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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帐前气氛压抑。
端坐正席的李治一言不发,低头把玩着一只犀角杯,脸色不大好看。
李贤和李显的坐席挨在一起,兄弟俩刻意拉开距离,皮笑肉不笑。
席间的众臣嘻嘻哈哈,试图和稀泥。
可惜正主不领情,仍然黑着脸互掐。
裴英娘拉住一个平日相熟的内侍打听。
内侍是李治的心腹,看着她长大的,没有避讳,小声说:“太常博士夸英王有昔日太宗皇帝之风……”
裴英娘眉心一跳,太常博士是武皇后的人。
她叹口气,退回自己的帐篷,这种时候她帮不上什么忙。
远远听到犬吠马嘶,满载而归的蔡净尘正好翻身下马。
平时总冷着脸的少年郎此刻兴奋得满脸通红,俊秀的面孔显出几分稚嫩。
裴英娘看过他们猎得的猎物,狐狸、野兔、山鸡、野鹿几乎能堆成山。
她笑着夸奖蔡净尘几句,让他领着扈从先下去休息。
蔡净尘迟疑了一下,“回来的时候……我看到相王和执失将军。”
裴英娘怔了怔,“在哪儿?”
“在林子那头,执失将军拦下相王,他们两个人说了很久的话。相王的亲兵当时在很远的地方,没人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蔡净尘记得那天在秦府听到的对话,贵主和执失将军差点订亲,相王会不会因为这一点而耿耿于怀?
裴英娘眉头微微蹙起。
执失云渐拦住李旦,是不是为了她?
她皱眉想了片刻,决定不管。
就算是为了她,不管他们两人说了什么,执失云渐沉闷稳重,李旦也不是轻狂的人,肯定打不起来。
她回到帐篷,躺在铺了几层厚厚百花绒毯的软榻上,惬意地长出一口气。
半夏给她端来热腾腾的牛酪浆。
秋意渐深,天气一天天凉下来,她小日子时常常腹痛,奉御劝她少喝冷饮。
半夏严格遵从医嘱,巴不得把她所有入口的东西全部放到蒸笼里热开了再给她饮用,寒凉的水果更是碰都不许她碰,寻常果子也必须定量。
好在梨子、柑橘可以烤着吃,石榴和甘蔗能榨汁喝。
和牛酪浆一起送到裴英娘面前的,是一盘烤得金黄油亮的野猪肉。
半夏洗净手,跪在软榻前,把烤肉撕成细条,撒上葱、姜、蒜、豆豉、胡椒和橙泥,“六王的熊不够分,熊掌更不易得,只供二圣和几位相公享用。野猪肉人人都分了一大盘呢!”
裴英娘回想了一下,那只野猪确实很壮很肥。
她坐起身,吃了两口烤肉。
不知是野猪肉本身味道好,还是宫婢厨艺高,烤肉香酥柔嫩,比她想象中的要好吃。
她一口接一口,忍不住吃完半盘,才想起问半夏,“相王的那一份呢?”
半夏捂住嘴巴,小声说:“娘子不够吃吗?”
裴英娘捏着筷子的手抖了一下,差点被自己的使女气笑,她只是想确认李旦也能吃到烤肉而已,又不是要霸占他的那份!
“什么不够吃?”
清朗的嗓音透过围幛,传进帐篷。
使女掀开帘子,李旦弯腰走进帐篷,含笑的眸子看着裴英娘,眉宇间俱是温柔缱绻。
使女们忍不住脸红心跳,埋下头不敢多看。
“半夏以为我想独吞相王的烤肉。”裴英娘轻哼一声。
半夏抿嘴笑了笑,站起身,准备撤走食案。
裴英娘让她退下,踏着木屐走下地,挽起袖角,斟了杯蔗浆,等李旦走到跟前时,递给他,语气里透着自然而然的关怀,“阿兄累不累?”
李旦没接银杯,矮身坐在软榻边沿,就着她的手,喝完蔗浆。
他下巴上的胡茬时不时擦过她的指间,一阵阵酥麻。
帐内流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使女们的头埋得更低了。
裴英娘没料到严谨古板的李旦会出其不意来这一手,呆了半天,才发觉脸上烧得厉害,强忍着羞意没收回杯子:看在今天你这么辛苦的份上,伺候你这一回。
半夏把李旦的那份烤肉送进帐篷。
李旦出去洗净手,回来时看到裴英娘眼巴巴盯着烤肉看,“你喜欢?”
裴英娘已经把自己那份吃完了,双手托腮,等着看李旦吃,闻言点点头。
李旦把金花银盘推向她。
她登时浮起满脸笑,摇摇头,“我吃饱了,阿兄,你尝尝看啊,我觉得比宫里的好吃。”
美食这种东西,大家一起吃,人人都说好,才叫皆大欢喜呐!
李旦显然不懂吃货“普天之下、俱是吃友”的心理,以为她谦让,拈起银筷,夹起一块烤肉,递到她唇边。
裴英娘赶紧拿碟子接下烤肉,养尊处优、锦绣堆里娇养长大的相王,做不来喂别人吃饭这种殷勤小意的事,烤肉都快蹭到她脸上去了!
