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终于在燥热漫长的一天后降临。微弱的风抚弄着天狼关的城头,却驱不散一整天的燥热。
杯盏尽欢的老镇北侯再次来到天狼关的城头之上,苍茫北望。草原还是那片草原,星空还是那片星空,微弱的风夹杂着难消的燥热,让已然微醺的老镇北侯浑身有些发热得难受。
老镇北侯依旧安静地站在原地朝北方张望,如一棵老柏。
于镇北侯而言,他守望了这片草原良久。他膝下无子,苏横接过了镇北侯的位置,对于老镇北侯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慰藉?
多么漫长的岁月以前,他就守望在这座雄关?然后他依从曾经的意志,臣服于曹王,受封镇北侯。这些对于他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依旧只是苍茫北望,未曾回头!因为世间再无让他回头的风景。他,永远只是站在天狼关的北城头,身披戎甲。
然后,苏横来了!
……
就如同世人所知晓的那样,苏横来到了天狼关,号召起了那闻名天下的狼骑,然后慢慢地用自己的力量接过了镇北侯的职责。这一刻,镇北侯才一下子到了暮年,成为了天狼关的老将军……
于老镇北侯而言,苏横是他的传承者,是他的后辈!
老镇北侯如同往日一样张望着北方的原野和星空,老镇北侯依旧如同往日一样不知道自己张望的是什么。
老镇北侯只知道,下方那无比喧嚣,恣意发泄的地方并不属于他。那里,不像军营惯有的肃穆,那里有着太多悲惨的需要发泄的人!那重重的营火之中,混杂的是太多蜉蝣的影子……
老镇北侯登城北望。远方星幕下,天际如一道绝美的眉线。若有若无的微风下,似无边的寂静,又似微微地悸动。
漆黑而又未完全黑的天地之间,仅一墙之隔,一边营火喧天,一边却不见丝毫营火。
隐隐间,老镇北侯似乎听见索索的甲胄摩擦声,恍如幻觉,久居这边塞,听惯了弓如雷震,甲似雨沥而产生的幻觉。
但是久经沙场的老镇北侯知道那不是幻觉,因为在如此空旷的原野之上,它如此“明显”!
老镇北侯猛地一伸手,从身旁一个士兵手中夺过火把,然后一下子甩下城头。
城墙外,缓缓靠近的两百狼骑残兵猛地抬起头,看着一手执着长剑,一手按着城头,往下张望的老镇北侯。
沉默了,城头上的老镇北侯沉默了,城墙下的苏横和马元也沉默了。但是相隔一堵高高的城头,二人都仿佛看见这位老将倔强而昏黄的眼中噙着泪花,转瞬之间又被火光蒸发。
“开城门,开城门,快开城门……”城头之上的老镇北侯忽地大喊了起来。城墙之上,不明所以的士兵们开始喧嚣起来。城墙之下,狼骑们却再度低下头,埋首黑暗中。
吱呀吱呀……
厚重而又刺耳的转枢声响起,如同夜幕外的星空终于缓缓流入了进来一般,也将那份寂静带来进来。
城头之上的老镇北侯已经狂奔而下,左右寻觅,并没有第一时间找到那些萧索的狼骑。
一道道如此孤独的甲胄摩擦声在营火下的夜幕之中寂寞穿行。摇曳的营火,喧嚣的呐喊,如同与他们分割两个世界。那些人,如同火堆上跳起的火焰,而他们,却是影子覆盖下沉默的土地……
他们寂寞前行,如同本能地朝着某个方向,某个漆黑空旷的方向。那里,曾是七千狼骑兵的营地……
老镇北侯已经站在原地寻觅,迎面遇上了一人,他有些陌生。
马元下了黑马,终于得以安详地牵一牵这久战的伙伴。马元用他粗糙的手,轻柔地梳理着黑马的鬃毛。马元走向老镇北侯。
“就让他们回营吧。”马元沙哑生涩地开口,连说话都显得如此陌生而又费力。
老镇北侯放弃寻觅的目光,终于转头看向马元,张了张口,无声。
马元一边牵着黑马缓缓停下,一边开口述说:“七千狼骑兵只剩下两百不到,这一夜对于他们来说一定格外地空旷寂静吧……”
只剩下两百不到?老镇北侯睁大了眼睛,看向马元,似乎想要寻求到否定的答案。
如此惨烈,就算老镇北侯漫长的戎马生涯里也只是听说。对于这剩下的两百人来说,或许活着还不如一起战死沙场!
马元的形容消瘦,眼眶深陷,眼眸猩红而又深黑。他咧了咧嘴,露出一口黑黄的狰狞的牙齿:“对于他们来说,活下来很难,活下去更难。以前,我和苏横都不愿去想,狼骑回来之后要怎么办?我们心中最大的愿望只是回家!如今,我们终于回来了,可是心底里却残酷的知道,这里并不是我们想象之中温暖的家……”
说话间,马元眼神讥讽而又残酷地看向那片喧嚣的营火。
在那里,无数的人自老镇北侯大声喊着“开城门”之时便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变得有些压抑,不再那么恣意,不再那么欢快……
老镇北侯欲言又止。
马元继续述说道:“我不是苏横,我没有他对曹国的信念。对于我来说,曹国,我看不见!”
马元的眼神狰狞而又凶横,似乎将在草原上的残酷带了回来!
老镇北侯认出了马元,实在是马元变化太大,他没有第一时间认出。
老镇北侯张口,终于在犹豫了一番之后低沉道:“镇西军团在秦楚边关全军覆没了!”
马元毕竟还是镇西军团的人,老镇北侯觉得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马元的眼神不禁一凝,数息之后他方才叹气道:“一个未留?”
老镇北侯缓缓道:“无人生还,据说无人幸存!”
马元不禁深深地吸了口气,吐去,吸气,吐气……
马元看向老镇北侯缓缓开口道:“草原上的局势很难,那些草原人也到了绝境!”
老镇北侯则叹气道:“整个天下都到了绝境。”
闻言,马元才缓缓收回了目光,他牵了牵手中的缰绳,迈开步伐,忽地又停住:“这样其实,也好……”
然后,马元迈开步伐,牵着黑马,从老镇北侯身旁走入阴影。
而老镇北侯则呆呆地望着前方。
这样其实也好?没有美好的衬托,惨烈就不是格外惨烈?天下所有人都顾着生存,就没有人来批判狼骑是否异类凶残?曹国局势那么糟,狼骑在北方的牺牲也就不是一个白白的失误或错误?
老镇北侯有些空洞地望着前方。
狼骑兵营地,一堆堆营火亮起,依旧照不透那深沉的空旷的黑暗。那些营火点点寂寥,如同一盏盏黑暗之中的魂灯…… 行道少年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