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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走糜糕的人是谁呢?
东阁的守卫虽然比不上含凉殿的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但也是护卫森严,没有裴英娘的许可,脸生的宫人不可能随随便便出入东阁。
那么只有两种可能:那个人就是东阁的某位宫婢。又或者,是个忍冬和半夏很熟悉,以至于丝毫不会起戒心的熟人。
裴英娘沉吟片刻,一时拿不定主意,打发走半夏。
半夏欲言又止,含泪离开。
午后,李令月寝殿的宫婢来东阁传话,宫廷画师的樱桃宴饮图画好了,李令月请裴英娘一起去含凉殿赏画。
裴英娘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去含凉殿的路上,问李令月:“阿姊,宴饮图要把曲江池的风景全画上,画师这么快就画好了?”
风景是其次,其实主要是画人,武皇后的左右护卫、随行就有几百号人,少说也要画上几年,宫廷画师怎么可能在短短数天内画完?
李令月轻哼一声,说:“其他画师还没下笔呢!等他们画完,不晓得是哪年哪月了。今天给阿父献画的,是崔奇南。他画画从来不多想,每次都是先喝上几天几夜的酒,然后趁着酒醉挥笔一蹴而就。宫廷画师们不喜欢崔奇南的画,说他离经叛道,偏偏阿父和阿娘都很喜欢他,他才敢那么张狂。”
姊妹俩到了含凉殿,由宦者领着踏进内殿。
李治和武皇后并肩站在窗下,正含笑观赏崔奇南献上的画。
宦者把装裱好的画卷徐徐展开,初夏的明媚日光从如意花型窗棂漫进内殿,洒在卷轴上。
霎时震惊四座,满室寂然。
绢上花团锦簇,人头攒动,芙蓉园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全部一个不漏地重现在画卷中。神采飞扬、悠然闲适的贵族男女们散布其间,个个形神兼备,细致入微,连少女发鬓旁的鸟兽簪子也画得活灵活现,没有重复的。
樱桃宴上的繁荣富丽景象,跃然纸上。
宫人们惊叹不已,啧啧称赞。
李令月倒吸一口气,吧嗒吧嗒几步跑到画卷旁,伸手去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审视好几遍,才不甘心地退回裴英娘身边。
武皇后命人传崔奇南上殿。
宦者斟酌着道:“殿下,崔七郎醉得不省人事,恐不能听召。”
崔奇南每逢作画,一定要先喝十几坛酒,然后仗着酒意,一气呵成,喝得越醉,画得越好。作画时可以一连几天几夜不休息。画完后,往往要倒头大睡三天三夜。睡醒后,据他自己说,他根本不记得自己画了什么。
所以宫里的人给崔七郎起了个诨名,叫“醉画仙”。
武皇后爱惜人才,闻言并不生气:“也罢。”
李治笑了笑,“常听姑母说七郎嗜酒,把前几日江南道进贡的醽醁酒赏给他。”
宦者领命而去。
裴英娘听到这里,恍然大悟,原来崔奇南也是某位李唐公主的儿孙,难怪他敢如此率性而为,也难怪那些宫廷画师们能够容忍他的特立独行,由着他出尽风头。
中原人杰地灵,藏龙卧虎,不乏旷世奇才,但天资不凡又出身高贵的怪才,可以说是罕有了。
这时,宫婢躬身进殿,“淮南大长公主求见。”
李令月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发髻上的珍珠串坠叮当响,一把攥住裴英娘的手,撒腿就跑,“小十七,快走!”
