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号六十四的邋遢老道走在黄土道上,唉声叹气,愁眉不展。
陈楠送给他的那匹赤霄已经不见了踪影,换来的是那满满一包袱厚厚盘缠,只要不是终日寻花问柳,想来足够支撑到他离开天海城这附近。
只是老道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左右手各拿着一张玄甲洲大通商行发行的最金贵的银票,连连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若是寻常的火焰马能卖出这样的价格,老道走着道都能飘起来,可若是火焰马中生出返祖鳞的赤霄迈出了这样的价格,那可只能用血亏来形容了。
老道走两步停下来,指着万里无云的天空连连骂着老天爷。
不就欺负他年老体衰么,不然的话,那赤霄能以半抢半卖的价格出了手么!
天道不公啊!
他拖沓着脚步,踉踉跄跄走着,那一封盘缠似乎压得他有些直不起腰来。
世上唯钱财最重啊!
老道走得急了,虽是春寒料峭,却也出了一身的汗,提起衣袖想要把额头上的汗迹擦干净,想了想,把左手上拿着的那张大面额银票揉成一团,胡乱擦了一通。
汗是擦没了,那价值不菲的银票也被洇湿了一半。
老道撇撇嘴,嘴里骂了两声大通商行抠门,有些生气,但更多的是心疼。
他把那张揉成团的银票又展开,铺在地上,用石头压着,准备等风把它吹干了再走。
不巧的是,那张银票的质地似乎与它的价格并不能够成正比,老道选的石头子恰好压在了湿痕的边缘,平地起了一阵疾风,把完好无损的那张纸吹得扯了开来,飞在天空还打了个旋儿。
老道猝不及防之下,看着那半张未曾洇湿的银票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瞠目结舌。
这下子是真的欲哭无泪。
老道岔开脚,指着天空一阵破口大骂,一边骂,一边跳脚,一边胡乱挥舞着手臂,打出了一番惊世骇俗的王八拳。
可惜老天爷就是老天爷,似乎听不见他的骂语,或者听见了,也只是静静地看着,就像是一个大人俯身看着地上的小蚂蚁张牙舞爪。
老道骂得累了,也顾不上再去晒那半张银票,晦气地吐了口唾沫,疾走了两步,却终究是有些不舍,又走了回来把那半张银票拿在了手中,死死攥住。
土道前面有一方小小的破落亭子,老道前几天从这边走的时候,记得亭子的前面有两株遗散的菜籽长出的小小碧玉菜苗。
天海城没有雨,但地水充足,只是几天没见的功夫,菜苗长得肥大茂盛,都已经起了薹,开出了花,就和土道两边发芽抽条的青青野草一样生机勃勃。
也就是这年景好,没什么战乱,更没什么天灾,若是放在往年饥荒,这些肥大菜苗没准就会惹出多少条人命。
老道连连摇头,再次感慨了一声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他继续往前走着。
亭子里却传来了一声满是笑意的招呼声。
老道士充耳不闻,面不改色,就像是没有听见那道声音一般,速度反而更快了几分。
破落亭子里面的那人却似乎对老道六十四的德行了若指掌,老道只是迈了两步,他已经从二三十米外的亭子出来,站在了老道面前。
那人不过普普通通的中年人模样,却穿着一身广袖宽袍,袍袖宽大却不长,若是捋直了,似乎袖子都比袍子本身都大。
那中年人身高窜得挺高,身形却是一般,对比之下,便显得有些瘦了,把这么大的袍子往他身上一搁,倒真有些晾衣架的意思在里面。
袍袖虽大,却不长,中年人的双手都裸露在外面,手指极长,犹如鹰爪,瘦骨嶙峋,右爪之上,还抓着两枚把玩得包浆浓厚的核桃,在不停地飞速转动着。
邋遢老道长叹了一声,仰头眯着眼睛看着天空,嘟哝了一句,似乎在说什么自己时运不济,命运多舛。
没等面前的人对此发表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邋遢老道便蓦地转过头来,像是第一次看见这个人一般,露出了一丝即便让赵若雪看见,都觉得虚假无比的惊喜。
“呦!这不是筷子么!怎么有功夫跑到这里来赏景了!”老道不等那人回答,便扯着他的袍袖,走到了之前的那两株菜苗之前。
“我跟你说啊,天海城这边没什么好看的,你看看,我觉得最好看的,也就这两棵菜苗了,不愧是钟灵毓秀啊,没两天都这么漂亮了,亭亭玉立!不是吹的。”
那个被邋遢老道称之为筷子的古怪中年人,也不说话,也不抗拒,就这么跟着老道走,甚至还真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寻常随处可见的菜苗,点了点头,赞赏说道:“真挺好看的!”
