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楠变了很多。
这话没人跟他说,是他自己觉着的。
他朦朦胧胧感觉自己这次从天海城回来之后,比较之前的潜移默化,变得更多了。
比如说,凡事想到的第一个念头,不再是打打杀杀,不再是这件事情会不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利益,会不会影响到妹妹的生存。
又比如说,生活中发生的点点滴滴。
今天起来,独臂师叔祖和祝师兄都不在他的身边,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不过想想也对,算算日子,熊褚两家在剑峰之争也差不多要开始了,师兄和师叔祖没准正忙着呢,哪有时间理会自己。
于是陈楠默默地洗漱完,站在山道上朝着一棵刚刚长出嫩芽的小树苗大声“啊”了挺长一段时间,让经过这里的几位水灵师妹看着他的眼神像是在看傻子,走过去的时候都是绕道走的。
回到屋子里,把那桶没了什么灵气,只剩下浑浊药渣的水倒在屋后的一处低洼石缝里,又把桶洗刷了一遍,尤为认真。
默默修炼了一个时辰,见到日上三竿,依旧还没有人过来,陈楠又把屋子里外打扫了一遍,把桌上茶壶里的冷水倒掉,重新去接了一些山泉。
回到屋子,依旧没见到人,又默默把自己所学驳杂的东西都默默理了理,觉得自己真是空守宝山而不自知。
龙佛枪修炼了一番,连精通都谈不上,四象指更是只修炼了第一种青龙指,保命的天魔隐倒是练得勤快,可似乎总是容易被人看破,好在这次又琢磨出了瞬移这么个小手段,只是需要勤加练习。
赵若雪半卖半送给他的太虚真经倒是一直都没有放下,可惜他先开命门,天生下丹田庞大,容纳元力多过常人不止一倍,破境困难,更兼这段日子扛着那条石,下丹田元力增长停滞,距离突破遥遥无期。
这次生死间实力的突飞猛进,没给陈楠带来什么好的感觉,反而像是多了一分空落落的不可确定。
他琢磨着,什么时候问问独臂师叔祖,看看自己这种情况是不是就是他所说的无根之木,无本之土,无源之水,不可长存,若是的话,又该怎么去解决。
至于千丝和凝烟,一者为徐若水所创,陈楠没她那么聪敏,堪称拙笨,千丝变幻都不能做到随性于心,别提更进一步。
一者小白虎讳莫如深,说话云里雾里,说不明白,到了最后,陈楠也只是知道,凝烟不可能害自己这么个浅显道理。
说到小白虎,那货自从从玄甲洲极北处的灵武城一口吞了那什么什么咒之后,变得更懒了,成天就钻在陈楠怀中酣睡,看得陈楠艳羡不已。
心想着自己什么时候也有足够的实力去天天吃了睡,睡了吃多好,又或者有没有一种功法,睡觉吃饭就是在修行?
他开始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时间竟然会觉得有些无聊?
这可一点都不像他。
若是换做以往的他,怎么会有闲情逸致与一棵小树苗纠缠大喊,又怎么会做那些点点滴滴无伤大雅的琐碎小事,又怎么会忙里偷闲去思考一些不该在他脑海中出现的事情?
忙着活还来不及呢,哪有那闲情逸致?
陈楠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变化,他也知道自己发生这些变化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但他觉得这些变化都挺好的,其实没什么需要遏制的地方,似乎他一点一点,正在适应阳光的暖洋洋,那种感觉其实不错。
姓祖的老乌鸦挡在那个幼小陈楠的面前,以自己的一条命换了陈楠的一条命,这会儿再也不会嫌弃地看着他,然后告诉他,这种安定,这种慵懒不是他一个生死里行走的乌鸦应该有的。
那么根本不知道他身份的独臂师叔祖,那就更不会与陈楠提及了,实际上,他觉得这样的陈楠才更像个少年,得有点朝气。
祝修船就更不用说了,在他和公孙看来,自己这位小师弟什么都好,哪怕改变,只要不往歪门邪道上走,都是好事,为什么要去纠结这些。
所以陈楠就更加可以细细品味自己改变的这些过程。
当初独臂师叔祖的当头棒喝和其后的观景台七日观景,是让陈楠慢慢改变心境,拓其远大,展其高远微末的原因之一,但不是主要原因。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与左家家主当日的那场争斗。
突破二十三窍,陈楠一身实力如大日煌煌,蒸蒸日上,双拳碎了镜佛之后,更是势如破竹,打得左家家主节节败退。
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左家家主败退之后,反而越挫越勇,到了最后,几乎都是要以命换命,其意志燃烧照耀出的光芒,让陷入疯狂的陈楠都有些侧目。
