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八分钟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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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八分钟案
深秋不期然而至,医院公园里的紫藤萝尽数枯萎,蟹爪兰和菊花却开得正艳。流金的秋光重重叠叠,高旷的天空一碧如洗,池塘边芦花飞扬,波光缱绻,喧闹的医院终于恢复了往日平静清幽的样子。
一连几天李唯西都忙于接受媒体的采访,陆续公布一些林帆的最新状况。他救下林帆的事情引起众多关注,加上之前协助警察制服刘福山,媒体对他这位心理医生的跟踪和报道蜂拥而来,让他一时大热,风头无两。
李唯西忙完回到心理科时已是下午,此时他揉着额头,修长的指节泛着细微的白色,显出一分疲态。还未到达科室门口,就看见简一凡和方琳拿着气球香槟笑闹着走过来。
李唯西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办公室已经张灯结彩,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简一凡笑得最欢实:“你还不知道吧,阿星远在大西洋彼岸的男朋友要和她求婚了!”
方琳也跟着补充:“没错的话,应该就是今天下午!”
“在电话里求婚!”
“太激动了,阿星终于修成正果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李唯西却皱了皱眉:“你们怎么知道的?如果是求婚这样的事,应该不会提前说出来。”
简一凡抬手指着李唯西,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你算是说到点子上了李大医生!她男朋友怎么可能会说呢,是我发现的!阿星和她男朋友司言前几天吵架,我偷偷关注了司言的Facebook,通过蛛丝马迹发现司言要和她求婚!”
他边说着,边拿出来手机给李唯西看。脸书页面还没有关,他指着司言发的状态和做的小动作,挨个和李唯西解释:“你看这条,司言已经订了玫瑰花;还有这条,多么真挚的爱情宣言;还有这条、这条和这条,统统显示他要在今天下午和阿星求婚!”
李唯西静静看着宋摘星男友在脸书上的留言,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话暗下里都在指向同一件事情。简一凡说的没错,她男友确实在策划一场求婚盛况,事无巨细爱意满满。虽然宋摘星提前得知了这个消息,也仍不妨碍这场深情的求婚,这注定是让她记忆深刻的一天。
简一凡哈哈大笑,掩饰不住的得意和骄傲:“我是不是非常机智?非常聪明?非常有才华?”
方琳拍了他一下:“你再骄傲下去,高璨就下班了,还不快去围追堵截。”
“对对对,”简一凡连忙把香槟塞到李唯西手里,又摊开自己的手掌心给他看,“我刚从阿星那里沾了点喜运,追高璨这事儿,肯定马到成功!”
他边说边往楼下跑,方琳也跟着去了咨询室。李唯西无所适从地拿着香槟,走近了几步,站在办公室门口看到宋摘星正被其他人围着一一庆贺,手机就放在她手边,只等着司言一个电话打来,全科室的人都会见证两人的浓情蜜意、天长地久。
李唯西淡转了身,向着自己的科室而去。兴许是累极了,香槟在转身的一刹那随即掉在地上,“砰”的一声炸裂开来。一地瓶身的碎片,映照着苍白落寞的自己。
坐落在三楼正中间的评估室里,吴聪带着实习生胡梨刚刚安顿好,临走前嘱咐她:“你就在这和文静一起吧,主要配合几个医生日常的工作。”
二十二岁的胡梨答应了一声,便亲切地拉住文静的手:“以后就麻烦姐姐了。”
文静看她十分懂事,自然高兴有人能辅助自己,脸上笑开了花。
吴聪刚出了门,便接到一个陌生的来电,随手按了接听,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
“是吴主任吗?我是方达药业的总监王可,听说您科室要进我们公司的氟西汀,这事儿要好好感谢您啊。您看什么时候方便,咱们一起吃个饭?”
吴聪心里打了个琢磨,看来云月华听从了自己的建议,跟医院都报备过了。只是没想到方达竟然这么快,让他不由得吃惊。
“虽说我跟你们老总熟识,但这件事和利益没有任何关系。”吴聪说话毫不客气,一点面子都没给她,“我只是不忍心看到那么多患者用药难才推荐了你们的药,希望你以后也不要打电话给我了。”
“吴主任,您可别……”
没等王可再说,吴聪随即挂了电话。这种邀请他拒绝得多了,脸上没有一丝波澜。隔壁喧闹的祝福声嬉笑声此起彼伏,吴聪笑了笑,虽然年轻人的场合他并不想参与,但对于他最欣赏的宋摘星,他为她如今的感情感到高兴。
眼瞧着吴主任走了,胡梨看着满科室的彩带,不解地问:“静姐,科里怎么喜气洋洋的,有谁结婚吗?”
