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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顾病人的日子不好过，尤其还要一边维持家庭运转一边照顾病人，尤其那病人还是情绪不稳的抑郁症患者，尤其那妈妈病人以前对这个女儿还是那么的轻慢和无视。好在，几乎天天，都有高台门的邻居会送汤送菜过来，减少了金子姐姐的一些工作量。可是，这一切依旧很累很难，短短一个月，金子姐姐就瘦了10斤。

　　这也是金子姐姐被许多人赞叹的原因：家庭的天塌下来之后，她真的艰难但无畏地撑住了。可金子姐姐总是说，是因为大家的全力帮忙，她才能撑得下来。

　　面对生活的剧变，豹子也完全变了。

　　舅舅的葬礼，已经过去几周了。自从舅舅出事后，晚自习放学回家，我们女生的三剑客加二人行变回了四剑客组合——是的，豹子再没去接过芦苇。

　　芦苇曾在与我一个人单独相处时，悄悄问过我豹子的状态。

　　我叫她放心，豹子是个打不垮的男孩子，霸得很。

　　其实，那时候，豹子已经好几天都没怎么睡觉吃东西了。

　　“可我好担心他……我想安慰他，可是又担心……小敏，我好害怕，豹子爸爸的去世多少是因为我家的缘故……我爸爸，当时对待豹子和豹子爸爸，真的太过分……我们家欠豹子爸爸一个道歉……”芦苇眼神中深深的担忧和语气中的牵挂，让我突然发现，其实芦苇并不讨厌我家的豹子。

　　我搂了搂芦苇说：“芦苇，你别多想了。豹子爸爸的去世是意外，现在这段时间对于豹子会是很辛苦的时候，我和高兴都会关心他，你别想太多了，还是好好看书吧。”芦苇默默转过头，瘦弱的肩膀轻微地抽动起来。

　　我递给她一块手帕，芦苇用手帕捂住泪眼，啜泣着说：“小敏，我真的……真的开始心疼他了……”

　　“你……其实已经喜欢他了，对么？”

　　芦苇不做声，只是一遍一遍地擦着眼泪。

　　我沉默了。

　　舅妈的状态时好时坏。最差的时候，她整天躺在床上，吃喝睡都在床上：她是自暴自弃，不想活了，对自己没要求，对家庭也无所谓。以前她那么心疼宠爱豹子，恨不得搂着抱着心肝宝贝似地护着，对豹子的关照真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生生把自己这个老妈的身份降到了最低，还得不到豹子的好脸色好言语。但现在，生活一下子没奔头了，未来前景也没指望了，就算豹子在她面前给她端茶送水，她也无动于衷。

　　舅妈还经常喜怒无常。那天金子姐在房间里踩缝纫机，声音大了些，舅妈便破口大骂：“那么吵，那么吵，你是诚心想吵死我啊！”骂完，舅妈还拿床边的苹果用力地丢金子姐。金子姐赶紧说：“妈那我不踩缝纫机了，我干点别的。”

　　金子姐把苹果被砸烂的部分切掉，然后放进嘴里吃了，一边吃着半个苹果，一边忙着把地板扫干净。此时，舅妈已经气哼哼地把头转向墙壁假装睡觉了。金子姐见妈暂时安静了下来，就抱过一堆衣服来，给衣服上拉锁，缝扣子。恰在这时候，爱君姐端着一盘饺子进屋来：“金子，你妈吃了吗？没有的话赶紧尝尝这饺子，刚从锅里捞出来的，味道很好……”

　　金子赶紧摆手：“小点声小点声，我妈刚睡着……”

　　“谁说我睡着了？我饿得不行了好吧？”舅妈一翻身，从床上转了过来。

　　金子赶紧准备碗筷，服侍舅妈吃饺子。可是舅妈也就吃了四五个，就不吃了。金子姐又赶紧端来一碗水和一盒药，商量着让舅妈吃药。舅妈瞪着眼睛大叫，“我不吃药！我没吃过药！你就是想害我啊你！”

　　其实这个药还是厂长舅舅托朋友在上海买的治疗抑郁的药物，舅妈已经连续吃了一个星期了。可是任凭金子姐磨破了嘴皮子，舅妈就是不吃，最后还一挥手打掉了金子姐手里的水碗和药，发着狠，“陈金子！你就是想毒死我！”

　　爱君姐看不下去了，开口劝道：“舅妈，这确实是我爸爸找上海的医生帮着配的药，你这样说金子，金子会很委屈的……”

　　舅妈瞪了爱君姐一眼：“这是我们的家事，不用别人管！我告诉你，陈金子就是对我没安好心！”

　　发泄完之后，舅妈拉起被子，躺下，闭眼装睡。金子姐捡起地上的药片和碗筷，默默去了厨房。

　　爱君姐满心的不平，却也不知道应该安慰谁，只能气鼓鼓回家了。

　　那段时间里，所有人都说，在这个面临崩溃的家庭中，金子的默默承受、默默付出的状态实在是帮了巨大的忙，金子几乎是在大梁坍塌的瞬间撑开了双臂顶上，分秒中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

