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修罗战场一般的情景落在披甲人的眼中,只当寻常,无论是那肆意飞溅的鲜血,那遍地西瓜一般乱滚的脏兮兮头颅,还是赤裸裸纠缠在一起发出野兽嘶吼的躯体,落在了他的眼里,又好似没有落在他的眼里。
他的眼中倒映着血与火,眼睛深处,却依旧是一片死寂,就如那墨色潭水一般,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
黑风贼……哦,不,在他们口中的黑风贼,在披甲人自己嘴里,是黑风寨。
黑风寨作为玄甲洲最不起眼的盗匪之一,却向来行事残虐,披甲人一直笃信一个真理。
斩草要除根。
他们不起眼,不是因为他们实力最弱,而是因为他们从来不留活口,所过之后,化作白地,自然不会有太多名声流传在外。
眼前的景象可称之为虐杀,男子斩首,女子多被扯碎了衣服拽到稍稍偏一些的角落,半大小子被马蹄生生踩死。
落在正常人眼里,不可谓不心寒,不可谓不残酷,但这些事情对黑风寨来说,早已习以为常。
似乎他们这些玄甲洲的盗匪,在刚刚诞生的时候,唯一的使命便是烧杀抢虐,然后被那些自诩正义的宗派元修剿灭。
可在披甲人的心中,却一直有着一个念头,初始建立黑风寨的念头。
那个念头已经要被眼前的杀戮慢慢冲淡,慢慢遗忘,是什么来着?
他偏过脑袋,想了半天,哂然一笑。
无论是什么,都还重要么?
他扯开头盔,高高举起骏马身侧挂着的长枪,眼中燃烧着欲望与野心,大声嘶吼道:“杀光他们!”
“杀光他们!”
嘶吼声遍地,伴着那张扬火势直冲云霄,盗匪气势更甚,场面更加血腥混乱,足以让胆小者心惊胆战。
披甲人拄着长枪,仰头大笑,似乎对自己这一声呼喝造成的结果很是满意。
蓦地,他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他仔细一想,陡然一惊。
只是个小屁孩,怎么除了自己以外的三位当家的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
他下意识向着那边偏过头去,那颗已经被杀戮浸染得有些麻木不仁的心重重颤了一下,他的眼睛便仿佛那春湖中平静的水面,被砸下一颗巨大的石头,激起千百层浪花。
这是……
神通元修?!
怎么可能!
少年左手尾指颤抖着,已经伸不直,裸露在外面的肌肤上面,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色,他四肢着地,如一头狼一般,缓缓守护着自己柔软的胸腹。
少年的双臂之上,已经新多了四道新鲜伤痕,一道是那侏儒造成的,两道是那如鹰一般觅着良机的书生偷袭的,最后一道是那柄巨型长刀擦过的伤痕。
深可见骨。
如果不是书生一直惦记着少年这个人,只怕那两道袭击便足以要了少年的命。
不过他们也不好受,那顶在最前面的壮汉身上,古铜色的肌肤被撕扯开两道巨大的口子,皮肤之下,裸露出鲜红色的肌腱,有些奇怪的是,那壮汉身上竟没有半点血迹流出。
那练气的侏儒与书生便更惨一些,他们的实力本就不如壮汉,更兼没有他那副钢筋铁骨,一人伤了腿,一人伤了手,侏儒的脖子上面,还有一道细细的红痕。
若不是壮汉时时刻刻帮他们挡刀,这两人早就已经死在少年手下,便如其他死在他手下那些人一样,身首异处。
他们想活捉自己,这是自己唯一的优势!
少年牢牢记住这一点,并且想要从这里打开突破口,大作文章。
他紧闭着双眼,支撑着身体的双臂开始颤抖着,他的体力已然不支,眉心处那颗米粒大小的光点却愈发闪亮。
就如黑夜中那颗斗大的启明星。
明明是三对一,明明是三名窍穴点亮远远超过少年的元修强者,落在他人眼中,却偏偏像是少年一个人占据了优势。
书生再不复之前的胜券在握,一旁的侏儒摸了摸自己脖子那细细的血痕,眼中残留着一丝后怕,他往地上狠狠地吐了口唾沫:“果然他娘的邪门,神通元修,真有这么强不成?”
“神通元修……”书生有些含糊不清地笑了一声,握紧手中那柄不知道哪里来的短剑:“我还没试过呢……那他娘才够味道啊!”
“还想着你们那龌龊心思?”壮汉紧紧盯着面前的少年,如临大敌,他头也不回地讥讽道:“不是我说,你们再怜香惜玉,老子可就不伺候了,送死的事情,没那么讲究。”
面对壮汉的讥讽,书生阴笑了两声,正要说话,对面的少年便仿佛捕捉到那刹那间一闪而逝的杀机,猛地朝着左边一扑。
轰!