文静开心地点头:“是我们科室里的大宝贝宋医生,她今天会被男友求婚,我们提前布置好。”
胡梨自然听出来这个宋医生在科里的地位,笑道:“宋医生太幸福了,连恋爱这种事大家都替她一起操心。”
“当然啦!阿星平时太忙,都没时间谈恋爱,我们巴不得她赶紧嫁掉。”文静上前拉她,说着便往外边走,“时间也差不多了,走,我带你去看看。”
金菊的芬芳气味弥漫在空气里,甜丝丝的,极是好闻。
儿科门口,简一凡守在门廊边,盯着忙碌的高璨傻乐了大半天。
都说高璨是个冷面美人,简一凡越看越像,连她的锁骨都透着一股子高傲劲儿。
“我来取一下‘周一综合症’孩子的资料。”简一凡暗搓搓地接近高璨,笑得又温柔又谄媚,“我不着急,你先忙你的。”
“那你等等。”
高璨这会儿忙得顾不上他,正有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来就诊,孩子大哭不止,女人又唠叨不休。
“哭什么哭啊!天天给我惹麻烦,能不能好好上学。”
“不许哭!你看看你这次考了多少分,还有脸哭。”
……
简一凡看着高璨又是安抚孩子又是劝慰女人,忙得焦头烂额,便轻轻问她,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你平时喜欢什么颜色啊?”
“红色。”
简一凡心头一喜:“太有缘了,我也喜欢红色。”
“那你喜欢春天还是秋天?”
高璨和简一凡仅仅有几面之缘,被他这么问,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喜欢冬天。”
高璨给简一凡的回答言简意赅,看不出其他意思,简一凡却更加来了精神:“我喜欢春天,紧紧挨着冬天哎!”
面对如此尴尬的聊天,高璨脸色愈发不好。孩子的哭声环绕在耳边还没停,年轻女人的责骂却更加肆无忌惮。
“再哭我就撕烂你的嘴!让医生看看你身上有没有长虫子,上课的时候为什么这么爱动!”
那女人越看孩子越生气,说完就要打他的头。高璨临时一挡,一个响亮的耳光就挨在自己的脸上。
“你干什么啊!”简一凡大惊,上前一把制住女人的手。
“我可没打她,是这个护士太没眼色了,我打孩子呢关她什么事儿。”
那女人一点愧色没有,让简一凡更加生气。
“这位大妈你有病吧?孩子成绩不好能只怪孩子吗?”
“大妈?”
那年轻的女人不过三十几岁,被他这么一喊,一下子愣在原地。简一凡趁机继续指责道:“复印件不行是打印机的问题吗?明显是原件不行!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样子,孩子哭成这样了还要打?搞不好你自己是个虐待狂吧?”
“虐待狂?”那女人来了气,胳膊还在简一凡手里攥着,干脆一个巴掌挥下去,让简一凡猝不及防。
“我就是个虐待狂,打得你满脸开花!”
“哎这位大姐,你把我脸都挠花了!”
儿科室里眨眼乱成一团,孩子哭声更响,不一会,连简一凡的哭声都出来了。
“喜运呢?我的喜运呢。”
下午五点十分,心理科宋摘星一瞬不瞬地盯着手机屏面,嘴角的笑意一直蔓延到眉眼里。窗台上几束向日葵开得正好,简一凡知道那是她最喜欢的花儿,为了庆祝专门摘来的。大片白色云朵映着那些向日葵,明净得发亮。
“花痴。”方琳刚刚给病人做完治疗,就看见宋摘星一副神飞色舞的样子,“还没打来呢?”
宋摘星趴在办公桌上点了点头:“心里扑通扑通的,什么都干不了。”
文静带着胡梨靠在宋摘星身侧,笑道:“今天你是主角,就安心等电话!”