　　我妈说，其实这个家里，最苦的就是金子姐了。

　　转过天来，水仙舅妈带着一个砂锅来到舅妈家，砂锅里是炖得很烂的骨头汤。没等进门，就听见一声巨响！

　　水仙舅妈赶紧快走两步，进屋一看——满地狼藉。

　　舅妈因为情绪崩溃而摔烂了一个茶杯，茶叶渣和碎陶瓷片满地都是。金子弯着腰在收拾，不小心被碎片扎了手。金子把碎片从伤口里捏出来，连同其他的大块碎片一道包在报纸里扔掉，然后在自来水下冲了冲手指，绞了拖把，拖了地板。

　　“姐你怎么样？想吃点什么吗？”水仙舅妈坐在舅妈的床边，慢声慢语。“你们不要对我好了啊，不要留我，这样我更难受……”舅妈在床上挥着手。

　　“姐啊，你有话就说吧，我听着呢。”

　　“我啊，就像有只大手在狠狠地捏着我的心、下死命地揉啊！我真的好痛啊，我不知道以后怎么办，我一想起来就害怕……这样天天没有个尽头的害怕太难受了，活一分钟就受一分钟折磨，真的不如死了啊。”舅妈文化程度不高，对于生死，倒是有些体悟。

　　“姐，你为啥要怕呀？你看看，更苦的日子我不也就那么挺过来了吗，何况你的两个孩子都长大了，还那么懂事……”

　　水仙舅妈手指不远处的金子姐。金子已经趁着舅妈有人安慰陪伴、自己能自由一些的这么一点时间，马上坐在了缝纫机前面，给一件还没有钉上纽扣的外套仔细缝起扣子。

　　水仙舅妈心疼地说：“姐啊，当年我的日子真的才是苦呢。那时我们还在农村里，每年靠田里的那点粮食是怎么也熬不下来的。孩子又小，树森当时还生过一场大病，我除了种田还要照顾树森和孩子。那段时间我也是你这种感觉，害怕啊，晚上根本睡不着……后来我想，谁还没点大起大落的时候呢？这日子就是最低谷的了，以后总会慢慢好起来的。尤其是身旁还有孩子，这个家需要我坚强起来……家庭啊，孩子啊，既是咱的依靠，也是咱的动力！你看，我这不就坚持下来了，一切都会好的。”

　　水仙舅妈细声慢语安慰着舅妈。也许是她的话跟舅妈有了共情，舅妈的情绪终于缓和了一些。

　　“姐啊，只能说你命好福气好，有好的老公也有好的孩子们。夫妻之间总有分别的，现在哥先走了，他是被仙人带走的，所以走得无牵无挂。但我哥走了也是在天上一直看着你的呀，要你好好活下去的，是不是呀？”

　　水仙舅妈会哄人，她拉着舅妈的手一边劝慰一边给她做按摩，舅妈终于平静下来。舅妈的眼神里依稀出现了一些期待：“你觉得，我家那男人，真的是被仙人带走的吗？”

　　水仙舅妈赶紧笑着说：“是的呀，眼下他正在天上呢，他在天上关照着你和孩子们呢，所以姐更要好好地活呀！”

　　金子姐姐已经把前几天开始缝制的衣服都收工做好了，然后熨好折叠好，明天客人来取件时就会留下20块的手工钱。只要每天都有点活干，家里就还是有经济来源的。

　　水仙舅妈说：“姐你看看，金子基本把你的手艺活都给接了呢！只要你身体好好的，家里啥事会是事儿呀！”

　　趁着舅妈状态平和一些，水仙舅妈就给舅妈多喂了一些排骨汤。金子趁这功夫马上烧了一锅饭，又炒了一盘香菇青菜。她捋着额头的刘海说，“豹子马上要回来了，他只有半小时的吃饭时间，然后又要去上晚自习。”

　　歇斯底里了几天的舅妈在水仙舅妈的劝慰和按摩下，终于昏昏地沉睡过去。水仙舅妈赶紧招呼金子姐吃饭。

　　“待会豹子走后，趁你妈睡觉，你也赶紧休息一会，不然你这身子怎么吃得消啊。”

　　金子姐扒拉着饭：“没事，我从小习惯了。现在看着我妈这么依赖我，我反而高兴呢。”

　　水仙舅妈听了这话，鼻子都要酸了。

　　这个家有了金子，当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

　　舅舅家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度过这段难熬的岁月。喜怒无常的舅妈，坚韧的金子姐，还有把所有难过、愧疚和心疼都藏在心里的豹子。

