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猎猎,通体赤红色的骏马如一团火云,自天际那条看不清轮廓的土道上席卷而来。
滚滚马蹄声如雷鸣一般,在耳边轰然作响。
一共三骑,却如大火烧天,愣是冲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马背上的骑士身披轻甲,风尘仆仆难掩其下甲胄寒光。
风猛烈擦过甲胄,阳光之下,如镜面雪刀。
寒光凛冽。
土道之上空无一人。
为首的那名骑士深藏在头盔之下那双疲惫与焦急的眼睛却骤然眯了起来。
“笃……”
火焰马又一次踏地,沉默的马蹄声伴着风扬起的黄土包裹着骑士与火焰马的全身。
眯起的眼睛陡然睁到最大,漆黑湿闷的头盔中,刹那间便如宝剑出鞘,一抹寒光炸起。
没有任何多余的话。
骑士猛地夹紧马肚,重重勒紧缰绳,马蹄声骤停间,沉喝声在耳边暴绽开来:“小心!”
三骑几乎同时勒马,极速与极静仅仅只是眨眼间的变化,动作矫健,干净利落。
与此同时,本来空无一物的半空中,一道寒光如针刺一般亮起,晃得三名骑士齐齐眯了眯眼睛。
为首的那骑士的脖颈间,刹那间绽放出一抹金色刺目光华。
骑士的反应不可谓不快,然而一个有心,一个无意,却哪里还来得及。
光华前端,不知何时,有一道细细的灰白色印迹悬在半空之中。
金色光华甫一触及到那灰白印迹,便见那灰白印迹如长蛇一般,轻轻一旋,已经缠上了被金色光华包裹的骑士脖颈。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六只碗口大的马蹄重重落地。
轰!
如重鼓轰鸣,骑士的动作却陡然僵住。
土道旁,风过树梢,沙沙作响。
相互映照之下,更显安静。
“噗嗤……”
耳边却突然响起一道极其细小,极其古怪的声音,就像是谁家的水袋裂开了一道缝隙,一蓬蒙蒙血雾便如烟岚一般,极其诡异地在这盛夏日头下弥漫开来。
背上的主人没有丝毫动作,火焰马似乎有些不习惯,最中间那头高高仰起头,打了个响鼻,然后便只觉得背部一轻。
“咕噜噜……”
黄土道上,三颗沾满灰尘与鲜血的头颅逐渐僵硬。
骤然而来的袭杀似乎让整片林子都安静下来,虫鸣鸟叫骤然灭绝,宛如死寂。
半晌过后,方有脚步声自林中传来。
“踏……踏……”
脚步声无比清晰,沉重,一步一步,踏在心头。
有一道黑影自林中走到三具血葫芦尸体面前,弯下身子,摸索了半晌,头也不回地离去。
地面上,一只鲜血绘作的乌鸦栩栩如生。
那黑影看不清面貌,只是看那背影,似乎少年。
……
陈家村。
正值正午,村口的演武场上,依旧有刻苦的少年流着汗,打磨身体,点点汗水滴落在黄土之上,化作一枚枚被水洇湿的小小坑洞。
自村口处远远行过来一人,离得近了,方才看见,竟是个脏兮兮的少年。
少年蓬头垢面,仅有一双星眸闪亮。
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奇异,似乎在拖着腿,脚不离地,却走到最高处的时候偏偏垫了一下脚,那乌黑的头发看起来便像是小小的波浪一般蹦起来。
这便导致他走路的时候,速度有些慢,脚步声很是清晰,很是沉重,沉重到不像是一个少年。
为防山匪毛贼,村口除了沿着大柳树设的栅栏,空无一物,自然便不可能有东西遮挡住少年那单薄的身影。
演武场上刻苦练武的孩子们慢慢停下动作,聚集在一起,片刻的安静之后,嬉笑声逐渐变大。
“看,那傻子又回来了。”
“呸,克父克母的天煞孤星,这下连他妹妹都要被他克死了,当年把他生下来就应该弄死他。”
“也不知道他这几天出去都干嘛了,怎么还没饿死啊。”
“饿不死他,哼,看我砸死他!”
场中光着身子的少年说着话,左右看看,从地上捡起一枚鸡蛋大的石头子,瞄得准确,一甩手,砸向那脏兮兮的少年。
“咚!”