胡梨看着宋摘星跟宝贝似的被人围着,原以为她怎么也得是个三十多岁的专家,没想到竟然这么年轻。看样子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可她俨然是科里最受重视,也最被疼爱的人,不由得暗自感叹。
“嘟——”
随着手机的震动,宋摘星犹如触电一般坐直了身子,来电显示正是司言。宋摘星一忙做了噤声的动作,脸颊变得红扑扑的,像春天对樱桃树留下的浅痕。
“阿言我在。”
文静给宋摘星按了外音,众目睽睽下,宋摘星立刻变成了一个羞人答答的小女孩。方琳和胡梨各自拿着彩花筒站在宋摘星的旁边,大家屏神静气,一起期待着司言肉麻又专情的表白。
“阿言,你怎么不说话?”
宋摘星笑着和他打趣,只是对面迟迟没有任何声响。
“喂?阿言?”
宋摘星正奇怪,司言干脆而又决绝的声音便传了过来,随即整个科室跟着一惊。
“摘星,我们分手吧。”
宋摘星的整颗心无限下沉,所有人都惊慌失措起来。只有胡梨手中没把持住的彩花筒发出一声极为响亮的贺鸣。
“嘭”的一声,细碎的塑料花瓣洋洋洒洒落在了宋摘星的头发上,脖颈里,凉凉的,让她发抖。
“对不住,我太不小心了。”
胡梨的道歉声拉回了宋摘星的思绪。对面早已没了声息,司言在说出分手后第一时间就挂断了电话,连半分回绝的余地都没有给她。宋摘星缓缓站起身来,看向大家。
“没关系,确实需要祝贺。”宋摘星半扬起头,眼泪随之滚落下来,“他肯定要去和别人求婚了。祝贺我,刚刚告别了一个渣男。”
窗外的建筑和枝木都荡漾在落日的余晖里,给整个医院添了几分静默。如血的红霞隐在西山后,云影徘徊,风声莽莽,像无数个平常的一天。只是今天,注定不再平常了。
一连几天,心理科的人都不敢再提恋爱的事情,简一凡更是时时刻刻盯着大家,谁但凡说漏了嘴,他第一个饶不过。
而宋摘星更是睡在了科室里,没日没夜地写论文,似乎要把之前没做完的事情统一干完才肯罢休。
“Over!”
又一个黎明到来,宋摘星顶着灯泡一样肿的眼睛大喊一声,随即昏睡过去。简一凡就在旁边守着她,哪怕到了上班时间也坚决不让任何人打扰。
清晨的京大医院提前进入了冬季,草地上盖着一层白霜。行人匆匆,阳光透过淡淡的雾气洒在凤尾兰和木芙蓉上,带着一丝醉人的金芒。
卫磊穿着一件毫不起眼的外套慢慢上了三楼,他摸着左兜里的东西一直走到垃圾桶旁边,约莫过了五分钟,仍然没打定主意要不要将它扔掉。直到一位父亲带着自己的儿子急匆匆地从他身边闯过,碰到了他的肩膀,连声对不起都没有说,他才离开了那。东西没扔,还在。
他抬起头来,发现走廊电视里正播放着采访李唯西的新闻。
“本市富豪林雨泽之子林帆被李唯西所救”,“美国哈佛归来的心理博士”,“为FBI破案数百起”等字眼不断地在卫磊脑中循环,他摇了摇头,继而走进了心理科测量室。
测量室里,胡梨从一大早就忙得不可开交。文静请了假,所有的患者——初诊的,复诊的——全都要在她这报到,让她一个实习生险要招架不住。
那对父子也在。卫磊皱了皱眉,听见胡梨正与他们交谈。
“你叫郭洪泉是吧?你儿子需要先做个测评表才能知道有没有心理疾病,你别着急。”
“我能不着急吗!”郭洪泉拿着手机,恨不能立刻离开这里,“我上百个员工就等着我到了才能开会,我儿子还得了失语症,半个月了一句话不说,你能赶紧地看看他嘛!”
“那也得先排队做测评。”
胡梨边说边又安排另外一处的胖男人:“简一凡的患者是吧?来填个表。”
见胡梨不搭理自己,郭洪泉上前扯住她的胳膊:“我们排队排……”
只是话没说完,后背就奇痒难耐,郭洪泉忍着继续道:“大夫我最近经常刺挠,待会啊我去买点药,孩子先放你这。”
没等胡梨答应,郭洪泉的电话又来了,气得他一接电话就破口大骂:“哪个孙子这么一点活还干不完!直接辞退!别怪我这个当老总的不给你们脸,公司不赚钱,大家一起喝西北风!”
