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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显看着卫士递到自己跟前的珠花,张大嘴巴。
这珠花他认得,十七娘喜欢轻巧精致的首饰,守孝期间她常常戴这种颜色素淡、样式简单的头饰。
十七娘向来很受内外命妇的追捧,她簪什么花,第二天,坊市卖的那种花价格一定会暴涨。她梳什么发式,三四天后,长安贵妇们立马跟风效仿。
她戴珠花,命妇们有样学样,佩戴珠花蔚然成风。
十七娘的珠花颜色与众不同,是一种没法比拟的本色,李显一眼就能认出来。
一人走到李显身前,抬手接过珠花,挥退卫士,“知道了,你们退下。”
是八郎相王。
卫士们不敢走,犹豫着看向李显。
李显挥挥手,“走吧走吧,你们快走!相王妃想带走谁就带走谁,你们别拦她。”
卫士们躬身告退。
李显神色忐忑,伸手去扯李旦的衣袖,“阿弟……”
李旦往旁边躲了一下,避开李显,把珠花收进袖子里,淡淡道,“陛下,你想查什么?”
李显感觉到他的生分,颓然道,“我、我只是想摸清宫里的情况,母亲的权力太大了……”
“那你应该从蓬莱宫那边入手,你查阿父身边的人,查不出什么。”李旦扫李显一眼,“是不是韦氏怀疑我、英娘和令月私下里瞒着你扣下阿父的东西,所以才要彻查含凉殿?”
脑袋里嗡的一声,李显脸上涨得通红,“阿弟,我没那样想过!”
“你没有,不代表韦氏没有。你纵容她调查含凉殿的近侍,外人看来,就是如此。”李旦沉默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七兄,母亲绝不满足于当一个手握大权的太后,你要当心她。”
李显怔了怔,追到外边回廊上,“阿弟……”
母亲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她可是权倾朝野的皇太后呀!古往今来,哪个太后能像母亲这么风光?
回廊里空荡荡的,风声呼啸,李旦早已经走远。
※
狂风卷起车帘,冰冷的雪花时不时扑进车厢里。
李旦掀开锦帘,出宫的时候天色还好,不知何时忽然落起大雪,天边阴沉。
“落雪了?”裴英娘从他怀里钻出来,伸长脖子往外看。
他低头一笑,捧起她亲几口,手盖到她额头上,奉御刚刚为她诊脉,说她身子虚弱,这种天气要格外注意保暖,不能受凉,“冷不冷?”
裴英娘摇摇头,往李旦怀里缩,她整个人都懒懒的,牛车走得很慢,并不颠簸,不过还是靠着他最舒服。
他马上要去梁山了,之前从洛阳回来得匆忙,没有带行李,相王府倒是留了不少冬天穿的大毛衣裳,再开府库找几匹蜀锦,让绣娘连夜赶制,多裁几件给他带走。
想着想着,她窝在李旦怀里睡着了。
到了隆庆坊,李旦没有叫醒她,牛车直接驶进相王府内院,他解下身上穿的大氅罩住她,抱她下车。
她太轻了,倚在他怀里愈发显得娇小,冬日严寒,得把她养胖点。
雪落得很大,一转眼的工夫,庭院的太湖石上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房里烧了火盆,衾被里罩了汤婆子,火炉床四面纱帐密密匝匝围着,温暖如春。
使女掀开床帐,李旦矮身把裴英娘放到床榻上,她梦中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抱着软枕蜷成一团。她怕冷,睡觉时总是喜欢抱着点什么,他在时抱他的胳膊,他不在就抱枕头。
李旦忽然起了玩兴,故意扯开枕头。
裴英娘皱起眉头,紧紧抱着枕头一角不放,半个身子都跟着坐起来了,双手在空气里乱抓,最后抓到结实的胸膛,她没有醒,下意识觉得这个枕头比缎面的软枕抱起来更暖和,迷迷糊糊往他怀里扑,扒在他身上,这回终于睡踏实了。