就像是砸在了湿牛皮上,只听一声沉闷的响声,小乞丐一颗脑袋稍稍偏了偏,少年全力甩出去的石头子竟连小乞丐的皮都没有擦破。
那光着身子颇为矫健的少年看在眼里,心头颇为不忿,又寻了一颗碗口大的,正要出手,却听远远传来一声喝声。
练武场上的少年似乎受到惊吓,刹那间作鸟兽散。
远远地,似乎有村民行来,见到那勉强看清轮廓的小乞丐,徘徊了几个呼吸,又远远离去。
小乞丐只是低着头,慢慢走着,嘲笑声听在耳中,充耳不闻,喝骂声听在耳中,只当风鸣,石头子砸在头上,他不理睬。
他只是走着,很认真地走着每一步。
目的地不算太远,村尾那早就没人再修葺的草屋,夜半睡觉抬头都能看见星空,除了他和妹妹,连个鬼都懒得来。
正当正午,太阳在满是破洞的草屋屋顶下投射下遍地金光,诡异地,草屋之内,却没有半点暖意。
小乞丐却似乎早已经习惯,他很是仔细地关上草屋的门,四处检查了一下,确定自己布置的那些小把戏都没有被人破坏,这才走到草屋角落位置。
破旧的草屋里面,除了那塌了一半的土床,便只剩下屋角的偌大水缸还看得过去了。
水缸没有盖子,里面盛的,也不是水。
是一缸子金黄色的稻草。
小乞丐踮起脚尖,在缸子里仔细拨了片刻,面上露出一丝罕见的笑容。
一颗小小的脑袋就像是种在水缸里面一般,渐渐露了出来。
却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女孩。
小女孩眼睛紧紧闭着,面色紫青,脸上却很是干净。
小乞丐轻轻伸过脏兮兮的手,先是在稻草上面蹭了蹭,然后帮着小女孩仔细擦了擦脸。
小乞丐的手上满是灰尘,稻草擦过,依旧剩下许多,抹在小女孩的脸上,反而弄得更脏了一些。
他却仿佛比之前满意了许多,又把手往稻草里面伸了伸,轻轻推了推小女孩。
小女孩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面前的少年,露出一丝惊喜的笑容,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在冰冷的草屋中响起,带着说不清的虚弱:“哥哥!你回来了!”
少年悬着的心顿时落了下来,黑漆漆的小脸上面,嘴角牵起,露出一口白牙,很是轻灵的声音在草屋里面回荡,轻灵到不像是一个人能够发出来的声音,就像是海风中的贝壳风铃。
“怎么样,这几天感觉还好么?”
小女孩歪着头,仔细想了想,学着少年的口气,很认真地数道:“这七天一共昏迷了十次,比上次多了两次。”
少年黑漆漆的脸上,笑容骤然僵住。
大水缸里,一只小小的胳膊伸了出来,轻轻握住少年的手,只是来回摇晃了两下,说不出话。
少年如梦初醒,嘴角竭力向上弯着,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捏紧小女孩的手,伸出另一只手摸着小女孩的头:“没事,哥哥这次又带了阳炎散回来了,够用很久了呢。”
小女孩乖巧地点了点头,努力直起身子,学着少年的动作,轻轻摸了摸少年脏兮兮的头,脆生生地:“哥哥不怕,岚儿不会离开你的。”
少年偏过脑袋,悄悄拭去眼角的泪花,漆黑的脸上,露出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不怕,哥哥不会让你离开我的,看,这是什么!”
少年从怀里掏出一枚指尖大小的火红色瓷瓶,瓷瓶上面,一枚赤色火焰栩栩如生。
小女孩一双眼睛弯成弯月一般,只是甜甜地笑着,不说话,藏在水缸中的另一只手,却已经不知不觉捏紧。
少年扭开瓷瓶,把里面如岩浆一般流淌着的金色光华放在小女孩的口前,小女孩乖巧地一口饮下。
她紧紧闭着嘴,没有告诉面前这个眉开眼笑的少年,自己的五脏六腑在这一瞬间就像是被火烧一般难受。
眉开眼笑的少年自然也不会告诉她,回来之后,因为这瓶阳炎散,他又受到了同行怎样的截杀,这光华的背后,落了几颗人头,流尽了多少血液。
过了半晌,小女孩才轻轻开口:“哥,少杀点人。”
“唔。”少年闷声应了一声,扭过头去,不让她看见自己胸前渗出的血液。
“哥……辛苦么?”
灿烂的笑容即便是那满脸的黑渍也挡不住,就像之前回答过的无数次一般。
“很轻松的,怎么会辛苦呢。”
小女孩乖巧地点了点头,眼神不经意间在水缸边上暗红色的新鲜血迹上流连了片刻,扬起头,紧紧抿着嘴,尽量让自己显得正常一些。
少年在小女孩看不见的位置轻轻用手抹了一下伤口,灰白色的光芒若隐若现,把最后一丝血腥气封住。
他扭过头,收起那如封着火焰一般的小瓷瓶,正要说话,便陡然听见院门外传来一阵嘈杂,伴着细碎纷繁的脚步声。
草屋内宁静的气氛,刹那间烟消云散。
少年豁然转过头,看向院门处,黑漆漆的笑脸之上,黑漆漆的眼眸之中,黑漆漆的瞳孔之内,杀意如刀锋一般,一闪而逝。
刺目钻心。 刺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