说话间,胡梨拿着表走到卫磊面前,语气已有一些不耐烦:“挂号了吗?排队了吗?谁让你直接进来的?”
“我……我……挂……挂号了。”卫磊结结巴巴地开口。
“那先填个测量表。”胡梨直接将表格扔给他,“哪里不舒服?”
“我……每……每天……”
卫磊还没说完,科室里的其他患者就出了岔子。胡梨急忙转身进去,再也没顾上卫磊,更没听见他后面说出来的话。
“每天都……梦见杀了我老板……”
不远处,郭洪泉暴跳如雷的声音充斥着整个科室。
“你们先把客户维护住,手底下的人能辞就辞,看谁不顺眼就让他滚蛋!这次危机过不去,别说我这个老板做不成,你们也别想赚一分钱!”
ICU病房,李唯西正在和林帆做心理咨询。林帆全身包扎着纱布,说话声却极清澈干净。
“你是说,你父亲平时说话非常温和?”似乎和自己想的不一样,李唯西眉心微紧。
林帆点了点头,不过随之又说道:“平时都是非常温和的,但每次我单独在家的时候,他对我都非常严厉。”
李唯西略作思考,笑了笑:“或许你父亲对你的要求更高。”
林帆没有说话,似乎不愿提起他的父亲。李唯西自然看出了这种排斥,转而道:“对于自己的性取向,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三年前吧。”林帆并不避讳,“那时候我有女朋友,但平时哥们也挺多,待久了有个哥们说男人在一起也很有意思。出于好奇,我就开始接触同性。”
“你谈了几次同性的恋爱?”
林帆想了想,“记不清了,刚开始的都很短,时间最长的就是现在的‘男友’了。”
“能说一说为什么和现在的‘男友’相处最长吗?”
“我们趣味相投,价值观也相似,听我的话,是个很乖顺的人”
“那你的伤?”
林帆垂眸,“他没伤害我,那天原本是平静和愉快的一天。”
李唯西以明朗的目光看着他,“所以你不忍心他被你父亲惩罚,宁愿死掉的那个人是自己。”
林帆有些羞涩,但仍然点了点头。
李唯西继续问道:“还有一个问题,我想确认。相比于异性恋,你对同性的感觉会更加强烈吗?”
林帆一时有些怔愣,“我不明白。”
李唯西刚想解释,病房的门忽地被打开,走进来一个身材高挑,打扮极为精致,穿着十分漂亮的女孩子。
李唯西看向她,心里一惊。而先于他的作出反应的,是女孩子的惊叫。
“Lee?真的是你!”
李唯西极为意外:“Amber?”
心理科走廊,精瘦的郭洪泉不断地抓挠自己的后背,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往楼下走。
卫磊追过去,拍了拍郭洪泉。
“我……有……有……止痒的……的药……”
郭洪泉看着毫不起眼的卫磊,有些懵怔。还没说话,卫磊就又解释道:“我……我以前也……也很痒……后来……来……好了。”
郭洪泉大喜,连忙握住他的手:“这换季换的,痒得难受死了。真是谢谢你了啊。”
卫磊咧嘴冲他笑了笑,他闻到了郭洪泉嘴里哈出的因长久吸烟而变得浑浊的口臭气,但丝毫没表现出任何异样。他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了。
重症加护病房,林莞一把搂住李唯西,直接靠在他的怀里。
李唯西半抬着胳膊,一时竟无所适从。
“姐姐。”病床上的林帆唤她。
林莞的头发蹭着李唯西的下巴,让李唯西更是无措:“Amber你是林帆的姐姐?”
“对啊,你以后不用喊我在美国的名字,莞莞就行了。”
林莞终于站直了身子,撩了撩刚刚烫卷过的秀发,在阳光的照射下犹为惊艳动人。虽然深秋已过,她仍然只穿了短裙,新款红色短款外套和脚踩的酒红色短靴搭配起来让她时尚感爆棚。如今她用一双宝珠一般的眼睛直直盯着李唯西,随而娇笑起来。
“我还是喊你小西西!属于我的小西西。”
林帆皱眉:“你对我的医生太热情了吧?”