裴英娘还没反应过来,已经下意识迈开腿,跟着李令月跑起来了。
李治和武皇后看着姊妹俩仓惶逃离,对视一眼,笑着摇摇头。
李令月生怕被淮南大长公主逮住,不敢耽搁,一口气跑到太液池边,才放慢步子。回头看一眼含凉殿方向,心有余悸,拍拍胸口,喘几口气,“不知窦姐姐又看上谁家小郎君了,姑祖母最近三天两头进宫。”
淮南大长公主李澄霞端庄沉稳,外孙女却和她南辕北辙,出了名的急躁冒失:一时看中柴家郎君,口口声声非君不嫁,不然就出家当女道士去。等淮南大长公主为她求来李治的赐婚旨意,她早把柴家郎君忘在脑后,天天追在郭家郎君身后跑。
郭家郎君祸从天降,吓得整日闭门不出。
昭善奉李令月的命令,故意落后一步,打听清楚淮南大长公主进宫的目的是什么,追上几人:“公主,大长公主和窦娘子一起来的,大长公主这一回似乎有意招执失校尉为婿,窦娘子刚刚闹着让执失校尉舞剑给她看。”
李令月笑了一声,两手一拍:“窦姐姐这回只怕要失望而归了。”
见裴英娘迷惑不解,她笑着解释:“每一个千牛备身都是千里挑一的好儿郎,京兆府世家每年抢着和千牛备身联姻。执失校尉十一岁时入选千牛备身,却拖到现在还没订亲。我听阿娘说过,执失校尉志向远大,曾经在阿父面前发誓,说建功立业之前不愿早娶,所以阿父迟迟不为他指婚,等他什么时候外放出去,才会帮他操办婚事。”
裴英娘觉得原因应该没有李令月说的这么简单。
唐朝在很长一段时期里重用归附的外族将领,以夷制夷,巩固边疆。执失云渐是异族酋长和大唐公主的后人,身份敏感,他的婚姻,很可能关系到李治在军事方面的布局。
李令月回头张望,问昭善:“执失校尉果真舞剑给窦姐姐看了?”
昭善噗嗤一笑,“执失校尉不肯舞剑,圣人怕窦娘子胡搅蛮缠,让他随便舞了一段。”
她故意停顿一下,拖长声音,“执失校尉不敢违逆圣人的旨意,随手抓起内侍手里的拂尘,舞得虎虎生风——偏偏舞得太好了,把窦娘子给吓得嚎啕大哭,圣人和大长公主正安慰窦娘子呢。”
李令月哈哈笑,“了不得,窦姐姐总把别人吓哭,竟然也有今天!”
她幸灾乐祸了一会儿,怕淮南大长公主随时会想起她,不敢回寝殿,拉着裴英娘在太液池周围的楼阁里闲逛。
池中荷叶田田,微风拂过,莲叶起伏摇曳,浅绿、油绿、银灰色交相辉映。
几枝开残的荷花褪尽粉色外衣,只剩下一两片孤零零的花瓣,黄色莲蕊被南风吹落,跌在挤挤挨挨的荷叶上,刚从花苞中探出头的莲蓬只有婴儿小拳头大小,还没到吃莲子的季节。
李令月不信邪,非要宫婢给她摘几只莲蓬尝尝。
宫婢划着小船,采下一大捧新鲜莲蓬和莲花,送到岸边。
昭善剥开几只莲蓬,撕掉脆嫩的莲衣,里头的莲子只有小米粒大小,吃起来没甚滋味不说,还有点苦涩。
她们两人坐在池边,说说笑笑间,祸害了一大堆没有长成的莲蓬。
有人打东边走来,身后领着几名宫婢,“两位贵主,大王让奴给贵主们送些果品尝鲜。”
他示意身后的宫婢把漆盘送到李令月和裴英娘面前。
四只花边形状的漆盘,一盘饱满圆润的葡萄,一盘金灿灿的枇杷,一盘红艳艳的石榴,并一盘绿色甜瓜。
李令月咦了一声,“王兄怎么晓得我们在这儿?还给我们送鲜果吃?”
来人是八王院的内侍冯德。
冯德的脸色有点古怪,“大王……大王在池中赏景。”
李令月听了这话,吐吐舌头,笑着道:“晓得了,没想到王兄在用功,我们坐一会儿就走,不会吵到他的,你去吧。”
冯德退下。
裴英娘洗净手,拈起一枚甜瓜,咬一口,甜丝丝的,“阿兄在池子里做什么?”
总觉得李旦不是那种有闲情欣赏荷花的人。
李令月让昭善给她挖石榴,晶莹剔透的果肉盛在玛瑙小碟子里,愈显鲜红水嫩。
“王兄在看池子里的水鸟。”她压低声音,没像刚才那样大声嬉笑,“每年这个季节,王兄都会躲在池子里看水鸟,古古怪怪的。”
吃完半只石榴,李令月起身回寝殿,“别把阿兄吵烦躁了,咱们回去吧。”
裴英娘跟着站起来,想起那盒下落不明的糜糕,又坐回去,“我等等阿兄,阿姊先走吧。”
“你等王兄做什么?”
