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婴儿一点不嫌弃郗萦的怀抱,照样睡得稀里呼噜,郗萦低头望着她,莫名觉得感动。
“她有名字了吗?”
“大名还没取,小名叫点点。”
郗萦温柔地说:“点点,我是你干妈,你长大了可得叫我哦!我要给你买好多漂亮衣服!”
姚乐纯打趣地问:“那干爸是谁?”
“不着急,慢慢找呗。”
“对了,昨天……宗兆槐来过。”
郗萦没接茬,姚乐纯察言观色,就没再往下说。
又抱了会儿,郗萦觉得手酸,怕一不留神把宝宝给摔了,就小心翼翼把她放回床上。
“叶南人呢?”
“他回去吃饭了,顺便给我拿炖汤过来喝。”姚乐纯看看时间,“也该回来了——哎,你母亲怎么样,身体有好转吗?”
郗萦低着头解释,“她上个礼拜就出院了,说话有点含糊不清,扶着能走几步,大多数时候得轮椅伺候着,中风后遗症。”
姚乐纯唏嘘了会儿,问:“那以后就在家里养着,你照顾她?”
“我把她转到康复中心去了。”郗萦说,“她现在时刻得有人看着,我还要出去工作,没那么多时间。”
姚乐纯点点头,“也是。”
“我给她配了全套护理服务,药也都用最好的。”
姚乐纯动容,“你妈妈肯定很欣慰,没白养你这个女儿。”
郗萦没有接受这种赞美,悄悄把脸转向一边。
姚乐纯又问:“你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没定呢,有两家可选,我还在考虑去哪家。”
“具体做什么的?”
“一家是做市场,还有一家做人事……都差不多吧。”郗萦努着嘴,无所谓地笑笑,“差不多的平淡无奇。”
她搬了张椅子在姚乐纯床边坐下,眼眸里涌起感慨,“乐乐,还记不记得我三十岁生日那天,咱俩在酒吧喝酒?”
姚乐纯微笑,“当然记得了。”
一晃四年过去了。
“那时候我说要出去闯闯,宁愿冒险也不想在死水一潭的地方待下去了。”
“是啊!你还说你要跳到左眼的世界里去,因为那个世界惊险刺激。”
郗萦嘴角勾起一丝艰涩的笑。
“那些都是喝醉了酒瞎编的傻话。”她顿了顿,坦然承认,“我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别这么说……”姚乐纯去拉她的手。
“你是对的。你有信心,也有耐心,你走的路很稳也很安全,所以你得到了幸福。我的想法太幼稚,错得离谱,但我已经回不了头。”
郗萦的眼圈陡然红起来,她偏着脸,不想让姚乐纯看见。
姚乐纯望着这位从手帕时期就亲密无间的好友,她现在已经不太能明白郗萦了——为什么她眉宇间总锁着愁绪,为什么她对前途不抱希望?
她知道郗萦一定经历过什么,她试图去了解,但找不到入口。如果一个人的遭遇连最亲密的朋友都不想说,那她是真的被伤到骨子里了。
“还有机会的,郗郗。”姚乐纯心酸,紧握郗萦的手,“无论到什么时候,四十岁、五十岁,甚至六十岁,只要有信心,就还有希望。”
也不知怎么搞的,泪水呼啦一下就冲出来,仿佛溃堤一般,郗萦哭得不可收拾,像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光。
姚乐纯慌得从床上直起腰来,抱住她,不断拍她的背,怕她哭噎了。
良久,郗萦终于哭痛快了,用纸巾擦干泪迹,脸上显出一丝羞愧,“我得走了,还要去看我妈。”
姚乐纯望着她红通通的眼睛,很是担心,“郗郗,你没事吧?”
郗萦努力绽出笑容,“没事了。”
“过去的事别再去想了,以后要好好的。”
“嗯,我懂。”郗萦又朝婴儿扫了眼,“真想看看她醒着的时候什么样。”
“那你记得经常来看我。”
郗萦点点头。
她俩还在告别时,叶南左右开弓,拎着两大包东西走进病房,抬头看见郗萦,立刻面露喜色。
“哟!郗郗也在啊!饭吃了没?没吃跟乐乐一块儿吃吧!”
郗萦避开他探究的目光,“我吃过了才来的——听说你现在成新一代好男人了,文能爱老婆,武能疼闺女。”
“你就别笑话我了!”叶南呵呵地乐。
“郗郗马上就走了,去看她妈妈。”姚乐纯吩咐叶南,“你帮我送送她。”
叶南便陪郗萦走出来。
郗萦不想让他打听自己为什么眼睛红肿,也不想听他提那个人的名字,于是一路上可劲儿夸他。
叶南丝毫不见骄矜,反而叹气说:“我也是没办法呀!你不知道,乐乐生了孩子有多能作,晚上既不要我妈陪,也不要她自个儿的妈陪,死盯着要我陪,我能怎么办,只能硬顶了!”
