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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最好的客栈，全县城就这一家。
牛头县的唯一客栈，呈现‘口’字形建设。
南边是一座破败的两层小木楼，东西北三个方向，全是泥土磊建的土房子，房顶铺上茅草，也能遮风挡雨。
围成了一间大院子，院子里面摆放七八张不规则的木板，这就成了餐桌。
至于凳子，那就更简单了，土疙瘩，大石头，烂木桩，往地上一放，就成了座位。
都脏到没地下脚了，也就只比茅房干净一些。
当真是最好的客栈，全县城，就这一家客栈。
出门在外一切从简，忍着恶心，来俊臣坐在一块石头上。
庭院中，以来俊臣为中心，周围围了一圈人，二十二个人，全是这客栈里的伙计。
很难想象，就这家破烂客栈，竟然养活了二十多人。
二十二个人，二十一人坐着，只有一个家伙抱着膝盖蹲在地上。他旁边有一块空着的石头，可是他没坐。
这人乌漆嘛黑，从相貌上看不出年龄。说他六十岁不算多，说他四十也不算少。皮肤很黑，比种庄稼的汉子还要黑一些。此人头发散乱，黑白掺半，像堆稻草似的梳着发髻，活像荒郊野外长了杂草的坟头。
他衣物肮脏宽大，松松垮垮。苍蝇有很多，却是偏偏只围着他一个人打转。
这是个汉人，从眼睛鼻子到耳朵嘴巴，都是汉人的模样。
反观其他二十人则是不同，他们或多或少都有点异域风情。跟那个大胡子一样，猛然一看，是个汉人，仔细一瞧，总有些异族的味道。
二十人加上他，也才二十一个。
还有一个家伙，他坐在来俊臣正对面，衣冠楚楚，整洁并且干净，从头到尾都是汉人的模样，标准的读书人打扮。
来俊臣瞅瞅客栈掌柜，又侧头瞧瞧蹲在地上的家伙。
差距啊！
都是纯种的汉人，却是混成两个德行。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没法比。
详谈已过许久，来俊臣知晓，当年吐蕃人打破城池，杀光了所有汉人。只留下三十多个幸存者。
这些幸存者当中，只有两个是纯种的汉人。其他的，则是吐汉混血儿。
这两个人，一个是县令，一个就是客栈掌柜。县令是个窝囊废，吐蕃人一来，这家伙跑的比兔子还快。
当时有护城兵也有县衙的官差衙役，可是这个县令却是撒腿就跑，压根就没想过抵抗。
可笑的是，当时有城可守，还有二百多兵勇可用。然而前来攻城的吐蕃人，只有五百认不到。
县令一跑，无人调令，群龙无首，战不统一。
二百对五百，在占据地利的情况下，竟然仅在两炷香的时间内落得破城惨败的结局。
而后吐蕃人进城，只要看见汉人，一律统统杀光。到了最后，除去这二三十人，因为相貌原因得以活命之外，满城再也没有一个汉籍男子。
吐蕃人攻城，只为泄愤。吐蕃在国战上吃了败仗，便拿这边关小城撒气。更可气的是，那五百攻城人，还他妈不是吐蕃士兵，只是一帮自行组织起来的平民而已。
破了城，撒了火，杀了人，顺了气之后，吐蕃人扭头就走。当然喽，临走之前免不了要顺手牵羊，烧杀抢掠。
从门外又来了一个男子，三十多岁，吐汉混血儿，他瞧见周围还有块石头没人坐，而后便一屁股坐上去。
落座后，此人抽抽鼻子，一脚踹在县令身上。
县令被踹成四脚朝天，县令这家伙嘿嘿一笑，没事人一样陪着笑脸，乖乖跑到一旁，可怜兮兮的重新蹲在地上。
县令像条狗似的蹲在地上，眼巴巴的看着来俊臣，就跟看见他亲人祖宗似的。
县令之尊，混成他这副德行，也是绝了。
来俊臣已经撤去伪装，亮出自己青阳县令的身份。
没办法，生活在这种环境里，不往外掏点料，就没法取得他们的信任。
来俊臣叹息一声，向他们问道：“都成这副德行了，为什么不走，干嘛还留在这里？”
牛头县，从大隋年间就存在于边关。后来李家反隋成功，这里就成了大唐国土。
“走不了，也不敢走。我们能上哪去？呆在这，活一天算一天呗。”有个二十多岁的家伙，他没有丝毫年轻的朝气蓬勃，反而像个老年似的幽幽说道。
是那种重病在身的老头，没有行动能力，只能在床上等死的那种。
看了他一眼，来俊臣继续问道：“城破了，你们为什么不能走？我很好奇，大唐就没派点援兵，不打算重新建城了吗？就任由这牛头县荒废下去吗？”