李旦苦笑,原本是为了逗她玩,这下好了,被她压倒在床上,只能陪她一起睡。
屋外搓绵扯絮,大雪落了整整一夜。
翌日天光大亮,雪光映在窗前,清亮冷冽,海棠红窗纱被照成淡淡的退红色。
裴英娘支起窗户往外看,双眼微觉刺痛。
白雪皑皑,碧池水面平滑如镜,没有一丝涟漪,仔细看,原来竟结了层薄冰。岸边的太湖石和假山早看不见了,成了一座座雪峰。
打扫庭院的使女们冷得双颊通红,扫到一半,抱着大扫把哈气,刚扫出的一条窄道转瞬间又被鹅毛大雪盖住。葡萄架光秃秃的,篱笆上枯藤虬曲盘结。
“这么大的雪,不能骑马。”裴英娘走到侧间,帮李旦系衣带。扣好衣襟,低头为他挂上腰间的佩饰。
李旦答应一声,眼眸低垂,摸摸她的脑袋,她今天气色好了些。
朝食是滚烫的热黍粥,鲜浓的豆腐羹,金银夹花平截和咸甜毕罗。
裴英娘吃了一块金银夹花平截,一碗黍粥,李旦让半夏再给她盛一碗,“再吃点。”
看着她又吃了半碗粥,两枚菌菇馅毕罗,他才示意使女撤走食案。
仆从在廊外求见,宫中来人催促李旦尽快出发,免得大雪压坏道路,进不了山,耽搁地下玄宫的修建工程。
裴英娘领着半夏和忍冬给李旦收拾行礼。
使女们昨晚已经把要带的衣物衾被之类的随身物件收拾好了,她让半夏把包袱一个个打开,重新检查一遍,确认没有遗漏的,才让人把行礼送到牛车上去。
在这期间,宫中一趟趟派人上门催促,半个时辰里相王府的长史招待了七八个内侍。
内侍们三催四请,李旦始终不出面,待在星霜阁和裴英娘说话,到巳时末才肯动身。
相王府外,几个浑身冻僵,嘴唇发乌的兵丁一眨不眨地盯着府门前的动静,大雪落满他们的头发、肩头,连眼睫、胡子上也结了冰霜。
他们早成了雪人,却一动不动,表情坚定。
咯吱几声,牛车轧过雪地,李旦在众人的簇拥下步出相王府大门,他抬头看一眼扑簌的落雪,拢紧披风,登上一座纹饰华丽的香车。
兵丁们神情一震,其中一个汉子扭头吩咐身后的人,“回去禀报大郎君,相王出城了。”
兵士点点头,转身钻进莽莽风雪中。
两盏茶的工夫,雪中隐隐传来几声鞭响,几辆牛车停在相王府门前。
宫中又有人登门。
相王府的甲士面面相觑,郎君刚才出发了,怎么还有人来催请?
来者跳下车,拾级而上,美髯长身,人高马大,相貌堂堂,赫然是太后的亲侄子,当朝尚书武承嗣。
长史正一边烤火一边清理府中账目,听到下人通报说武尚书来了,心里咯噔一下,来者不善啊!
武承嗣其实不想来,他怕李旦,可是他不得不来。
执失云渐艺高人胆大,不愧是战场上历练出来的,敢作敢当,竟然直接把交易的条件捅到太后面前去。
当时武承嗣吓得冷汗淋漓,双腿打颤,得亏冬天穿得厚实,勉强没当众出丑。
执失云渐面不改色,耐心等太后回答。
满殿侍立的亲卫不敢说话,殿中鸦雀无声。
太后沉默半晌,没有因为执失云渐的痴心妄想而生气,反而朗声大笑起来,一口答应执失云渐的要求。
现在李旦被支开了,武承嗣奉命来请裴英娘入宫。
等李旦回来的时候,世上早没了相王妃。
反正在世人眼里,相王妃将会无疾而终,理由是现成的,先帝驾崩,相王妃哀恸过度,抑郁而死。
至于执失云渐身边多出什么人,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搪塞过去。
武承嗣踏进星霜阁,他手握敕书,相王府的长史不敢拦他。
宫中的甲士们闯进内室,一拥而入,小几上供着的瓷瓶被碰倒在地,咔嚓一声,瓷瓶碎裂,梅花细枝洒了一地。
内院伺候的使女们被甲士驱赶到角落里,抱成一团,小声啜泣。
武承嗣皱眉,拦住一个甲士,“相王妃是亲王正妃,小心点,别吓着她。”
甲士们的动作顿了一下,扯开帐帘,伸出大手去抓斜倚在湘妃榻上的华服女子。
那女子听到不速之客闯进门,没有一丝慌张,抬起头,眉眼细长,容色丰艳。
众人一愣。
女子莞尔道:“武表兄,你也是来相王府赏雪景的?”
