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松桢抱着自己的剑坐守在溧歌院外,看着一群群丫鬟进进出出的给溧歌准备明日的礼服,一言不发。一直到深夜,小何才从院中出来,看到松桢坐在门口迟疑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也是没说匆匆走了。
溧歌呆呆的坐在房中,身边一张长案上放着刚刚试过的精美的大红礼服,红烛安静的燃烧着,新婚前夜里没有家人,也没有师父,现在只有她自己一人独坐。
身后有了动静,溧歌疲倦的说道,“今儿不试了,明天再来吧,我困了。”
“明天就是大喜的日子,姑娘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一个陌生的女声在背后响起。
溧歌一惊,猛然回头,“你是谁?”
那人并不答话,慢慢在房间里踱着步,伸手轻轻摩挲着那些精美的礼服和巧制的妆盒,目光打量着屋内的陈设,手势之温柔,眼神之感怀,似乎在欣赏自己的东西一般。
“你到底是谁?”溧歌警惕的问道。
“妹妹不必惊慌。”那人缓缓道,“相当年我也和你一样,静静的坐在这里等他来娶我,看到这些似乎就和在昨夜一样。唉,一晃已经十多年了,这里一切竟都未曾变过。”
“你……你是……风娘?”溧歌惊得脸色煞白。
“想不到你竟然知道我。”风娘转过头来望着溧歌,“看来他跟你提起过我?”
“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溧歌的声音有些发颤,“你究竟是人是鬼?”
“好妹妹,不要怕。”风娘朝溧歌走进了几步,溧歌惊慌的往后退,转身便去抓挂在墙上的剑。
“这样的日子里动刀动剑可不吉利。”风娘笑道,“你摸摸我的手,看看是凉的还是热的。”说着伸出一只纤细的手去,这手的形状看起来十分具有美感,只是因为这年时常劳作已经没有那么柔嫩光洁,关节处有了黄茧,皮肤也甚为粗糙。
溧歌迟疑了半晌,看着她发丝后射出的目光并无恶意,终于大着胆子伸过手去碰了一下,像只谨慎紧张的小猫。连续碰了两次之后才发觉对方的手并不冰凉,这才略微放心,张开手指握住了她的四指上部,继而再慢慢握住了整个手掌,确然是温软的,只是有些老茧的磨砺感。
“姐姐……没死?”溧歌稍稍放下心来,轻声问道。
“我现在叫叶娘。”风娘语气有些艰涩,“风娘,就算是死了吧。”
溧歌一时不解其意,但又不便细问,只好问道,“姐姐既然没死,为何不回来找他和他相聚?”
风娘不答话,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拿起杯子略微端详了一下,“连这套茶具都还是以前的旧物。”
“看来陈大侠心中一直还挂念着姐姐,既然姐姐没死,明日我便向他说清楚,辞了了这婚约。”溧歌说完,忽然觉得有些如释重负。
风娘摇了摇了头,溧歌有些糊涂,实在摸不清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问道,“那姐姐选择今夜现身小妹这里,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风娘并不答话,在桌边坐下,问道,“姐姐问你个问题。你老实告诉我,你觉得陈甲此人如何?”
溧歌脸上渐渐泛起一丝极浅的红晕,“这儿的人个个都敬重他,对我也算是极好。我从外地流落到此无依无靠,仅有一个弟弟相依为命,陈大侠收留了我们,对我们姐弟礼敬有加,我对他甚为感激。”
“明日就要拜堂成亲,你到现在还称呼他陈大侠,是因为看到我的缘故?”风娘问道。
“小妹一向如此称呼。”
风娘略微点了下头,“不瞒妹妹,想当年这时候我可是心花怒放,怎的妹妹看起来却没有丝毫波澜?”
溧歌轻轻叹了口气,“虽然他对我极好,但我与他始终只是感激更多,要说男女之情,不说完全没有,但小妹心中已经有了旁人,实在难以在容下第二人。”
风娘奇道,“既然有了心上人,那为何还要与他成亲?难道他逼迫你不成?”
“他……他已经死了。”溧歌说着,忽的泣然泪下。
“原来如此。”风娘点点头,“我们女人心中一旦有了心仪之人,便极难改变。以姓陈的风流倜傥和阔绰财力,妹妹守了五年才答应下嫁,也算是对的起泉下的他了。”
风娘幽幽说道,“妹妹风姿卓越秀色可餐,比起当年的我犹有过之,也难怪姓陈的肯如此下本钱追求于你,五年,怕是一块生铁也给融化了。好了,我今日来此不是跟你扯这些的,有些话我确实要告知于你,你听完之后如何抉择那是你的事情。如果你仍然坚信你的判断要委身于他,那便当我从来没有来过;如果你改了主意,那便听我的安排,如何?”