那一战的许多细节,他都忘却了,只记得战斗伊始那金色的手掌铺天盖地要把他镇压,还有尘埃落定之后的微不足道的那一下。
一共两拳,一拳镇压天地,气势喧嚣,声势惊人到远在天海城的裴庆正都能看得仔细。
一拳轻如蚊咬,微不足道,让近在咫尺的陈楠都险些察觉不到。
左家那位家主,镜佛碎后,其后挥拳,与陈楠便是两个极端。
一者愈猛,一者愈弱,一如大江东去滚滚而下,一如强弩之末不能透缟素。
在陈楠一拳一拳砸在他的脑门上的时候,左家的那位家主,其实已经死了,只是心头的执念支撑着他一直没有咽下最后的一口气。
他徒劳得挥动着自己老牛破车一般的拳头,一次比一次慢,于是便一次比一次不可能碰到陈楠的边。
劲气透体,撕裂五脏六腑,那左家家主最后跪倒在地上的时候,从嘴里吐出来的,都不再是殷红的鲜血,而是色泽红褐的内脏碎块。
就算是那样的情况下,他依旧没有死透。
陈楠最后走到他的身边,蹲下身子,要学酒馆做法,割下他的头颅,断绝最后一点生机与意外的时候。
那个已经死透了的中年人。
那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
那个只剩出气没有进气,胸膛起伏微弱的中年人。
那个试了好几次,却连自己眼睛都睁不开的中年人。
那个一生荣华富贵,其实从来没怎么尝过失败滋味的中年人。
那个仅仅只是想和自己的孩子坐在葡萄藤下,比赛吃葡萄的父亲。
那个每次贴春联便在没有人在他身后欢快笑着说“歪了歪了”的中年人。
拼尽了全力,用尽了这具身体里面仅剩下的最后一丝力量与执念,也许是挥出了在他意识之中自认最重,最快,最强的一拳。
然后,极其缓慢地打到一半,便摔落在了地上,尘土飞扬。
软绵绵的拳头,碰到了陈楠的脚尖。
那个其实普普通通的中年人,轻声呢喃着说道。
“儿子,没办法,老爹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你看,我揍了他一拳呢,算是帮你报仇了吧,到了下面,你可不能怪我了……”
声息渐弱,终归于无。
百年未曾下雨的天海城,飘飘洒洒下起了血雨。
本想割下他头颅的陈楠,蹲在那个中年人的身边,呆呆地,就像是一瞬间失了魂。
哪怕这个人想着要杀了自己,但他觉得,天哭是应该的,只是哭得太少了。
于是雨势愈急,由毛毛细雨化作滂沱大雨。
三五米不可视物。
当祝修船赶到的时候,见到的是一个在猩红雨幕中沉默着挖坟的少年。
他默默地站着,熊祖站得更远一些,青石尾上系着的燕影在这么大的雨天之中,依旧清亮,却没了平日里的清脆剑鸣。
少年帮那个中年人挖下了一方简陋的坟墓,身上的东西一点没动,把那中年人葬了下去。
也许在他葬下去不久,便会有左家的人过来挖坟,而后换以隆重葬礼,厚重衣冠,另择风水宝地厚葬。
也许更会有人骂他心狠手辣,奸诈狡猾,猫哭耗子假慈悲。
可少年就是觉得,他若是不这么做的话,自己的心中过意不去。
他想到了那个在他十岁的时候就悄无声息的父母。
不知是死是活,万一,若是万一的话,他们还活着,自己若是死了,也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么?
少年想了很久,血雨天哭默默掘坟的时候在想,观景七日澄净心神的时候在想,走十八峰的时候在想,从药桶里醒来的时候,一直到现在,依旧在想。
少年的心静不下了。
少年没有得到答案。
因为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两个人为什么会抛下他和妹妹,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果他们死了,那便情有可原。
如果他们活着……
少年抬起头,看着枯枝嫩芽。
那便只当他们死了。
心思有些沉重的少年,扛起那条石,却没有穿甲,一晃一晃的往雪莲峰跑过去。
跑一跑,歇一歇,祝师兄和独臂师叔祖都不在,万一再昏了,可没人救自己。
饶是这般,时时刻刻如被针刺虫咬的剧痛,却让少年慢慢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
少年慢慢跑到雪莲峰下的时候,已经黄昏了。
他蹲在雪莲峰的外面,轻轻呼唤道:“师兄,师兄……”
没人回答。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拖着条石往来时的路走,走了两步,定下了身子,默默说了句:“我试试。”
再往前走,抬首挺胸,步履安详。 刺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