林莞瞥了他一眼,不无骄傲地说:“这哪是你的医生,这是我在美国的男朋友!”
“啊?”
林帆太过惊诧,扯得身上的伤口跟着一痛。
李唯西一直审视着林莞的表情和动作,好像没有听到她刚才的话,目光流转道:“之前一直想不通林帆住院为什么媒体会来得那么早,医院没有泄露消息,林父也不会泄露消息,现在看来,是你暗自通知的媒体吧?”
林帆微怔,林莞下意识抬高了下巴,笑意不减:“几年不见,你还是这么聪明。”
“为什么要曝光这件事?”林帆有些生气,他一直对媒体的事情耿耿于怀。
“我这是在救你!”林莞冲他翻白眼。
“让你父亲身陷漩涡,好过你自己遭受痛苦。事情闹得越大,你的朋友就越安全。”
李唯西看他姐弟二人的感情十分亲厚,脑海中不觉搜索起来当年初见林莞的样子。林莞坦率直爽,性格与林帆毫不相同,同样的家庭环境,他一时想不到有什么原因使林帆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你们真的是男女朋友?”林帆仍然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李唯西这才想到要回应他,只是还没说话,病房里的灯忽然全部熄灭,接着听到极为刺耳的火警警报声。
“失火了,大家快跑!”
外面一时骚乱起来,人潮不断向外涌,踩踏声哭叫声此起彼伏,整个医院再一次失控。
心理科内,卫磊正安静地坐在李唯西办公桌前,等待着他的到来。
走廊里的郭小寒咬着唇簌簌流眼泪,鼻子不断抽动发出嘤咛,死死拽着胡梨的衣角。
胡梨将郭小寒拉到怀里,捂住他半张脸,吓得瑟瑟发抖:“别哭,你爸快来了,快来了。”
火警警报还在响,保卫科和医生陆续在疏散病患,但最终得到的消息是并没有发现哪一处失火。整个医院尚还没有恢复电力,只暂时启动了发电机第二电源,保证重点科室的供电。胡梨拉着郭小寒的手,一时不敢走远,焦急地等待着。
李唯西带着宋摘星和简一凡同时赶到,看郭小寒满脸是泪,宋摘星问道:“怎么样了?”
自从卫磊带着郭洪泉和郭小寒父子合照来到心理科后,胡梨就在电话里向他们说明了一切。八分钟,只有八分钟的时间拯救郭洪泉,否则八分钟后郭洪泉就会立刻爆炸,尸骨无存。
八分钟,连出警都来不及。就算警察到了,现在人流那么多,等抓到卫磊的时候,恐怕郭洪泉也早就没命了。
“有卫磊的基本资料吗?”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宋摘星连忙问。
胡梨哭着摇了摇头,“测量单还没填完,只写了自己的名字和工作,是个电工。”
时间根本来不及!三个人面色难堪至极,几分钟连卫磊这个人都不能完全了解,更遑论拯救郭洪泉。
“通过墨迹实验能快速了解一个人,阿星在这方面最有经验,要不让阿星试试?”简一凡求助似的看向宋摘星。
宋摘星点了点头,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是还没动身,一把被李唯西拉住。
“你现在状态不好,让我来吧。”
宋摘星还想争取,李唯西顺势扯了扯她的袖子,希望让她安心,“以卫磊现在的样子,应该不会那么容易地配合我们做墨迹实验。而且他危险性很大,你带着孩子尽快下楼吧。”
李唯西说完,随即按了门把手的手柄。就在要进去的时候,胡梨脑中一闪,连忙喊道:“他是个结巴!”
李唯西眸光一暗,抬起手表看了一眼时间,还剩七分零二秒。
咨询室内,卫磊笔直地端坐在那,李唯西坐到卫磊的对面,和他打了个招呼。
卫磊冲他笑了笑,那笑意从嘴角一直蔓延到全脸,让李唯西心中一凛。
“能做个自我介绍吗?”
跟李唯西预料的一样,卫磊没有说话。八分钟,他是打定了主意不让自己多了解他一分。
“我们做个游戏怎么样?”