自风娘出现溧歌便知这其间一定有什么重大隐情,现在听闻风娘如此言语更加证实了心中所想,当下郑重应了一声,“姐姐请讲。”
风娘正待出声,房外忽然传来松桢的高声呼叫,“陈大侠,拜堂要等到明日吉时,现在你就等不及了吗?”
“他来了!”风娘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之色,“我先躲一下。”风娘四处瞅了一眼见并无合适的地方可藏,脚下一蹬身子原地飘起,整个人如壁虎一般贴在房梁之上。
“陈某来给姑娘问个安,还请少侠让让。”陈甲的声音显出一种强忍出的平和。
“我姐困了,谁也不想见。明日以后随便你怎么着我也懒得再管。但今日我不想看到你进去。”松桢冷冷的叫道。
陈甲硬生生忍住了即将腾起的怒气,装作笑呵呵的说道,“如此便依你,那陈某就在此问候一声如何?”
“随你。”
“木姑娘,早些安歇,明日才有精神!”陈甲倒也不食言,就站在院门口高声叫道。
“弦儿知道了,明日不会怠慢客人的,您也早些歇息。”
听到溧歌的声音,又听她自称弦儿陈甲顿时心花怒放,冲小舅哥施了一礼满脸堆欢的走了。
确认陈甲的脚步声远去,松桢重重咳嗽了一声,风娘这才从梁上飘然落地。
溧歌有些狐疑的望着她,“你……你见过我弟弟?”
风娘并不答话,而是问道,“你知道我既然没死为什么没有回来找他吗?”
溧歌知道关键的地方就要来了,立时集中了精神,“妹妹不知,还请姐姐相告。”
“当年他也是苦苦追求于我,我那时才十八岁,情窦初开,他人长得玉树临风,又会体贴人知暖知热,很快我便爱上了他和他结为连理。那一晚我可比你现在开心多了,急不可耐的数着时辰盼夜晚快点过去好跟他拜堂成亲。那时的我算得也是远近闻名的美人,人人都说我俩极为般配,是天赐良缘。我嫁于他之后几年的确也过的很好,他对我不错,只是日子久了难免有些疏远,我也不曾在意,男人么总归要忙自己的事情,不可能如新婚一样天天粘着你。到后来有一次我出任务时情报有误遇见几名高手,我们几人被对方毒雾喷中顿时昏倒。第二日我醒来之后发现我们的人都死了,只有我被同伴压在身下,一柄刀从同伴胸口透过插在我的胁下,这才侥幸逃得性命。但我的脸却被毒雾所毁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风娘说着缓缓掀开了遮住脸的头发,溧歌一见之下顿时花容失色,只见她的半边脸坑坑洼洼,布满了一道道扭曲的疤痕,尤其是左上唇严重粘连在一起露出发黑的牙齿和大块肉色的牙龈。
风娘惨笑了一下放下头发,“你说我如此样子如何回来见我深爱的丈夫?纵然是他不嫌弃我自己又如何能面对他?所以我就找了地方躲了起来,一直不敢出现在别人面前。后来他倒也派人来找过我,我亲眼见到庄上的人从我面前走过,但我不敢上去相认。”
溧歌被刚才的丑脸吓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强忍着心中的恐惧给她倒了一杯水,“陈大侠心善,未必就不能接受你。只不过……只不过换成是我,怕是也无法接受自己变成这个样子,还不如……还不如……”
“心善?”风娘突然呵呵大笑,面前晃动的头发和忽然变得凄厉的眼神让她看起来形如鬼魅,“要不是到昨天晚上我恐怕都还和你一样,以为他是个大好人!”
“昨天晚上?”溧歌心中咯噔一下。
“本来这么些年过去,世上也再无人识得我,也就再无风娘,我也没打算再招惹他就这么了却残生罢了。谁知道天道轮回,让我碰巧得知了他要再娶妻的消息。本来我还在想,他陈甲这么多年未曾再娶,想是念着我风娘,心中甚是感激,不枉我这么些年不去打扰他的生活让他又续弦的机会。但我对他的情爱尤深,便想再回来偷偷看他一眼,看到他明媒正娶余生有人照顾那也就心安了。”
风娘喝下一杯水,语调重又变得凄厉,“谁知道!谁知道!呵呵,哈哈,我听到了这辈子最恶毒的语言!我宁愿我没有回来过便一辈子活在以前的回忆中好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般心痛如绞!比这毁容之痛还要厉害百倍千倍!”