老道脸上浮出一丝洋洋得意,就差没指着自己鼻子说这是谁发现的了。
蓦地,筷子扯住邋遢老道,带着他往亭子里走。
邋遢老道一脸惊恐,一边挣扎,一边杀鸡一般放声大喊:“非礼啊!救命啊!”
“六十四,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中年人笑骂道:“好久没跟你下棋了,这不是挺想你的么,过来跟你下两盘棋。”
“下棋?”老道看着中年人,目光中满是狐疑:“你大老远从荆门跑过来,就是为了和我下两盘棋?”
“的确!”中年人无比肯定地点了点头。
邋遢老道顿时如释重负,眉开眼笑,就像是偷着了小鸡的黄鼠狼,凑近中年人,虽然周围荒郊野外,空无一人,他依旧鬼鬼祟祟打量了半晌,开口问了一句无比俗气的话。
“赌什么?”
“既然是下两盘……”中年人上下打量了老道一番:“我看你身上值钱的东西,也就这包袱和手上的银票了,不如就赌这个吧!”
“行啊!”老道眉开眼笑,这次是真发自内心的笑,他似乎忘了,赌注从来都是双向的,中年人拿什么跟老道作赌注?难不成就手上那对除了包浆,其实有些普通的文玩核桃?
两人你扯着我的袖子,我扯着你的袖子,彼此间亲如一人,实则充满了提防。
破败亭子里,早就摆好了纵横十九道,置在那落满灰尘还缺了一角的石桌上。
老道也不和中年人客气,大大咧咧走到了先手的黑子那边,左右望了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看着中年人,一副你拿我怎么样的无赖模样。
中年人叹了一声,心中有些好笑,只得走到另一方的白子前面,右手上的文玩核桃速度不变。
老道先行,中年人随后,一子一子拈子落下,敲击声清脆悦耳。
相比较而言,老道的拈子就随意且粗俗了许多,时不时还挪挪屁股,扣扣鼻子,翻翻白眼,有一次等的时间长了,还趴在那包袱上睡了一觉。
正当头的太阳渐渐落下,赤霞万里,最后归于薄暮,夜月朦胧,逐渐清晰,月华洒落,清冷似水。
亭中的敲子声越发急促,中年人手上的核桃旋转速度却慢了下来。
老道斜倚在歪歪扭扭的亭柱上,一点也不担心自己把这方本来就不结实的亭子弄得塌下来把他埋进去。
偶尔敲子声停了下来,老道也只是眯着惺忪的睡眼,大致看一眼,便随手丢出一枚棋子。
一方随意放肆,一方如临大敌。
天际线化作青灰,又转而鱼肚白,在等片刻,蓦地金灿灿朝霞铺陈千里,天光自未消散的云层中穿出一道金色光柱,笔直地落在亭子上面,就像是天上有人睁开了眼睛,目光落在了这里。
可惜亭子虽破落,亭盖却没破落成什么样子,那道金色通天彻地的绚丽光柱很快便散去。
敲子声渐息,最后半晌才响起一声,中年人额头见汗迹,手上两枚核桃停止了转动,分散手掌左右,显得有些孤零零地。
“啪……”
落子声仿佛开了这道天地的门户,一轮煌煌大日顺势窜了出来,天地大明。
一直半睡半醒昏昏欲睡的老道似乎被这大日初生的动静惊醒,抬头茫然看了半天,一低头,发现自己的黑子在棋盘上似乎少得可怜,难为对面的中年人依旧心弦紧绷了。
邋遢老道撇了撇嘴,一挥袖子,把那盘结果显而易见的棋搅成一盘乱子,嚷嚷道。
“老道饿了,跟你下棋是真累,不下了不下了!”
中年人这才松了口气,看着老道的眼神里,充满了玩味:“还有一盘呢。”
邋遢老道被他看的发毛:“不下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既然说不下了,就不下了,两盘都算我输还不行么!”
老道无比硬气地一扭头,把在头下枕了半天都没焐热的那封银子“啪”一声扔在了桌子上,又把右手攥着的那张完整银票拍在那封银子上。
走了两步,却又回过头来,从自己怀里掏出那张废掉的半张皱巴巴的银票,狠狠瞪了中年人一眼,傲娇地哼了一声,把包袱上的银票换了,扭头就跑。
中年人被老道的无耻惊得张大了嘴巴,看着眼前的那封沉甸甸的银子,还有那半张皱巴巴的银票,哭笑不得。
他把那半张银票拿在手里,仔仔细细打量摩挲着,对那封真金白银却看都没看。
半晌,他抬起头,露出一丝笑意,竟颇有些轻松。
他看着早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的老道,喃喃自语。
“还真是眼前富贵一坪棋,身后功名半张纸啊,古人诚不欺我。” 刺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