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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骥伏江半生去，遗德留名服五湖”
一对十米长的白麻挽联自浚江旧堤上垂延而下，随湿潮江风飘飞摇擞。
联上斗大的墨字百米外也看的明晰，草书行伐间大有随风而去的气象。
平日显少人迹的浚江旧堤今天忽然涌来了人群。
类似的热闹追忆起来，大概也得数到三十年前的端午节在这里举行的最后一次龙舟祭。
龙德市里一些老人大概对那次祭典依旧印象深刻，因为那年的龙舟只赛了一半，后半段变成了一场百年罕见的“水斗”。
那天两艘从出发便开始较劲的龙舟在江中撞在了一起。
落水的划舟力士没有急着自救，因为他们不是吃浚江水长大的，就是吃靠浚江活命的，落在浚江水里对他们来说就像回了家。
岸边观看龙舟赛的人看到的场面是，江面上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人头浮浮沉沉，然后是大大小小的轮渡、渔船蜂拥而至挤撞在一起。
那场殴斗外人是分不清谁与谁的。
外人只知道浚江上成了战场，一群疯子从船上打到水里，从水里又打回船上！
那个时候，对这江心发生的这一切最清楚的，是搭在新建堤坝前的两个棚子里拱座高处的两个人。
一个是没有双腿，眯着眼抽水烟袋的老头。
另一个是赤着脊梁在喝酒的中年渔汉。
残腿老头是外来人，在这浚江上行船使舵包娼庇赌几十年，是浚江上的称霸的角色。
中年渔汉是本地人，祖宗辈儿便生在浚江上，长在浚江上，是浚江上的当雄的人物。
残腿老头是浚江上黑道的把头。
中年渔汉是浚江边望石村的村长。
渔民们天生的彪悍，看不得这些外来人在自己的地方横行龌龊。
浚江上厮混的江湖人也有自己的营生，看不爽这些渔民们碍事。
两边矛盾由来已久，打架斗殴是常有的事。
这次两边是约好了以龙舟较高低，现在打成这样也是早有了准备。
那天是中年渔汉与残腿老头这辈子倒数第二次出风头。
那场浚江上的“水斗”最后死了十几人。
残腿老头因为积案已久，被判了二十年刑，出来之后手下人早作鸟兽散，余下些老弱残兵勉强在浚江上混饭吃。
中年渔汉只被判了十年，出来后虽然做不了村长，却依旧受渔民们的推崇，可惜因为城市发展和浚江禁捕的原因，望石村已经成了一片待拆的空屋，村民们散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重新谋起了营生。
三十年后，残腿老头与中年渔汉又并排出现在当年出过风头的地方。
今天他们的风头不比当年弱，遗憾的是他们看不到这天的光景。
只有两张看起来表情同样倔强的照片，并排放在临时搭起的祭祀棚下。
一张是在残腿老头的，大家都叫他老船头！
另一张是当年那个气血正盛的中年渔汉，后来他也成了个残腿老头，没人叫他村长，认识他的都叫他老齐头！
前来拜祭老船头的有还活在世上的当年手下、同道，还有这些年在那些船坞里靠猜谜赌博混糊口过的江湖人。
前来拜祭老齐头的都是当年望石村的村民，有比老齐头还要年长的白发老翁，有老齐头当年领过的村民，还有第一次知道有老齐头这个人的望石村后代。
真应了挽联上的后半句——遗德留名服五湖。
堤坝上那条年久失修的破路上停了近一公里的车。
上到数百万的奔驰、宝马，下到刷漆跑活的出租、小货。
有一看就来路不正的无牌小电动，还有挂着外省牌照的大客车。
总之什么来路都有，为的都是拜祭那两个死在一起的残疾老头。
五年前龙德老城区北面被划定为新经济工业区，东面计划建设东海岸新城，龙德市要向北向东发展的规划早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今天，新经济工业区已经颇具规模，东海岸新城已经彻底落定，将整座城市交通命脉连通在一起的“逊江大桥”也已竣工。
横在这一大片未来发展黄金区域间的老旧，都成了影响城市发展进程的毒瘤。
卓霖住的老厂区是毒瘤，
不肯搬迁的丰渔村是毒瘤。
赖在浚江边船坞里吃喝拉撒的老齐头是毒瘤。
整天飘在浚江上影响观瞻的老船头也是毒瘤。
七天前，一群张牙舞爪来来打头阵的小混混，见证两个当年在浚江上称雄称霸的老头子最后的辉煌。