“那也值得啊!”郗萦说,“小孩子敏感着呢,谁照顾她多,她就认准谁。”
“那是!我女儿将来肯定跟我亲!”叶南又眉飞色舞起来。
不知不觉已到门口,郗萦跟他挥手作别,顺利脱身。
母亲坐在床上,神情呆滞,左脸颊有块面积不小的青肿。
护工向郗萦解释,“你妈妈乘我们不注意要从床上溜下来,没留神摔了一跤,脸在床沿上磕到了。我刚用冰块给她敷过,消肿估计得有几天。”
郗萦轻声问:“她是不是又闹着要回家?”
护工点点头,又表示理解,“刚来我们这儿的老人都不习惯,得有个适应过程,你别担心。”
郗萦把新买的水果从塑料袋里取出,搁在电视机下面的案台上。
“妈,这是你喜欢吃的枇杷,刚上市,二十块钱一斤,很贵吧?还有车厘子,一箱两百,我不知道新不新鲜,就给你挑了一些尝尝,好吃下次我给你买整箱。苹果也别忘了吃,帮助消化的。”
护工啧啧叹道:“郗小姐真是孝顺,咱们这儿就数你来得最勤快,还天天给妈妈买好吃的。我要有你这么个女儿,那真是三世修来的福气!”
郗萦分了些枇杷给护工,“你拿去尝尝鲜,也不知道甜不甜。”
护工谢过,拎着袋子出去找人分享了。她一走,母亲忽然活泛起来,枯瘦的手一把抓住郗萦的裙摆。
“我要回家。”她含混不清地提要求。
郗萦仿佛没听见,轻轻掰开母亲的手,继续软声细语叮嘱:药得按时吃,要配合医护人员的工作,那样对恢复健康有好处。
也许她的确没听见,中风后,母亲说起话来像嘴里含着一大口食物。
“我想回家。”她又说了一遍。
这回,母亲是在房间里一片寂静时说的,她确信郗萦听见了,她睁着渴求的眼睛,无助地望着女儿。
她要回家。这句话每时每刻都在母亲心上回荡。
然而,郗萦还是没什么表示,她找出水果刀,到水池边洗净,把一个苹果一切二,又走回来,一脸沉静安然。
“妈,吃苹果。”
她用不锈钢勺子刮出果肉,喂给母亲吃。
母亲忽然明白,郗萦是故意的。
她无视母亲的愿望,正如当年母亲也曾无视过她的愿望——郗萦小时侯,母亲也是这样对她的,无视她眼泪汪汪的样子,把她锁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做功课。中午时,母亲会带着午餐回去给她送饭。对于母亲的各种要求,郗萦没有任何抗拒的余地。
那时,母亲于她而言就是天,不容反驳,不必解释,只要去做就行了。
现在,郗萦要把这一切都倒转过来。
她按世俗的标准照顾母亲,给母亲提供最好的物质条件,但就是不给予她所渴望的亲情温暖,而这并不妨碍她在外人眼里成为一个孝女。
母亲不寒而栗,她唯一的女儿正在对自己悄然实施着报复。
到底是什么让郗萦的心肠变得如此坚硬?
绝望的母亲嘴里咀嚼着果肉,两行浊泪缓缓从眼眶里流出,而郗萦专心致志挖着果肉,对母亲那一脸悲苦的神色视而不见。
离开病房后,郗萦径直朝出口走,护工气喘吁吁追上来,“郗小姐!”
郗萦驻足。
护工手里拿着份单子,她来给郗萦推销一种新型的营养物质,据说对老年人尤其好,营养丰富,且容易消化吸收。
“我觉得很适合你母亲,就是价格贵了点……”
郗萦接过单子,粗粗扫了一眼就说:“那你给她定上吧。”
护工大喜过望,“还是郗小姐爽气,我给别的病人家属推荐,她们都疑神疑鬼的!”
“我母亲就拜托你了。”
“郗小姐你放一百个心!你妈妈交给我,我保证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的,哈哈!”
告别了护工,郗萦继续朝前走,快到门口时,又听见有人叫唤自己,声音很陌生。
她转头,一个戴墨镜,穿黑衣的女子正从一台黑色奔驰车中下来,眼睛直盯着郗萦,明确无误找的就是她。
郗萦等在原地。
女子走近,微笑着与她寒暄:“郗小姐,是来看你妈妈的吧?”
郗萦直截了当说:“我不认识你。”
“我叫孔薇,宇拓集团董事长——有点事想跟你聊聊,我想你可能会感兴趣。”
郗萦对宇拓并无好感,她回身走自己的路,“对不起,我没兴趣。”
孔薇没放弃,跟在她身边,慢悠悠说:“你知道我是怎么认识你的吗?”
