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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李旦守在床榻旁侧,裴英娘再也睡不着了。
深秋的夜里依稀还能听见悠远的蝉鸣声,孤单冷清,不似夏天里如海浪一般喧嚣聒噪。
她怕惊动李旦,不敢翻身,手指在锦被底下划来划去。
宫绸被里,光滑细柔,躺在其中,像睡在温暖的云朵中,十分舒适。
然而她就是睡不着。
水晶帘外传来潺潺的水声。
李旦在倒茶。
裴英娘能想象到晶莹的茶水缓缓注入茶盅的情景,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嗓子暗哑干涩。
她平时夜里醒来,一定要喝一杯温茶润口。半夏和忍冬知道她的习惯,侧殿长年烧着红泥小火炉,专们供她夜里沏茶用的。
她现在真的、真的好渴。
李旦似乎也很渴,喝完一盏茶后,又斟了一杯。
水声那么轻柔,就像甘甜的玉露倾洒在干枯的禾苗上……
裴英娘口干舌燥,为什么一盏茶要倒那么久!
她觉得自己渴极了,如果这时候李旦不在,她能一口气灌下整整一大壶茶。
水声之后是一阵袍袖摩擦声,茶盏搁回黑漆梅花小几上,轻轻一声钝响。
李旦站起身,转过屏风,推门出去了,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回廊深处。
这么晚了,他出去做什么?
裴英娘等了半天,没听到李旦回转的声音。
她冷哼一声,或许李旦是茶喝多了……
房里茶香四溢,浓烈的香味偷偷摸摸钻进床帐,直往裴英娘鼻子里钻。
她大着胆子坐起身,先躲在床帐后,拨开一条缝隙,窥看房中情景。
烛火未熄,小几上的杯盏茶壶在月色笼罩下莹莹生光。
裴英娘光着脚踩在没过脚踝的毡毯上,蹑手蹑脚走到小几旁,翻开一只没用过的水晶杯,斟满大半杯茶,一口气饮尽。
清冽的茶水润泽干燥的喉咙,浑身舒畅,她轻舒一口气,忍不住又倒了两杯,一一喝尽。
重新摆放好茶壶和茶杯的位子,她左右看看,自觉天/衣无缝,回到床榻上,整理好床帐,盖好锦被。
终于可以睡了。
等裴英娘朦胧睡去,一个人影踏着清冷的月光,回到侧间。
月光映在他冷峻的侧脸上,照出微微勾起的嘴角,唇边一抹温柔的笑意。
茶壶里的水都被她喝光了,她竟然还以为自己没有露出破绽。
灯台里的烛油烧尽了,烛火晃动了两下,化作一缕缕轻烟。
李旦就着月色的照明坐回簟席上,脊背挺直,姿态端正。
他陪着熟睡中的裴英娘,直到晨光熹微,光亮如水一般一点点漫进槅窗,才起身离开。
裴英娘是被忍冬唤醒的。
她一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起身洗漱,披衣,梳髻,戴冠,对着铜镜里如花似玉的少女懒洋洋打哈欠,直到使女们端着食盘、提盒拾级而上,才陡然想起昨晚发生了什么。
“半夏呢?”
忍冬的手腕轻轻抖了抖,端起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馎饦,放在裴英娘手边,“娘子,她告假了。”
裴英娘沉吟不语。
“娘子。”使女跪在廊外禀报,“相王来了。”
李旦不是一直在永安观吗?
裴英娘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为她的名声着想,李旦昨晚留守在永安观的事情是瞒着人的。今天一大早他特意在使女们醒来之前离开,然后又在众人的注目中折返回来探望她,还真是煞费苦心……
等等,李旦来了?!
裴英娘很想立刻倒地装死。
她扫一眼廊檐下的木质地板。早膳她通常是在庭院前吃的,对着红花绿树吃饭,眼睛清亮,心境开阔,胃口更好。
彩衣使女们在园子里修建花枝,洒水浇花,忍冬和秋葵跪坐在簟席旁烧水煮茶,她面前的小几上琳琅满目,摆满各种吃食……
这种时候,倒地装死好像不太适合。
而且木质地板很硬,倒下去说不定会摔得鼻青脸肿。
她握紧银匙,低头吃馎饦。
李旦今天没穿圆领袍和皂靴,着一袭绯红色宽袍大袖衫,锦缎束发,趿拉着漆绘枹木屐走过庭院,意态潇洒。
他平时很少做这样的装扮,永安观的使女们纷纷纳罕,偷偷摸摸盯着他看,被忍冬一个严厉的眼风扫过去,吐吐舌头,三三两两散去。
忍冬也走了。
庭院里很快空无一人,只剩李旦和裴英娘,一个坐在廊檐前,一个站在石阶下,大眼瞪小眼。
秋日的清晨凉爽宜人,霜露在朝阳霞光的璀璨光华下悄然蒸发,秋葵在院子角落里种了很多不知名的花草,果实累累,红的黄的都有,一夜过去,熟烂的果子委顿一地,蝴蝶围着散发出甜香的果子翩跹。
李旦站在栏杆前,含笑看着裴英娘。
他不说话,只是这么看着她,视线比夏天的骄阳更灼热。
裴英娘咬咬唇,放下银匙,抬头直视李旦,看到他眼底微微泛青,想起昨晚他就那么坐了一整夜,心里莫名发虚。
她迟疑片刻,轻声问:“阿兄用过朝食了?”
