只是稿件迷失不见了,真是令人顿足!
同样的批语,在第二十六回又出现过一次。那是红玉同佳蕙两个谈心事,红玉道:“也不犯着气他们。俗语说的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
甲戌本有两条眉批:“红玉一腔委屈怨愤,系身在怡红不能遂志,看官勿错认为芸儿害相思也。己卯冬。”“狱神庙红玉、茜雪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
——再一次提到了狱神庙,提到了茜雪。这茜雪出去后,非但不怨宝玉,还在他落难狱神庙时,有大作为,大安慰。是茜雪以德报怨,还是宝玉原本就不曾愧对于她?
看来,正如脂砚斋所说,李奶母说宝玉撵茜雪,是“屈杀宝玉”了!那茜雪的离去,虽然距离“枫露茶”事件不远,但必不与吃茶相关,而大约是有什么别的缘故,辞工离开,却被李奶母东拉西扯,硬牵扯成一桩事了。
倘若“狱神庙”一稿不曾流失,关于这件前情必有补叙,只可惜我们看不到了。叹叹!
值得回味的是,茜雪其人,除了“枫露茶”一案外,前文就只出现过一次,事见第七回“送宫花”一节:
宝玉便问道:“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周瑞家的因说:“太太在那里,因回话去了,姨太太就顺便叫我带来了。”宝玉道:“宝姐姐在家作什么呢?怎么这几日也不过这边来?”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宝玉听了,便和丫头说:“谁去瞧瞧?只说我和林姑娘打发了来请姨太太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现吃什么药。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来,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自来看罢。”说着,茜雪便答应去了。周瑞家的自去,无话。
这是茜雪的头次出场,乃是奉宝玉之命去见薛宝钗,“雪”“薛”相逢;而茜雪的受责,又正是因为宝玉在宝钗处喝醉了酒回来,殃及无辜。
此雪与彼雪,究竟有些什么过节呢?这样的安排,又预示着怎样的孽缘?或许,这才是关于茜雪的最大谜团吧。 西岭雪探秘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