一听这话，那混血儿青年顿时就恼了。他有火不是冲着大唐朝廷，更不是冲着来俊臣。
他一口浓痰吐在县令身上，咬牙切齿的向来俊臣说道：“你问他，你问问这个王八蛋都做了什么事，这个狗日的东西。”
转头看去，只见县令不恼不怒，他随手抓起一把泥土，蹭掉衣服上的浓痰。而后跟个没事人一样，嘿嘿一笑，不说话。
“城没破。”有人如此说道。
来俊臣回头看去，只见说话的那人，正是客栈的掌柜。
城没破？
你当我瞎啊？
心头泛起疑问，正要询问时。只听客栈掌柜继续说道：“至少，在账面上，牛头县一直都存在。”
听见此话，来俊臣皱起眉头，心中一思索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大唐朝廷不知道牛头县已经破城了？”
客栈掌柜点点头，继续说道：“知道也不知道，至少国都朝廷不知道。”
有时候，中央政府跟地方政府，完全就是两码事儿！
来俊臣明白了，这是有人把事情按下去了。
“有人把事情按下去，你们就不会越级上报吗？都成这幅德行了，你们还守着规矩作甚？”来俊臣有些气恼，觉得这些人活该受罪。
“上报？你开什么玩笑。怎么上报？难道跟朝廷说，正面对决，我方将近三百兵勇守城，却被不到五百个平民给打的城破人亡，满城成了白地？”客栈掌柜哈哈一笑，提起这事，他心里就窜起一股恨意。
如此战绩，丢人丢到姥姥家了，上报朝廷就得死，不杀他们不足以以儆效尤。
上报得死，不上报还能苟延残喘的活着。
此时此刻，县令张口说道：“牛头县确实没破，吐蕃人来了就走，县城没被他们占据，就不算丢失国土。”
当初守城之人，多是兵勇。
来俊臣就是用屁股想，都能明白这里面的弯弯道道。压下此事不报的人，必然是边军高层。
一来，是因为战绩实在丢人，难以启齿。
二来，则是为了吃空饷。将近三百人的俸禄军饷，那就是每月五百多两白花花的银子。
这第三嘛，就是为了躲避重罪。
当做不知道，每月能有进账。开口说出去，那必然就得面临处罚。只要脑袋不进水，没人会为了心中那一丁点正义感，把自己的脑袋豁出去。
天高皇帝远，一座小县城，没人会在意。
废物利用，每月换来五百多两的银子，何乐而不为？
军队里的龌龊，来俊臣见过不少。如此糊弄李世民，这还算好的，至少这二三百个名额，曾经是真实存在过。
来俊臣当兵那会儿，就曾见过将军大手一挥，现造现用，造出一份千人份的花名册，转过头就能向朝廷要军饷。
这县令，真是个人才。为了他自己，他牵桥搭线颠倒黑白，跟边军串通一气，竟然顺风顺水的瞒天过海。
来俊臣眼珠子一转，心中有了主意，他将钱袋子扔在桌上，向周围众人说道：“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来牛头县，是为了办点私事。你们给我提供帮助，我给你们钱。如果你们愿意，你们可以跟我走，我在青阳重新给你们办户籍，给你们一个正当的身份。”
话音落地，所有人都是眼睛一亮。
“犯法吗？”县令像条哈巴狗似的，连跑带爬，蹲在来俊臣身前问道。
他的话语刚说完，就有一汉子将他踹倒，开口说道：“滚一边去，管他犯不犯法，只要能离开这里，干啥都行。”
“没错，给我们一条活路，你让我们做什么都行。”
听见众人的应承，来俊臣微微一笑。
所有人都很兴奋，唯独客栈掌柜始终没表态。
来俊臣向他问道：“你不想走？”
“没人愿意活的像具尸体，在无尽的绝望与黑暗中，谢谢你能给他们一条光明的路途。你带他们走，我感激你。”客栈掌柜如此说道，还挺文艺儿。
来俊臣却是大煞风景的继续问道：“你不想走？”
“想走。”
“那你为什么不走？”
“我在等一个人。”客栈掌柜继续说道：“她说，她会回来。”
他？
她？
来俊臣心中好奇，张口问道：“男人还是女人？”
客栈掌柜已经三十岁了，他面色一红，像个初谈恋爱的鲜嫩中学生似的，红着脸说道：“女人，她很漂亮，她说她会回来看看。”
得！
这人没救了！
…………
……
边关的夜晚，很寒冷。
土房子中，来俊臣点起油灯，观看一张从废品堆里找出的地图。
凡是陆思远出现过的地方，来俊臣都一一标注。并且，是严格依照时间顺序。 大唐御史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