“姐姐!你小声些!”溧歌见她情绪突然有些失控,赶紧出声提醒道,“姐姐究竟听到了些什么?”
风娘稍稍平复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以为婚后两三年他对我变得冷淡了些是因为事情忙碌,原来他根本就是厌倦了我,他竟然说出……说出那种话!若不是我亲耳听到,这辈子我绝对都不会相信他竟然是那样的人!我们女人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玩物!玩腻了便想换一个!他亲口说幸亏我死得早他才有机会续弦!原来他心里巴不得我早死!我甚至怀疑那次的任务是他故意给的假消息好让我们去送死!呵呵!哈哈!陈甲啊陈甲,枉自我风娘这么多年躲起来不敢见你,想不到都是我自作多情!要不是我念着旧情巴巴的跑来想看你一眼,怕是我一辈子都会被你蒙在鼓里!”风娘越说越激动,到后来不禁浑身发抖如同独自一人被陷进无边无尽的黑暗中无处逃避无孔不入的深深恐惧一般。
溧歌听到这些话以及风娘的神情,不禁如五雷轰顶,“姐姐,你说的这些……可都是真……真的?难道他真如我桢弟所言,是个……是个沽名钓誉的恶徒?”
“不错!他便是个人渣!既想立牌坊又想当婊子!”风娘咬牙切齿的低声咆哮道。
“可是……可是他从来没有对我做过半点不敬的事情,他真的对我很好,为我几次受伤,难道这些也是装出来的?我……我……我实在不敢相信!”溧歌想起过往一幕一幕,想起他对自己的温情厚意无微不至的关怀照顾,实在难以将如此一个可亲可敬又英俊潇洒的人和一个阴险狠辣的恶人联系起来,“他是陈将军的后人,陈将军如此英雄,他的后代怎么可能是这种人?”
“陈将军?”风娘奇道,“什么陈将军后人?你在说什么?”
“你是他的妻子,竟然不知道他是陈冲鹤将军的后人?”溧歌也是一怔,便把陈冲鹤将军的事情及暗道中参拜一事简单说与风娘听。谁知风娘听完脸上表情由惊愕转为恍然,笑的浑身发抖,“陈将军后人?哈哈,哈哈……”
这惊诧到极点又极力压抑的笑声配上这鬼魅般的面容让溧歌只感觉毛骨悚然,浑身毛发都要根根竖起。
风娘笑了好一阵才喘过气来,“这狗贼为了骗你也真是煞费苦心!不错,陈冲鹤确实是个大大的英雄,也确实是冤死的,但这和他姓陈的没有半点干系!他压根就不是什么将军后人!这个角觜堂不过桑兰阁的一个分堂,而这个桑兰阁根本就是个杀手组织!忠义之士!呵呵,哈哈!他真敢往自己脸上贴金!”
溧歌越听越是震惊,每一句话都如同一串滚雷在她脑中炸响,“你是说这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骗局?”
“不错!他不过为了博取你的好感胡编乱造的罢了!那个什么塑像定然是他现造的,以前暗道中根本就没有!他是既想得到你又想利用你替他做事,就和当年对我一模一样!不过我当年太傻,三言两语便上了他的钩,没有遇到这么深的套!”
溧歌脑中一片混乱,颤抖着双唇问道,“你说他利用我,可是可是他从没有让我替他做半点事情?”
“都是你主动提出来要帮他做的对不对?”风娘打断了她的话,反问道。
溧歌细想了一下确实如此,只好轻声答道,“是……”
“这就是他高明之处,让你心甘情愿的主动帮他做事!”
“可是他杀的,的的确确都是坏人啊!”溧歌的自信一点点被击垮,但仍然不肯放弃最后的希望。
“杀手管什么好人坏人!只要别人出钱,什么人都杀!他不过是专挑坏人让你去罢了!”
溧歌的心越来越沉到谷底,脑中已经乱成一团,身子慢慢软到在地上,“姐姐你为何知道的这么清楚?你既然知道是个杀手组织为何还跟着他?”