耳边一道如雷炸响,却见那平地之上,一道长约三米,深约一米的裂缝凭空出现。
少年往左扑开,壮汉一击斩空,看也不看自己那一刀造成的情况,心头警兆骤生,手中长刀蓦地收起,横成门板大小,犹如一面金属铸就的盾牌,挡在自己额头前面。
就在刀面横转的那一刹那,壮汉耳边骤然响起一声金铁交加之声,他却面色豁然大变。
“小心!”
他惊呼出声,却哪里还来得及。
却见那刀面之前,灰白色的印迹如灵蛇吐信一般,仅仅只是轻轻触及到了那刀面,便在刹那间反弹而起。
兔起鹘落之间,就像是自地面窜起的一条毒蛇,猛地绕过壮汉,朝着他的身后射去。
灰白印迹无声无息,若不自己看,便是放在你的面前,也看不太清楚,何况在这等分秒必争的情况之下。
壮汉身后那侏儒耳边方才听到壮汉传来的惊呼,心中悚然一惊,左腿之上,光芒大作,正要用力,动作便陡然僵住。
他一只手捂着喉咙,努力睁大那双绿豆一般大小的眼睛,一只手伸向书生那边,胡乱抓挠着。
全身上下三点窍穴中的光芒便如失去了根基,左右徘徊片刻,径自消散在空中。
他自喉咙中不断发出“嗬嗬”的响声,粉红色的血沫泡泡一般堆积在他的口中,满溢而出。
那仍有贪婪之心的书生心中寒意大作,他甚至来不及后悔,若不是他站在最外翼找寻机会,只怕死的便是他了。
他就像是被人触及到了痛处一般,猛地跳起老高,下丹田的三处窍穴中光芒顺着手臂涌入短剑之中,他把短剑高高举起,歇斯底里地叫嚷道:“杀了他!老三,别犹豫!快杀了他!”
壮汉怒吼一声,光光的脑门之上,青筋暴起,如蚯蚓一般扭曲虬纠在一起,他双手挥舞长刀,大开大阖,如巨灵神一般高高跃起,挟万钧之势朝着那个摆着奇异姿势的少年斩过去。
恰在此时,书生觅得良机,手中短剑激射而出,在半空中拖出一道长长的尾焰,落在少年眼中,前后左右似乎都在其落处之中,竟被这一剑封锁了躲避退路。
一时间,仿佛在刹那间,少年已经陷入万死境地。
紧紧闭着双目的少年身体微微又向下伏了一些,他就像是没有看见头顶上像是一座山一般压过来的壮汉,迎面向着半空跃去。
人在半空,少年轻轻偏了偏脑袋,如一道银色电光激射而来的短剑擦着少年的面颊一扫而过,劲风将少年头发吹散,高高扬起,一缕发丝飘飘荡荡地落下。
少年心头古井不波,蓦地,便在那长刀泛着寒光及身的一刹那,他猛地睁开眼睛。
眼中神光湛湛,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泛着暗红血色的冰冷刀锋,嘴角露出一丝比刀锋还要冰冷的笑容。
第二个!
他这么告诉自己,右掌轻轻拍在长刀之侧,眼看无所借力的少年在半空中陀螺一般滴溜溜转了个圈,绕着长刀翻滚,就像是翩翩起舞的蝴蝶。
壮汉身在半空,眼看那银色短剑一击而空,眼看那少年如同跳舞一般缠上自己趁手的兵器,他一双眼睛睁得比牛还大,危机感便如死神的尖鸣,在他耳边疯狂嘶吼着。
死到临头,他一身胆气反而被激起,战斗至今的本能在刹那间帮助他做出了当下他所能选择的最正确的道路。
壮汉不退反进,借着下落的趋势,松开那柄长刀,双臂用力,左右四枚窍穴中澎湃的力量感如浪潮一般拍打而至。
他怒吼一声,一把朝着面前那个滑不溜秋的少年抱过去。
少年耳边似有风雷齐至,耳膜在瞬间疯狂颤抖着,下一秒钟,他的头颅似乎便要被那石柱一般裹挟过来的双臂夹得粉碎。
少年却笑得更加灿烂,他朝着壮汉轻轻摆了摆手,身后那具侏儒的躯体之上,灰白色印迹一闪而逝。
什么意思?
饶是这般紧急关头,壮汉心里都生出了一丝疑问。
下一秒钟,他脑海中的疑问便戛然而止,眼前似乎一阵天旋地转,眼中的世界似乎慢慢变了一个颜色,似乎有些说不出的暗红。
这是……什么?
为什么看着这么熟悉?
他脑子里的思绪越来越模糊,直到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落地之时,直到他的眼前彻底黑掉之际,他才想起来。
哦,原来那是他自己曾经最为骄傲的身体。
原来死亡……是这样一种感觉。 刺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