武承嗣不想和裴英娘打照面,等在帘外,听见女子说话的声音,脸色骤变,一把推开旁人,冲进内室。
女子低头整理裙裾,“你来得不巧,八兄和英娘都不在,我正觉闷得慌,表兄若是不忙,可以留下来吃杯茶。”
武承嗣盯着女子看了许久,忽然一笑,拱手道:“奴仆们莽撞,打扰公主的雅兴了。”
他带着一头雾水的甲士们退下。
看来李旦早有准备,他并非独自出城,裴英娘肯定和他一起走了。
武承嗣莫名觉得松一口气。
※
武承嗣回宫复命。
大雪纷飞,寒风凛冽。蓬莱宫四壁以椒泥涂抹,地下铺设暖道,十分暖和。
宫婢在煮茶,茶汤滚沸。
武太后半卧在软榻上,虽然穿着一身素净的家常衣裳,但因为长年久居高位,举手投足自然而然散发出迫人威势,没有人敢直接和她对视。
“姑母,侄儿办事不利。”武承嗣拱手请罪,“侄儿赶到相王府时,相王妃不知所踪,侄儿清查了一下府中的人数,她惯常使唤的心腹也都不见了。”
武太后蛾眉淡扫,微微一笑,“承嗣,你对付朝中其他大臣时,手段层出不穷,怎么到十七娘头上,你就变迟钝了。”她话锋一转,“莫非你真的喜欢上她了?”
武承嗣满头大汗,严寒冬日,他瞬间汗湿几层衣裳,跪倒在地,“姑母明鉴,侄儿从没有对谁动心过!侄儿年少轻狂时想拉拢十七娘,谁知她对侄儿极为冷淡,侄儿不服气,才对她有些想头……但是自从侄儿娶妻、十七娘和相王订亲以后,侄儿早就忘了以前的事,根本没动过其他念头!”
殿内静得出奇,宫婢握着垫了一层巾帕的铜缶,缓缓倒出茶汤,水声淅淅沥沥。
武太后接过茶盏,浅啜一口,漫不经心道,“那就是你变蠢了。”
这一句听不出喜怒,可武承嗣却暗自吁口气。
骂他蠢,总比怀疑他的忠心要好。
武太后接着说:“连执失云渐也比你机警,他的人一直守在相王府外面,这会儿他亲自带着人去城外追人了,你带上几个人,过去助他一臂之力。”
武承嗣会意,姑母并不信任执失云渐,要他去帮忙,实则是派他过去盯着执失云渐,确认执失云渐和李旦彻底反目。
“侄儿遵命。”
他怕赶不上执失云渐,出了蓬莱宫,立即让人牵来宫中喂养的宝马,一路踏琼碎玉,冒着风雪行路。
※
城外,风雪肆虐。
山下的官道上,几十个人马组成的车队缓缓前行,马蹄踏在积雪上,嘎吱嘎吱响。
车帘掀开一条细缝,穿藕丝褐葡萄锦翻领窄袖袍的青年女郎凑到车窗前,皱眉说:“阿兄,雪太大了。”
李旦扫一眼车窗外,眉心轻拧。手指捏着裴英娘的下巴,把她按回罩有暖炉的锦褥里,“坐好,别被风吹着了。”
马车晃了两下,陡然停下来,最前方传来隐隐约约的议论声,似乎是被什么阻挡了道路。
李旦让杨知恩过去查看情况。
“郎君,前面的石桥被大雪压塌了,河水太深,车马没法过去,只能绕道走。”
杨知恩飞快折返回来,抹一把脸,吸吸冻得通红的鼻子,“我问过领路的人,从另一条小路绕道走,一路上不用过河,就是得绕一个大圈。”
李旦手指微曲,轻轻叩着车窗,果断道:“绕路。”
杨知恩传话下去,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觉得有点不对劲。
太巧了……
他没来得及出声提醒,队伍已经掉头。 大唐第一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