在那天之前，老齐头的船坞在深夜被人烧毁了一半。
老船头赖以活命的几艘船在经历了冲撞、凿破、举报、扣留等等手段之后，也只剩下了那条让他安身的黑蓬平底老渔船。
两个残疾老头不约而同的驾着船去到了江心，或许他们都选择这里作为他们生命终点的原因是，浚江见证了他们的人生。
在曾经辉煌过的地方倒下对心有遗憾的人来说，已经是一件让人满足的喜事。
当火焰燃烧起来的时候，还没来得及逞凶的强拆队都看傻了眼！
当看到两个残缺的身影被火焰吞噬，最终随着残存的船骸一起沉入浚江时，强拆队都做了鸟兽散……
在远处见证了这一幕辉煌的，还有四个人。
他们是王瞎子与狗子，老嘎犇与渔娘。
狗子在卓霖远赴猪崽岛时，被郭怀勇安置在老齐头的船坞里。
后来猪崽岛的事渐渐平息，卓霖下落不明死多活少，老齐头一直没什么状况发生，郭怀勇安排在这边保护的人也就渐渐松懈下来最后全部撤走。
伤愈出院的王瞎子从当时还在住院疗伤的赵猛那儿得知了狗子的下落，赶来接走了狗子。
狗子呆在船坞的几个月里，他出人意料的与性情豪爽的老齐头相处愉悦。
所以老齐头在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之前，把狗子叫来做了最后的托付。
老船头一向说一不二，在浚江上吊了这许多年的残命，他早就活的够本，经过这次的驱赶和打击，最后留在他身边的也就只剩下了老噶犇和从小收养的渔娘。
他把手中的钱分给了两个人，也把最后的尊严交给了这两个人处置。
幸好，老噶犇和渔娘没有让他失望，帮老船头安排好了一切！
结局就是两个老不死的，两个恩怨难清的老对头，最后携手而去。
在一起见证了淹没在火光中的辉煌一幕后，王瞎子决定要趁上老船头这边的便宜，多少出点钱意思一下，把老齐头的奠礼一起办了，毕竟老齐头照顾了他的心肝宝贝儿狗子几个月，总要给狗子那个很是仁义的哑巴娘一个交代。
只是王瞎子怎么也没想到最后却搞出了这么大的一个排场，也摆出了这么大的一个难题在他眼前！
祭棚左边，老船头的遗照下，是张罗管事的老噶犇和代子行礼的渔娘，不管来客多少总归看起来凄凉。
祭棚右边，老齐头的遗照下，是望石村旧亲远姻中卖不过情面，勉强找出的几个挂孝之人，却唯独少了重孝执礼的直宗子嗣。
狗子与王瞎子拔河一般在祭棚边，扯着一套重孝已经僵持了十几分钟！
他王瞎子也是一脉的传承，在狗子身上那是下定了心血，如今让狗子先去给别人行了孝，王瞎子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
可狗子的品性王瞎子那是见识过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对他这个没生却真养了的爹照样下狠手。
“你放不放手！我告诉你老王八蛋，今天你要是不松手，以后最好睡觉也睁着半只眼，不然我一定戳死你！”
狗子咬着牙骂道。
“我的爷，我的祖宗！你就留我一条活路吧！别的事你再怎么任性我都可以忍，可你不能在这事上给我胡来！不然让我就是对不起王家的祖宗！算我求你了我的小爷，你倒是醒醒神儿，知道知道自己叫王砀不叫齐砀啊！”
王瞎子这会儿急的都想给狗子跪下来。
“滚蛋，老子没名没姓，老子就叫狗子，姓江的帮老子报了仇，他托老子照顾齐老头，我就得做到，齐老头对老子也不错，这个人情说什么老子也得还上！”狗子恶狠狠的喊着，想起跟老齐头半夜起来喝酒讲故事的场面，红肿的眼眶又湿了一片。
“他们对你好，那我呢？我可是养了你这么多年， 这就不叫好了，你……我……”
王瞎子被狗子气的浑身哆嗦，突然余光看着远处人堆里跌跌撞撞挤出个人来，立刻长大了嘴巴，手下也失了力气，把正用力拽孝衣的狗子跌出老远去。
“他妈的，见鬼了！”王瞎子看着那人失魂落魄似的越跑越近，口中暗自骂了一声，突然又给了自己一个巴掌，激动应了过去，口中小声念叨着：“救星到了！”
狗子捂着后腰从地上爬起来，心里怒极了要追打王瞎子，可一眼看来人，也是愣住了。
“江哥！你可总算是回来啦！”
王瞎子大喊一声，一把抱住冲到祭棚前跪倒在地的卓霖。
前一刻王瞎子还怒气冲冲的一张脸，这会儿已经泪流满面的像死了自己的亲爹！ 迷途寻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