　　舅舅走了之后，豹子很沉默。

　　豹子的宣泄方式除了不停地长跑，就是一个人去跟舅舅聊天。他去跟舅舅聊天的时候，都会带着一包烟。然后给舅舅点上，放在墓碑前。

　　有些话，他只愿意跟自己的父亲说。

　　“爸，以前答应过你，我会是你的好哥们，陪你喝喝老酒抽抽好烟……爸，我平时已经不抽烟了，不过我会陪你抽，这世上，我只陪你一个人抽，好吧？”

　　豹子对着墓碑坐着，旁边青烟袅袅。豹子整理着墓边的杂草，静静地说：“爸，我记着你对我的好……找人打架，你帮我摆平；跟你要钱，你随时都给。我是你不懂事的儿子……还记得上海那个黑心的咖啡馆吗？爸，真希望那样的故事明年还能再发生一次，不过，明年我想请你去喝一次咖啡，我给他们洗盘子也不要你付钱！”

　　微风吹过，舅舅的墓边清清爽爽。

　　“爸，这次我又有事要求你了，你帮帮忙吧……你看我妈，正在抑郁症里熬着，好痛苦，姐姐也好累。爸，你若能听到我的话，就去看看妈妈，跟她说说话劝劝她，告诉她我们都会好起来的，好不好？”

　　豹子转过身来，跪下，给父亲磕了一个头。

　　烟已经燃完了。墓碑上，照片里的舅舅正在无声地看着豹子。

　　豹子站起来说：“爸，烟一次不能多抽，下次我再来陪你……爸，我走啦，你记得我的话，多陪陪妈妈去，好吧？只有妈妈好了，我和姐才能好，我们一家才会越来越好！”

　　打起精神来的豹子能正常在学校里上课了。

　　只不过，他变成了独行侠。

　　一次在下课时候，芦苇还曾经在操场上遇到过豹子，那时豹子正一个人在单杠上做着引体向上。豹子相比上一次送她回家时的相见，一下子廋了一大圈，让芦苇大吃一惊，然后心里一阵辛酸。

　　芦苇看着豹子，犹豫了一下，向他走了过去。豹子也看到了芦苇，他从单杠上跳下来，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豹子，你还好吗？”芦苇小心地问。这次在校园里相见，是芦苇主动打招呼。以往，尽管当着豹子这个保镖的公主，但芦苇还没同豹子说过什么话呢。

　　豹子平静地点点头。

　　操场上的同学都在做着各种花样的运动，唯有他们这一边，安静得像同一个时空下两个不同的世界：那一半是热情，这一半是静默。

　　“豹子，你要保重，照顾好自己啊，看你廋了那么多。”芦苇说，像个姐姐一样。

　　豹子又平静地点了点头。

　　芦苇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知道，豹子就像一座冰封的火山，只是自己不知道如何才能让豹子恢复到从前的状态。她看着面前这个沉默的男孩，肌肉线条分明，嘴唇紧闭，倔强又坚强……

　　芦苇几乎要流下眼泪了。

　　“豹子，你必须好好的！必须，必须……”芦苇忍着眼泪，她不想让豹子觉得自己在可怜他，更不想让豹子觉得自己是个柔弱的女孩子。

　　上课铃声响了。

　　芦苇在等着豹子的答复，她急切地说：“你答应我，快点！好好的！”

　　“好的。”

　　豹子终于开口了，终于跟自己说话了。

　　第二遍上课铃又响了。她深深地凝视了一眼豹子，然后一转身，跑回教室。后来，豹子看着芦苇的身影跑进了教室，这才拿起自己的衣服回了自己班级。

　　“小敏，你知道吗？我看着豹子的眼神，觉得好憔悴，可是又很深邃，真的觉得很心疼他。我真想抱着他，像姐姐一样抱着他，让他哭出来……他肯定很后悔，后悔因为我而没有对他爸爸好，惹他爸爸生气，然后永远没有机会补偿……小敏，我总觉得，我在这件事情上，会背负着一辈子的心理压力……”芦苇伏在我的肩膀上，小声抽泣。

　　我和芦苇坐在小浦镇的一座古塔之中。她最近也瘦了，也憔悴了许多。

　　我惆怅地叹了一口气说：“芦苇，这不是你的错，这是命运的安排……”

　　“命运就是这样对待豹子的吗？那对豹子不是太残酷了？”

　　命运呐，真是个好残酷的东西啊！我想到了青珠姑姑，想到了舅舅，这些都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人，我曾经一度以为死亡这种事情会离我们好远好远，可是命运呐，命运，谁能想到一夜之间就天人永隔了呢？

　　芦苇搂着我的肩膀说：“小敏，我看你这几天也很低落的样子，对不起啊，你的舅舅去世，我又给你压力，你还要反过来安慰我……”

　　我苦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受……芦苇，听话，不要多想了，我们都不多想，好吗？”

　　“小敏，你说，我能帮他做点什么？”

　　“啥都不要做，就让他安静地度过这段时光就是最好的了。时间是最好的解药。” 夏天的风下课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