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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雨初歇,寒蝉凄切。
雨水顺着飞檐坠落,敲打在青石条铺设的甬道上,时疏时急,水声嘀嗒。
风声呼啸,芭蕉丛肥阔的叶片拍打在一起,发出啪啪的响声。
寝房里点了炉子,炭火烧得正旺,鎏金花鸟纹铜炉里赤红一片,烛火摇曳,淡黄的光晕倾洒在铜炉上,光华万千。
裴英娘悄悄睁开眼睛。
帐影朦胧,木炭毕剥燃烧。端坐炉前的人手里捧着一卷书册,在灯下细细品读,清峻的侧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前晚李旦守了她一夜,昨晚他也来了,每次都是入夜后神不知鬼不觉进来,然后在晨光熹微前默默离开。
今天裴英娘刚睡下不久,听到窗棱咯咯吱吱响,凉风拂起纱帘,一双锦缎皂靴踩在竹根青缠枝蕃莲氍毹毯上,李旦带着一身寒凉水气,走到屏风外头,看她已经安睡,自顾自翻出书册,坐在炉前看了起来。
裴英娘犹豫着是继续装睡呢,还是起来和李旦打个招呼。
自从剖白心意以后,他像是突然挣脱桎梏一样,得寸进尺,步步紧逼,以前恪守规矩,言行谨慎的相王,竟然一而再再而三深夜潜入她的寝室。
他肯定提前把使女们打点好了,李治派来的亲卫因为前夜疏忽,被他责罚了一顿,不知今晚是不是还尽忠职守,躲在外面听壁角……
如果闯进来的是别人,早被裴英娘一顿棍棒打出去了,但是这个人是李旦,她一点都不怕,也没有生气。这种时候,知道李旦一直守在身边,她夜里确实睡得更安稳了些。
烛火燃尽,火光急促晃动几下,化为几缕青烟,飘散在空气中。
屏风外面骤然暗下来,李旦似乎看得很入神,依然手不释卷,就着微弱的炭火光芒,继续看书。
裴英娘叹口气,坐起身,掀帘下床,光脚踩着没及脚踝的氍毹毯,走到屏风后面,揭开灯罩,换上一枝新蜡烛。
柔和的灯光如水一般从纱罩中流泻而出,侧间恢复明亮。
葱白裙裾扫过氍毹毯,窸窸窣窣响,李旦抬起头,眼瞳清亮。
他早知道她醒着。
裴英娘被他看得脸上微微发热,点好灯,搂着隐囊,歪坐在铜炉旁的软榻上,“歇会儿罢,别把眼睛熬坏了。”
李旦从善如流,抛下书卷,含笑看着裴英娘,眼神专注。
裴英娘轻咳两声,浑身不自在,眼睛四下里乱瞟,就是不看他。
李旦忽然站起身,高大的身影近在咫尺,带着淡淡的威压,像一座难以撼动的巍峨高山。
裴英娘呼吸一窒。
李旦径直从她身边走过,不一会儿走回来,抖开一条衾被,盖在她身上,把她从头到脚拢得严严实实的。视线落在她光着的双脚和纤巧的脚踝时,动作停了一下。
欺霜赛雪、凝酥娇嫩的玉足,枕在海棠红穿枝曼陀罗花锦褥上,灯光映照之下,红的愈红,白的愈白,引人遐想。
裴英娘感觉到李旦瞬间的紧绷和屏住的呼吸,心口砰砰直跳,赶紧把脚缩到衾被底下,斜眼看着他,神情戒备,说好在等她想明白之前做正人君子的!
李旦嘴角微微勾起,退回炭炉另一侧,挽袖斟了一杯茶水,递到裴英娘手里。
裴英娘低头吃茶,茶盅是温热的,清甜的茶水滚入喉咙,沁人心脾。
窗外北风呜呜吹着,庭院里的花木沙沙响,两人隔着一炉燃烧的炭火对坐,火光映在脸上,暖洋洋的。
咚的一声,裴英娘把空了的茶盅放回几案上,她知道,李旦在等着她开口。
她不主动说什么的话,李旦肯定会就这么沉默着坐到天亮,太狡猾了!
她脸上浮现出几丝懊丧,要说什么呢?
李旦暗示过好几次了,如果她不答应,他可能真的躲到冀州去,从此天各一方。
裴英娘舍不得他走。
但是用拖拖拉拉的方式挽留他,对他不公平,对她自己也不公平。
所以她必须先理清自己的思绪,明确自己的想法,再给李旦一个确定的答复。
他等了这么久,她不能含含糊糊敷衍他。
两世都没谈过恋爱,裴英娘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只会在确定自己没有动心时粗暴直接地拒绝别人,还从来没有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而踟蹰犹豫这么久。
她不讨厌李旦,作为妹妹,她亲近他,信赖他,当然也是喜欢他的,但是突然从兄妹变成恋人——不,按李旦的想法,是同床共枕的夫妻,实在有点不适应。
不过除了最初的错愕震惊,她其实并不反感李旦的感情,一个人独处时,想及从前种种,偶尔会有后知后觉的欢喜掠过心头。
但是她还没及笄,成亲好像太快了呀……要知道,她以前可是打算等到十八岁再去想选婿的事呢!反正李治和李旦都愿意纵容她,不会催她出嫁,拖到二十岁也没人敢说什么。
她那时候哪里想得到,李旦正一门心思等着娶她!