“……”
“我见过你的照片,我是指,你帮你们宗先生搞定阮副总的那些照片。”
郗萦猛然收住脚,呼吸也瞬间转促,血液飞速涌入大脑,但她立刻提醒自己冷静,克制住发怒的冲动。等心绪平静了些,她才转眸望着孔薇,冷冷地问:“你想干什么?”
孔薇说:“抱歉,我不是存心要触痛你,我找你是想跟你合作。你先听听我开的条件,再决定是不是要拒绝我。”
郗萦想说不,但念头蓦地一转,听听有什么不行的呢?反正她目前的生活也没什么亮点可言,而眼前的孔薇说不定能提供某种契机。
孔薇抓住了她神色中的微妙变化,语气更加温柔热切,“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说,好不好?”
郗萦静默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经历过生死,还有什么是放不开的?
梁健风风火火推开办公室的门往里闯。
“宗先生!你听说了没,阮思平退休了!”
宗兆槐正凝神思索,他也刚听说这个突然的消息,还没来得及理出头绪。
梁健道:“听富宁的人说,他是主动请辞的,好像是健康方面的原因。不过我感觉事情没这么简单!”
“也不见得。”宗兆槐沉吟着道,“阮思平胆子小,最近宇拓又拿旧事出来做文章,他日子难过,干脆一走了之,图个清净也是可能的。”
梁健一屁股坐进沙发,“他这一走,咱们可就麻烦了,本来有个什么事还能找他商量着办,这以后,找谁去?”
“用不着太紧张。无论谁接他的位子,我们努力把工作做到位,只要他是个人,就有对付他的办法。”
“可富宁的合同还剩一年都不到了。这会儿正是敏感期,万一新人上台,把政策变来变去的,这合约也不知道能不能续得下去。”梁健愁眉苦脸。
宗兆槐说:“咱们的人跟那批来审核的家伙不是搞得挺热乎的,维安在技术方面也配合得不错。现在情况暂时不明朗,你先把底层工作盯牢,免得员工在背地里瞎议论,自乱阵脚。”
“嗯,我明白了。也不知道富宁这回上台的会是谁,至今没有一点风声透露出来,我在富宁向好几个部门打听过,他们也表示猜不出来。”
但有一个人肯定早就知道了。宗兆槐暗忖,这突变的局势也多半是她搅和出来的吧?
“我承诺,这次不玩阴的,我诚心诚意想跟你合作。”
宗兆槐在心里呵呵了两声,在这个圈子里混,怎么可能不玩阴的。只是他暂时还没参透孔薇走的这步棋用意何在。
她是向自己表示,过去的那页揭过不提,重新开始?还是说,把阮思平这个碍眼的难题踢走以后,她就可以朝永辉大动干戈了?
宗兆槐心里骤然沉甸甸的。
富宁很快就发布了一系列公告,包括阮思平的继任者,以及好几款政策调整,其中当然也包含采购政策。
继任者对永辉而言是张生面孔,看背景资料,又是从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扒拉出来的四平八稳的人物,这好像是富宁的一条不成文规定,越是风头足的人物越没可能得到升迁。
宗兆槐把与永辉相关的条款摘出,反复钻研,很快就感觉,那些看似官样文章的字里行间,仿佛藏着一根绳,要把永辉捆绑起来,丢进垃圾堆。光资质审核那一块里,若是仔细追究,永辉就有好几条不符合要求,比如从事行业的年限、交货期规定等等。
宗兆槐隐隐感觉到一股凌厉的劲风正朝自己扑来,看来孔薇是准备卡永辉的脖子了。
“这件事我必须成功。”
宗兆槐对着虚空笑笑,如果躲不掉,那就让风暴早点来吧。
午后,宗兆槐走出办公楼,在厂区周围随意转转。正是午休时间,员工们进进出出,散步的散步,聊天的聊天,个个都显得愉悦而满足。
他办企业,除了给自己找一点精神寄托外,也有给予的快乐,看着这么多人依靠自己的工厂得到生存保障,一种成就感便油然而生。
一旦公司易手,他不确定会有多少人离开这里,也无从得知公司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宗兆槐的手在裤兜里慢慢攥成拳头,他绝不会放弃。
另一个裤兜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号码很陌生,他不想接,按断,又把手机重新塞回兜里。现在各种商铺、写字楼的电话推销广告铺天盖地,让人烦不胜烦。
但手机很快又震动起来,是同一个号码。他不免好奇,这么执着的推销员倒是很少碰到。
他接了,耳边很快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这声音足以令他呼吸骤失,血液倒流。
“宗先生,我是郗萦——好久不见。” 左眼中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