李令月使劲扯裴英娘的袖子,没扯动。
裴英娘想了想,说:“阿兄在池子里看水鸟,是为了观察它们的体形和游动的姿态,然后运用到书写时的笔法上去,我的字写得不好,没有筋骨,想向阿兄讨教一下他的心得体会。”
前有东晋王羲之从白鹅拨掌的动作中领会用笔的走势,如今李旦观水鸟,应该也是为了习字。
李令月听到诸如琵琶、练字、读书的事就头大,揉揉她的脸,“池边水气重,别坐久了。”
南风拂过,荷叶随风摇摆,绿浪翻涌,发出哗啦啦的簌簌声响。
李旦躺在小舟上,时不时有淡黄色的花蕊和冰凉的水珠从肥润的荷叶边沿滚落,飘洒在他的茶褐色衣袍上。
让冯德走了一趟,池边渐渐安静下来,不一会儿响起一串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两个叽叽喳喳的小家伙应该走远了。
李旦静下心来,双眸凝望着碧绿的荷叶丛,继续感悟水鸟腾空而起那一刻的酣畅淋漓。
直到夕阳西斜,晚霞漫天,潺潺的水波间闪烁着淡金色光晖时,李旦才让宦者靠岸。
到了岸边,冯德点头哈腰,笑着道:“大王,永安公主一直等着您呢。”
李旦蹙起剑眉,抬脚走到亭子前。
瓜皮、莲蓬散落一地,裴英娘吃完甜瓜、枇杷,百无聊赖,让宫婢摘来一串串白玉簪、鸳鸯藤和凌霄花,坐在栏杆里头编花环。
武皇后崇佛,年年捐出大笔钱物开凿石窟、修建佛寺,是个虔诚的供养人。
宫里的佛寺每年举办浴佛节,宫婢们负责在佛前供花,几乎每人都会一手灵巧的编花环手艺。
裴英娘在她们的指点下,勉强编出一只没有散架的花环,缠到手腕上,放在鼻子底下轻轻嗅闻。
李旦还没走近,就能闻到一股清冽馥郁的花香,黑如点漆的眸子扫视一圈左右,走到她面前,伸手碰碰她头上扎的小髻,又飞快收回手,“等多久了?”
“也没多久。”裴英娘站起身,“阿兄要回去了?”
“先送你回去。”李旦牵起她的手,袖子擦过她腕上的花环,花朵簌簌往下掉,“跟着你的人怎么全换了?”
忍冬烫伤手,半夏被禁足,下午跟着裴英娘出门的宫婢是两个尚衣局宫人。
裴英娘个子小,跟不上李旦的脚步,说话间微微喘气,“我正想和阿兄说这个。”
李旦察觉到她的辛苦,放慢脚步。他身上有股淡淡的花香,夹杂着细微的清苦冷涩。荷花的香气,远远闻着清新宜人,靠近了,才能闻到那一丝萦绕在宫莲里的苦味。
裴英娘脚步一滞,示意冯德和其他宫人远远走开,慢慢踮起脚,“阿兄。”
李旦看她一眼,弯下腰,和她平视。
裴英娘平时和他说话都要抬头仰望着他,几乎能闭着眼睛画出他的下颌形状。头一次认真和他平视,她发现他的眼睫长得格外浓,又长又密,这让他的眼神显得很温柔,仿佛满蕴深情。
此时的他,和初见时那个骄矜雍容的八王似乎一点都不像。
她匆匆扫一眼左右,小声问,“阿兄晓得东阁里哪些人是从前服侍过废王后的吗?”
李旦神情一凛,乌浓的眉睫轻轻颤动,“怎么?”
裴英娘不敢隐瞒,把王浮利用半夏,往宫里送了一盒糜糕的事情如实说了。
李旦双眼微微眯起,“王浮和王洵是你的表兄?”
裴英娘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张阿娘嫁进裴家的时候,我还小呢,不记得他们。”
裴拾遗和褚氏和离之后,为了赌气,前脚送走褚氏的嫁妆,后脚立刻把新妇的嫁妆抬进门,裴英娘那时候还没出生呢。
王浮和王洵频繁登门的年月,裴英娘还是个咿呀学语的小娃娃,根本不记得两位没有血缘关系的表兄。后来她长大了,王浮和王洵一个入朝为官,一个专心进学,很少探望张氏,彼此多年不见,她几乎没和他们打过什么交道,不是半夏提起,她压根不知道自己有两位表兄。
更何况,现在张氏不再是她名义上的继母,王浮和王洵基本上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李旦不动声色,把裴英娘送回东阁,揉揉她的发顶,“一盒糜糕罢了,不碍事,回头我让冯德把名单告诉你。”
虽然今天刚梳的螺髻被揉乱了,但感觉到他的安抚和回护,裴英娘觉得心里踏实了一点。
目送李旦远去,裴英娘才转身回内殿。
宫婢迎上前,“贵主,崔七郎给您送了一幅画。”
裴英娘茫然道:“送我的?”