“我知道你一时恐怕难以接受,毕竟这个局做了五年之久,换我也绝难立时就相信,你有如此多的疑问说明你对他仍抱有幻想,就如同当年我一样,明知这个组织干的是杀人越活的勾当,但我风娘本就不在乎什么正邪之分,即便后来我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他骗了我,我还是不离不弃的跟着他为他办事,我心里想只要他对我好,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溧歌瘫坐在地上,泪如雨下。
“好妹妹,我们都被他给骗了!你看看我这张脸,你还不信吗?你我素不相识,难道姐姐我专程从霞门客栈大老远赶来就是为了骗你么?要不是姐姐我不想让你重蹈我的覆辙,我才懒得跟你费这么多口舌!”风娘慢慢走到溧歌身边蹲下,对着她的眼睛劝道。
“霞门客栈?”
“你知道这个地方?”风娘奇道。
“他曾让我弟弟去这里送过信。”
风娘点点头,“这个霞门客栈就是桑兰阁设在关外的一处联络点。”
溧歌呆呆的不再说话,似乎整个人都已经傻掉了一般。
“妹妹,这世间人心险恶,有的人表面上和看起来完全是两个人,这姓陈的便是极好的例子,日后行走江湖必定要万分小心!”
“谁?谁在背后乱嚼我主人坏话?”一声娇叱从门口传来。
风娘大吃一惊,一阵风般裹了过去掐住那人脖子,顺手一抄又接住了从她手上掉下的托盘和一碗甜羹。 “你怎么进来的?”
“我……我就这么进来的……”小何被掐了脖子,痛苦的说道。
“外面的人呢?”风娘紧张的问道,一遍向外张望。
“你说谁?松……松桢吗?他……他睡着了。”小何费力的说道。
“真是个窝囊废!”风娘恶狠狠的骂道,“你是谁?来干什么?”
本来以风娘的武功外面进来个寻常人绝对不至于毫无察觉,只是一来两人说的动容,二来心想外面有松桢盯着警惕性本来也松了些,这才连来人进到门口都不知不觉。
“我是姑娘的丫鬟小……小何,见姑娘房里灯还亮着,怕她饿了,给她送……送点吃的……”
风娘将小何掐着脖子像拎鸭子一般拎了进来,将托盘和甜羹稳稳放在桌上,“你就是小何?”然后将询问的目光投向溧歌。
溧歌无力的点了点头。
风娘手上略微松了一松,“你倒来的正好。我问你,你和你家主人是不是早有一腿?”
小何不料此人竟然问的如此直接,当着准新娘的面,脸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不知该如何作答。
溧歌又是一惊。
“小婊子,老实说话,不然我撕破你的脸!”风娘恶狠狠的骂道。
“是……这不怪主人,是……是小何自己爱慕主人……”小何无奈只得轻声承认。
“噢,原来是个主动送上门的!这姓陈的还真是讨女人喜欢!”风娘讥讽道,“你是不是还巴望着他能给你个名分?”
“小何不敢妄做念想……”
“你也知道这是妄想?”风娘冷冷说道,“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实话告诉你,你的主人已经打算将你赏赐给姓邹的那个老不死的了!”
“你说什么?”小何失声道,“这不可能,他说好只要我乖乖听话便会给我个交代的!”
“这便是你那好主人给你的交代,你若不乖乖听话便会将你扔到远远的分堂去,永世不得回来。”风娘言语中有些幸灾乐祸。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这些!你一定是在骗我!”小何脸涨的通红,呼吸仍然不顺,只能费劲的勉强叫出来。
“愚蠢又贪心的丫头!认得你的主人,却认不得主家娘子么?”风娘盯着她的脸喝道。
“你……你是……你不是早就死……死了么?”小何想了起来,顿时如见了鬼一般吓的浑身筛糠。
“你也是庆幸我死了你才有这个机会是吧?我偏偏就不死!”风娘得意的笑道,“让你们一个个都美梦落空!呵呵,哈哈!”
风娘笑罢找了根绳子将小何捆了起来,又在其嘴里塞了块烂布,将其丢在一边,然后又走到门口向外张望了一会,确定四下再无他人才又走了回来。
“如何,现在你可信了?”风娘向溧歌问道。
“你想我如何做?”溧歌心如死灰,有气无力的问道。
“简单。”风娘附在她耳边嘀嘀咕咕交代了一阵,溧歌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夜歌峥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