李唯西在他面前表现得十分随意,看他瞳孔微微一闪,接着道:“如果下面的话我说得对,你就配合我做个游戏。游戏有两种方案,画个图或者回答我五个问题,你任选其一。”
卫磊似乎来了兴趣,点了点头。
李唯西稍微坐直了身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开始说道:“你的穿着十分讲究,虽然不是高级的衣服,但过分整洁干净,说明你是个特别在意别人看法的人,同时也在证明自己与众不同。你平常自卑多于自信,与父母相处并不融洽,或者说,你父母中肯定有一人经常和你吵架。你小时候可能常常尿床……”
李唯西没有说完,但是看到卫磊的面部表情正在发生细微的变化,他捕捉到这一点,连忙乘胜追击,“你小时候经常尿床,有几次玩失踪,故意看到父母为了寻找你焦急地呼喊,这给了你自信心,要想引起别人注意,就要制造一些麻烦。”
卫磊再一次笑了起来,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李唯西拿出五幅墨迹图片,还有一只笔和一张白纸,让他选择。这显然变成了一次交易,倘若还想让他继续说,就要做出选择,两人互不退让。
卫磊选择了他右手边的钢笔和白纸。然后十分讽刺的,在上面画了一个长方形。一笔完成,没有任何赘余。
李唯西皱了皱眉。刚刚想问卫磊的五个问题,其实是问他五幅图片代表什么。这是典型的罗夏墨迹实验,通过回答这些毫无意义的墨迹图片像什么,而投射出卫磊的心理状态。但直接让他做,他肯定会非常排斥,所以李唯西给了他选择,以争取在短短的几分钟内,让自己尽可能地了解他。
但他如今画的图形,更像对自己的挑衅。没有多余的意义,甚至是极其常见的笔画,想从这个图形里了解卫磊找到郭洪泉,几乎不可能。
李唯西遇到了一个大难题。
医院已经关闭了火警警报,因为的确没有任何火灾发生。撤出来的病患陆续重新回到病房,所有人都感慨虚惊一场。与此同时,宋摘星带着简一凡来到保卫科,想调取卫磊之前在医院的录像。
保安队长最近被搞得头大,一边调监控一边唠叨:“唉,这阵子医院真是不安宁。”
电路尚未维修好,监控也出现了部分黑屏,找卫磊需要一些时间。简一凡不忘嘱咐他:“你准备好人手,一会李医生出来了,一定要让兄弟们把卫磊抓住!”
保安队长点了点头,“人倒是有,就怕卫磊身上还有什么爆炸物品,到时候不好控制。”
“应该不会。”宋摘星略作思考,摇了摇头,“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让我们八分钟之内救出郭洪泉,如果想造成大面积伤亡,他不会提前和我们说。”
“你是说卫磊就是想吸引我们的注意?”简一凡有些想不通,“他为什么这么做?”
宋摘星没有说话,保安队长恰好找到卫磊最后出现的一幅画面,正是和郭洪泉一起从心理科离开。
“你们看这,”宋摘星指着测量室的位置,和两人说道,“他今天是来看病的!至于为什么突然绑架了郭洪泉,想必是中途受了什么刺激。”
“刺激?”保安队长看向宋摘星,“这里是医院,患者谁也不认识谁,到处又都是温和的医生,谁还能刺激到他?”
“如果所有人都对他不屑一顾呢?”
宋摘星提出这个假设,让简一凡略有些吃惊,然而按照卫磊现在的状态来看,似乎也只有这个假设更符合情理。
只是后面的监控都看不到,寻找郭洪泉等于痴人说梦,简一凡也只能叹口气,“看来我们是帮不上李医生了。”
空气静默了几秒,宋摘星仔细看着有关卫磊的画面,缓缓道:“或许我们遗漏了什么地方。”
同一时间的心理科,李唯西正在争分夺秒。
李唯西慢慢摘下自己手腕上的表,放在两人中间。指针一点一点划过表面,他再一次看了一眼卫磊画出的长方形,忽地倾身上前,迎上那双阴鸷的目光。
“你小时候不仅仅是尿床,甚至患过严重的尿床症,与母亲的关系也十分不好。你因为你的自卑,喜欢站在高处,坐在高处,只有你身材高大,俯视别人的时候,你才有安全感。”
似乎一下子说到了卫磊的痛处,他不再笑了,却仍不说话,静静地与李唯西对视。
“你不是天生口吃,小时候你受到母亲的虐待,因为恐惧导致口吃,同时逃避热闹,喜欢孤独。你用尽力气想得到母亲的注意和宠爱,但直到现在都没有做到!”