裴英娘总不能和李旦说,我挺喜欢你的,但是我不想嫁人,不如我们先谈恋爱吧,等彼此摸清楚对方的脾性,时机成熟了再成亲?
即使是民风开放、洒脱豪迈的长安老百姓,也没有婚前恋爱一说。
而且对李旦而言,喜欢的话,就得马上娶回家去。不习惯?成亲以后慢慢就习惯了。
他骨子里是个古板规矩的人,做出超越兄妹界限的逾越之举,就会负责到底。
何况他都二十多了,在这个时代,三十多岁就能当祖父母。他等了这么几年,再让他等下去,未免太不近人情。
“表哥……”裴英娘试着喊了一声,不等李旦作出回应,她自己先笑得花枝乱颤,拍着隐囊,连连摇头,“不行,我叫不出口。”
李旦的反应比裴英娘预料中的要敏捷得多,她开始介意身份,就表示她愿意尝试接受他的情意,所以需要抹除阿兄这个亲昵的称呼。
刹那间,狂喜犹如排山倒海,奔腾呼啸而至,铺天盖地,彻底将李旦淹没。
这一刻什么都不重要了,这几年的隐忍、痛苦不过是过眼云烟,她如花的笑脸,足以治愈所有苦痛。
她答应他了,过不了多久,她会花钗翟衣嫁给他,成为他的妻子。一辈子待在他身边,谁也抢不走。
李旦放空片刻,重新找回神智,脸上面不改色,袖子里的手却在微微发抖,“叫不出口不要紧,以后直接叫郎君好了。”
他迫不及待,根本等不到她还俗,此时、此刻,他就想听她这么叫他。
打蛇随棍上,说的就是李旦。
裴英娘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婚姻是关乎一辈子的大事,她现在很严肃,很认真,容不得任何调笑,“我对兄长和丈夫的要求是不一样的!”
李旦压低嗓子笑了笑,眸子里像掺了璀璨星夜,亮晶晶的。
“你不许纳妾!不许豢养歌姬!不许狎妓!不许和平康坊的花娘勾勾搭搭!外面的事我不管,里头的事得听我的,我犯错了,你要帮我描补,不许嫌弃我!”裴英娘靠在隐囊上,眉尖轻蹙,掰着指头一句句道,“不许夜不归宿,回不来必须说清楚在哪儿歇宿!我不管账,但是王府的银钱来往必须经过我点头!”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总觉得好像遗漏了什么,皱眉仔细回想。
早知道应该记在纸上的。
“英娘。”李旦挪到裴英娘面前,正襟危坐,拉起她蜷曲的手,轻轻握住,温言道,“不管发生什么,在你面前,我永远不会变,你不用害怕。”
他终于可以娶她了,从此能光明正大把她揽进自己的怀里怜爱疼惜,他只会更加百倍地对她好,怎么舍得伤她的心。
裴英娘咬了咬嘴唇,看着李旦的眼睛,一字字凶巴巴道:“我不怕,你要是敢欺负我,我就真的出家做女道士去!”
她原本想说和离,想了想,觉得这两个字眼太伤人了,哪怕是玩笑话,她也说不出口。
李旦听出她说这句话看似是在说笑,其实是非常认真地在警告他,微微一笑,抬起她的手,滚烫的唇落在她指尖,“没有这个可能。”
十指连心,潮热的吻印在指尖上,一阵阵酥麻,粗糙的胡茬擦过手背,有点疼,强烈的气息扑面而来,裴英娘颤了一下,想收回手,李旦紧紧攥着不放。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嘴唇像是要烧起来了一样。
裴英娘觉得自己应该强硬一点挣开他,又觉得既然说清楚了,好像恋爱中的男女用不着那么忌讳,反正是要嫁给他的……青春年少的小娘子,刚刚转换身份,第一次认真用看情郎的眼光看李旦,委实不知道该怎么拿捏分寸,她其实也是怕的,怕李旦因为她的笨拙而受到伤害。
犹犹豫豫间,李旦已经松开她的手,低头深吸几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早点安置。”
他俯身抱起她,连着她身上盖着的衾被。
隔着厚厚的织物,能感受到他坚实有力的双臂,裴英娘抿紧唇,脖颈很快感觉到软枕的细滑松软,李旦放下她,仔细掖好被子,拢上纱帐。
裴英娘抓住他的衣袖,“我真的不怕了,亲卫在外面守着,你早些回去吧。”
今晚他们这么一番长谈,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了,亲卫估计会连夜进宫通报李治。
而以李治的脾气,肯定要立刻召见李旦问个清楚。
李旦轻声道,“好。”
他等着裴英娘睡着,坐在床帐外,凝望许久,久到天色发白,才转身离开寝房。
刚合上窗户,一个精壮汉子从墙角廊柱背后窜出来,挡住他的去路,“相王,圣人命你即刻进宫,不得有误。”
李旦没有丝毫意外,神情平静,低头整理衣襟,“走罢。”
正好和阿父商量一下把婚期订在哪天合适。 大唐第一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