李旦慢吞吞收回筷子,心里颇觉得遗憾。
很早的时候,他就想亲自喂她吃东西。
不论严寒酷暑,阴晴雨雪,她吃饭时总是那么认真快活,让旁观的人不由得食指大动,想尝一尝她吃的东西是不是世上罕见的珍馐美味。
她小的时候,李治和李令月经常拿吃食逗她。
她不闹也不撒娇,就那么睁着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平静地盯着李治和李令月看。
看不了一会儿,后者就得缴械投降。
李旦没逗过她,现在想想有点可惜。不过可惜归可惜,他不敢真的用吃食逗她,她会生气的。
他内心其实远远没有面上表现出来的这么自信从容,唯恐她会厌烦憎恶自己。
早晚有一天,她会发现他不是君子。
如果连她也讨厌他,那他真的什么都不想去在意了。
但是假使真有那么一天……他还是不会放弃。
执失云渐是甘心远走也好,还是暂时避让也罢,和他无干。千辛万苦抢到手的人,怎么可能拱手让出去。
狩猎结束后,李治和武皇后评出优胜者,各有封赏。
李贤和他的属从拔得头筹,风光无限。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武皇后直接略过李贤,三言两语,把另外两名国公家嫡子夸得红光满面。
众人紧跟着天后,齐声恭贺两位嫡嗣子。
李贤牙关咯咯,脸色铁青。
户奴赵道生扯扯他的衣袖,附耳道:“大王切忌动怒,圣人看着呢!”
李贤闭一闭眼睛,旋即睁开,脸色慢慢和缓。
裴英娘原本打算骑马回城,刚跨鞍上马,内侍找到她,小声说:“真师,圣人闹头疼,奴等劝圣人用药,圣人不耐烦,奉御请您过去一趟。”
她连忙下马,跟着内侍去李治的车驾。
李治头冠礼服整齐,背倚隐囊,神色晦暗,可能是劳了半天神,比平时显得更苍老。
武皇后刚才和他起了口角,避去另一辆马车了。
裴英娘不敢提起狩猎的事,想了想,问李治刚才的烤肉好不好吃。
李治看着她笑,“十七喜欢炙肉?”
她点点头,整天汽蒸、水煮、油炸,难得换个口味,而且野猪肉新鲜,调料丰富,现烤现吃,甚为味美。
李治命殿中监把今天负责烤肉的奉膳局主事找来,颁下赏赐。
众人叩头谢恩不迭。
裴英娘趁机请李治服药,他皱皱眉头,这一次没有抗拒。
车上备有热汤丸药,她跪坐在榻旁,喂李治服下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子。
等他睡熟,她没走,盘腿靠着香榻打盹。
不止打猎的人累,她也累。
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身边仿佛很嘈杂,李治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马车好像停下来了,然后一张薄毯盖在她身上。
她紧紧搂着绸面薄毯,不愿睁开眼睛。
朦胧间听到李治轻笑几声,保养得宜的手拍拍她的头顶,动作温柔。
马车又继续晃动颠簸起来。
这一次马车走了很久,停下来时,依稀能听见市井里坊的喧闹吆喝声,有人掀开车帘,抱她出去。
那双手刚碰到她,她就醒了。
她揉揉眼睛,自己爬起来,坐在车厢里缓了会儿,“到哪儿了?”
李旦等着她清醒,扶她下马车,“到醴泉坊了。”
裴英娘回头看一眼,哑然失笑。
皇帝出行,仪仗隆重,李治的车驾几乎像一座移动的小房子,能直接驶进坊门,但进不了窄小的巷曲,只能停在府门口。
扈从喝令闲人回避,仍然有胆子大的人倚在街巷旁的酒肆、邸舍窗口往外探看,想一睹圣人车驾的威风。
裴英娘跨过门槛,拉拉李旦的袖子,“阿兄,你去前厅坐坐,我有话和你说。”
李旦挑眉,看她睡得满面通红,眼神懵懂,还惦记着留自己说话,想必是有正经事要谈,点点头。
裴英娘径直回内院梳洗。没穿道装,半干的头发松松挽了个垂髻,斜簪一枝嵌红鸦忽的赤金发钗,穿葱黄交领襦衫,系石榴红裙,披春水绿夹缬锦帛,腰束彩绦,脸上淡淡抹一层润面的玉簪粉,趿拉着漆绘木屐,穿过回廊。
李旦坐在廊下吃茶,虽然旁边没有外人,他依然一丝不苟地正襟危坐。
墙角的芙蓉花开得热闹,花朵浓艳雍容,碧绿的枝叶托着一朵朵淡粉、雪白、娇红,有种不俗气的妩媚。
出浴的小娘子从花树下走过,云发丰艳,双颊生晕,凝脂般的肌肤散发出淡淡的光泽。
不施脂粉,家常衣裳,依然难掩国色。
满树繁花,霎时黯然。
李旦看呆了片刻,直到她入座,才恍然回神。
裴英娘不肯正坐,斜倚凭几,裙裾铺洒开来,满院的光线仿佛全部聚集在她的石榴裙上,红得耀眼。
“我记得你身边有个叫明茹的使女,她是不是还在相王府?”她开门见山,皱着眉头说,“我不喜欢她,你今晚就得把她打发走。” 大唐第一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