想来想去,只有说这句话不觉得别扭。
李旦脱屐上廊,轻扫袍袖,坐到裴英娘身边。
裴英娘嘴巴张了张,她确实想请李旦一起吃饭,但没有允许他坐到自己身边啊!
李旦挽起袖子,骨节分明的手拈起银筷,垂眸看她,“想吃什么?”
裴英娘下意识道:“红绫馅饼。”
这四个字说出口,不止她呆了一呆,李旦也默然片刻,唇边扬起一丝笑,夹起一枚红绫馅饼,放在她面前的碟子上。
“英娘。”他轻声唤她,气息萦绕在她耳畔,“你想好了吗?”
裴英娘手心发麻,垂下头。
何曾见过他如此强势,虽然态度温和,语气平淡,但步步紧逼,根本不给她犹豫的机会。
“吐蕃使团的求婚书才刚刚送达,你暂时不能还俗。”李旦没听到她回答,并没有露出失望的神色,缓缓道,“我可以等你在出家期间想通。”
裴英娘心头一颤,抬眸看他。
李旦扬起手,手指轻轻抚过她的发鬓,“但是最好不要让我等太久。”
裴英娘觉得呼吸有点困难,移开视线,不敢看他的眼睛。
李旦收起笑容,铛铛两声,银筷飞快夹住裴英娘的筷子,不许她逃避,“讨厌我吗?”
裴英娘连忙摇头。
她怎么可能讨厌李旦。
李旦满意地低笑一声,松开她的筷子,一字字道:“那就应承我,为我还俗。”
院中秋色灿烂,美人蕉渐渐开不出花朵,肥阔的绿叶依然长势良好。
裴英娘默默吃饼,眼珠转来转去,李旦对她这么好,只要她撒撒娇……
李旦扬袖,手掌按在她的发顶上,“别想打其他主意,也别假装听不懂,我的话既然说出口,就不会收回去,你明白吗?”
裴英娘不由泄气——李旦怎么连她在想什么都猜得到?!
她放下筷子,郑重道:“阿兄……”
这一声叫出来,她觉得格外尴尬,但李旦面不改色,静静看着她,她只好硬着头皮接着说下去,“或许你只是一时错觉……我,我不该那么依赖你的。”
“是不该,还是不想,或者是不敢?”李旦淡笑几声,慢慢道:“英娘,我比你年长七岁,我不是十几岁敏感易变的少年郎,会因为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产生错觉,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顿了一顿,坦然道,“我想要的是你。”
裴英娘脸上腾地一红,昨晚那几句话再次炸响在她的耳畔,那时惊魂未定,除了惊诧之外,更多的是不可置信,现在两人单独对坐,听他一个字一个字直接坦白心意,她根本没办法冷静。
她扭头看着朝阳下碧莹莹的芭蕉丛,“倘若有一天你后悔了呢?”
李旦怔愣片刻,笑了笑,笑容里难掩惊异,好像裴英娘问了一个很滑稽、很莫名其妙的问题,“你怕我会变心?”
裴英娘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她问得很认真,很严肃,绝对没有开玩笑。
李旦握住她的手,指头摩挲白皙的手背,很多话可以对阿父、母亲说出口,当着她的面,反而觉得是多余,“没有倘若,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他撂下这句话后,起身离开。
脸上的热度慢慢降下来,裴英娘两手托腮,坐在廊下发了会儿呆,等日头渐渐攀爬到半空中,忽然后知后觉,竟然把昨晚的事给忘了!
她满脑子只有李旦,脑海里来来回回反复着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根本无暇去害怕恐惧。
她唤来忍冬,“昨天跟着我进宫的人呢?”
忍冬恭敬道:“相王说观里的人需要重新排查,暂时不能放他们回来。”
裴英娘刚才已经看到几个陌生的面孔,同时发现除了半夏他们以外,还少了几个人。
李旦已经把永安观重新梳理一遍,守了她一晚上,现在又去为她奔忙么?
她咬了咬嘴唇,收回思绪。
武三思一个人不可能同时买通宫里的内侍和永安观的内卫,刚好选在婚宴结束后动手,时机卡得太准了,背后不知有多少人是他的帮手。
又或者说,他们并没有出面,只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为武三思提供各种帮助。
裴英娘太掉以轻心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不触及北方士族的利益,以为交好文武大臣,就能安安稳稳开展自己的计划,忘了有些时候,即使没有正面利益冲突,只要双方不在同一阵营,就会有人想置她于死地。
谁有那么大的能耐,可以派遣死士埋伏在永安观附近?
除了世家大族,别无他想。
武三思只是他们借刀杀人的工具罢了。
这一次遇险,看似是私仇,其实是世家大族的反扑。
树欲静而风不止。
越是这种时候,她反而愈加清楚自己关心在意的东西是什么。
裴英娘拢拢衣襟,回想李旦刚才含笑的眼神,心里渐渐敞亮。
走得那么急做什么,她还没回答他呢! 大唐第一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