卫磊眸光一闪,李唯西抓住了他这短暂即逝的失落,拿起他画的东西继续道:“这是一个门,没有门把手的门。你不欢迎别人走进你的内心,你对自己的隐私十分看重。”
“越是看重的东西,就越重要。”李唯西指着长方形,猛地一敲,“这里面,装着郭洪泉!”
卫磊有些吃惊,嘴角开始颤抖,让李唯西更加笃定。
“八分钟,并不是八分钟就会爆炸,而是你破坏了医院的电力系统,从医院采取措施到修好,最快需要八分钟。你是个经验丰富的修电工,你破坏了电路,打开了火警警报,就是想给自己争取时间。”
卫磊仍旧没有说话,李唯西却紧紧看着他,“八分钟后,一旦电力系统恢复正常,郭洪泉自然就被我们找到了。他就在因突然断电而卡在半空的电梯里!”
当李唯西说完最后一个字,卫磊斜斜地看了一眼他的手表,还剩四分四十秒。
不对!李唯西浑身似触电一般,惶然站起身来,连手表都没拿,直接冲出了门外。
猜错了,李唯西扶着门框大口喘着气。从刚才他捕捉到的卫磊脸上的微表情来看,郭洪泉根本不在那。
办公室的门紧紧关着。时间不停在流逝。
李唯西没有进去,他站在玻璃窗下,看着那扇紧紧关闭的门须臾不动。哪怕不在一个空间,门外的他和门内的卫磊,也一直在激烈地对峙着。
云月华和吴聪急慌慌地赶来。看见李唯西如今的样子,云月华十分担心道:“要不要我进去和他谈谈?”
李唯西摇了摇头,“他就是来找我的。”
“有什么进展吗?”吴聪着急地来回踱步,“我们已经报了警,但几分钟时间,人怕是救不回来了。”
“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卫磊在生活中常常被人忽略,性格怯懦,自卑感重,凡事都想得到别人表扬。郭洪泉的生死他并不在乎,吸引我们的注意才是他的目的。”
李唯西一边思索着,一边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还有不到四分钟。
阳光透过玻璃窗子洒在李唯西身上,他缓缓抬起头,看着窗外的蓝天和飞鸟,看着那些树冠和高楼,面色怡然。
“我们走吧,让保卫科的人过来。”
“这就放弃了吗?”云月华十分吃惊,她想不到李唯西竟然做出这样的决定。
窗外艳阳更盛,一丛千鸟菊开得正好。
医院大厅,院长陈西晚亲自上阵,站在三楼盯着医院的一举一动。他本想尽快疏散所有病患,但李唯西刚刚给他打了电话,让他什么都不要做。
什么都不做吗?陈西晚看了看时间,依照卫磊的要求,还有三分钟。三分钟内如果还不能解救郭洪泉,恐怕任何人都无力回天了。
“院长,卫生间没有发现郭洪泉。”
“院长,太平间也没有。”
“偏僻角落也没有发现。”
门岗通过对讲机不断向陈西晚传递着消息,陈西晚能想到的地方全都没有郭洪泉的影子,让他极为忧心。
“赶快维修电路!”
陈西晚再一次拿起对讲机命令道,这是他唯一能帮助李唯西的事情了。
恰恰与云月华想的相反,李唯西安排所有人照常工作,连心理科都恢复了往常的样子,开始接待病患。
熙熙攘攘的楼层,没有人知道郭洪泉是谁,卫磊是谁。他们挂了号,安静地在走廊里休息排队,等待着什么时候医生叫号,轮到自己进去。
只有保卫科的人在墙角安静地等待着,无人察觉。
李唯西从测量室出来与保卫队会合,眼睛一直盯着手机上的时间,还有两分钟。
保安队长有些慌,偷偷问他:“就这么干等着吗?真想进去抓了这小子!”