她见过崔奇南几次,但每次都是远远站在一边看他几眼,从没打过交道,崔奇南怎么会送画给她?
宫婢把墨绿色丝绸包裹的画卷打开,是一幅很常见的仕女画。
画中一位头梳双刀髻,发簪脂红牡丹花,穿银泥纱罗衫、玫红诃子,手执圆月形团扇的美人,正斜倚在院中的一块山石上,将一只雪白的狸猫搂入怀中逗弄。
仕女仪态万千,肌理丰泽,举止高雅,雍容华贵,怀中的狸猫毛发细微,煞是可爱。
这幅画笔墨横姿,布局优美,粗看觉得平平无奇,只是一幅普通的仕女逗猫图,仔细看,才能感受到那种洒脱自然、不拘一格的温婉浪漫之处。
裴英娘问宫婢:“崔画师的画是直接点明送给我的,还是圣人转送的?”
宫婢答道:“是崔画师的僮仆送来的,太平公主也得了一幅。贵主的这幅是仕女图,太平公主的是一幅月下海棠。”
裴英娘点点头,她和李令月都有,那就没什么奇怪的了,“挂在书室里吧。”
不得不说李旦的效率实在是高得惊人,裴英娘找他打听废王后的旧人,原本以为怎么说也要查上十天半月的,哪知三天后,她从东亭散学回寝殿,发现外边空无一人,宫婢、内侍像是全部消失了一样。
穿过回廊往里走,才慢慢看到人影,内殿还是那几个在当差。
忍冬留在门口等裴英娘,“贵主早上刚走,程中监亲自领着姑姑过来,把所有人叫去训话,这会子还没放人呢。”
裴英娘环顾一周,发现被叫走的人都是年纪比较大的,留下的,全是李治亲自指派给她的宫人。
那些被叫走训话的,应该是和废王后有渊源的旧人。
午时,含凉殿的宫人照例过来请裴英娘去用膳。
裴英娘放下紫毫笔,换下汗湿的衣裳,梳了个清爽的家常小髻,穿一身轻薄透气的缥色轻容纱襦裙,往含凉殿的方向走。
忍冬在一旁为裴英娘打伞。她的手还没完全好,裴英娘本来想让她再休息几天,但想想觉得半夏和忍冬都不在身边,外人看在眼里,难免会起疑心——李旦昨天都出口问了,刚好忍冬的手已经好得差不多,执意要跟着,便默许了。
天气还算和爽,迎面吹来的南风含着花草的香气,沁人心脾。
李令月从回廊另一头走过来,和裴英娘汇合,姊妹俩并肩一起走。
昭善和另一个宫人紧跟在李令月身后为她打扇。
李令月一路不停地抱怨:“太热了!还没到盛暑,已经这么热了,往后还不知会多难熬!”
宫里有冰窖,终南山山巅常年积雪,宫里不缺冰。不过武皇后怕李令月贪凉伤身,不许她随意取用寒冰,所以每到夏天,李令月总是抱怨连天。
她生得丰润,格外怕热,平时又喜欢穿颜色深的衣裙,在太阳底下走一圈,一头的汗。
含凉殿依水而建,空阔旷朗,非常凉爽。
李令月一脚踏进含凉殿,顿时觉得浑身舒泰,“还是阿父这里凉快。”
李治歪在坐褥上看书,他眼睛不好,鼻子都快凑到书卷上了,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笑容和煦。
看姐妹俩都热得脸颊红扑扑的,他轻笑一声,招手唤来内侍,吩咐几句。
宫人应喏,敲碎冰块,从掐丝刻花冰鉴中捞出冰藏的水果,把果肉和凝冻状的酥酪浇在细绵如雪的冰粒上,淋上甘甜的蔗浆,一碗祛暑的甜点就做好了。
李令月和裴英娘盘腿坐在李治身旁,一人捧着一碗,吃得头都不抬。
李治不许二人多吃,看她们吃完一碗,不顾李令月哀求的目光,让内侍把剩下的撤走,“这几天不许淘气,再过三四天,我带你们去九成宫避暑。” 大唐第一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