还剩一分四十二秒。
李唯西没有回应他,只抬头看了看办公室的门,卫磊还在那里面等着。他故意将自己的手表放在卫磊面前,就是让他也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以及——自己的不在乎。
还剩一分十五秒。
保卫科的人也同时看着李唯西的手机,所有人屏气凝神,看着剩余的时间越来越少。胡梨叫号的声音,方琳穿梭在各个科室的声音,孙思睿给患者治疗的声音充斥在科室楼层里,表面的太平却让大家心里更加紧张。
还剩一分钟。
办公室的门戛然打开。
卫磊揣着兜,看着楼层里的病患和家属不断从自己面前走过,看着医生们各司其职,自己如同傻子般站在办公室门口,没有一个人在意他。
“难道……”
卫磊皱了皱眉,随即面色惨白。
他快速地向楼下奔去。
李唯西随即安排保安队长:“偷偷跟着他!”
保卫科里,宋摘星和简一凡看着再次出现在监控里的卫磊,连忙给李唯西打电话。
“卫磊不断地在二楼和三楼转悠,好像在找你。”
躲在一角的李唯西隔着电话问她:“卫磊是走遍整个二楼和三楼吗?”
宋摘星一边调着以前的监控一边观察着卫磊,“不是,只走到中间的位置,时不时往一楼大厅里看。”
“卫磊不是在找我,他是在看我们有没有把郭洪泉救出来。”李唯西分析道,“我不理他,给他造成假象,让他误以为我们直接找到了郭洪泉而不需要再问他。”
“你是说郭洪泉在一楼?”
拿着手机的宋摘星有些颤抖,现在这个时候猜错一步就是满盘皆输。
时间还剩三十一秒。
李唯西的声音再次传来:“大厅有蹊跷。”
卫磊假意在二楼和三楼转悠,实际上却一直在注视着大厅。什么时候人们会从大厅经过?宋摘星脑中噼啪一响,连忙去看刚刚调出来的录像。这也是她能想到的,刚才疏漏的地方。
“唯西,卫磊是开着集装箱式的卡车来医院的!车就停在C区12!”
果然!
李唯西挂掉电话,一边往楼下跑一边向其他保安喊道:“C区12,郭洪泉就在集装箱里!”
卫磊走到医院大厅的时候,追上来的李唯西只离他几步远。
时间共过七分钟五十六秒。
“卫磊!”李唯西看见卫磊从兜里掏出了爆炸遥控器,连忙阻止他,“我知道郭洪泉在哪,你不要乱来。”
卫磊淡淡一笑,终于开口:“大……大家一起……死。”
李唯西对他摇了摇头,“郭洪泉就在你的车里,我们找到他了。”
卫磊面部表情忽地坍塌殆尽,不停抽搐着,“不……不可……不可能……”
两个人在人潮中格格不入,但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更没人注意他们。就像无数个在医院中的病人和医生,常见到无人在乎。
李唯西靠他更近一些,尽可能地控制住他的情绪,“你本应该是来这里看病的,为什么忽然要绑架他?”
卫磊脸色黯淡,似乎用了很久的时间才接受这个结果,“我本……本来是想……用爆炸器杀……杀我老板的。但……但今天他说……他看着我……说小卫辛苦你去修……老板还记得我,我就改了主……主意。”
“因为老板注意到了你,甚至感谢了你的付出,所以你放弃了杀他。”李唯西安抚道,“你意识到自己的心理问题,所以来了心理科。”
卫磊点了点头,“郭……郭不是好老板。”
李唯西上前将爆炸遥控器从他手里拿过来,卫磊没有抗拒,他的眼睛里浸满了泪水。李唯西轻轻握住他的手,让他看着自己。
“你会好起来的。精神性障碍没有那么难以解决,通过心理治疗,你甚至可以解决口吃的毛病。”
卫磊有些惊异,瞪大眼睛看着他。
“我……我好不起来了……我……一无是处……”
眼泪就这样啪嗒啪嗒掉在地上,卫磊浑身颤动,整个人彻底瓦解。
“至少……”
李唯西看着手里的遥控器,想着它连接的爆炸装置一旦发挥作用后的不堪后果,缓缓向他说道:“你是一名那么优秀的电力维修师,你不该放弃自己。”
澄澈的蓝天下整个医院都蒙上了阳光的金色,大厅外警笛声呼啸而来,他们带走了卫磊。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但李唯西知道,对于卫磊来说,这才刚刚开始。
这个世界上,因为绝望无助而变得穷凶极恶的“卫磊”还有很多。 心理科医生(全2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