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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令月见到裴英娘时,先是惊喜,然后是惊恐。
她看到杏花上缠着的丝帕,认出是裴英娘的——她们姐妹俩小时候一起玩耍,有很多姐妹之间的小秘密,一看到丝帕上的特殊记号她就明白了。
打发走送杏花的人,她按耐住激动,等裴英娘的人上门来——结果等到的竟然是本人!
别人看不出来,她一眼就能认出上门拜访的女冠就是小十七!
李令月激动得要跳起来了,不过房里不止她一个人,她咳嗽一声,端起茶盅喝口茶,装模作样道:“我近日拜读经文,有很多疑惑的地方,特意请女冠前来解惑,女冠一路辛苦了。”
身穿浅色袍衫,头戴团窠联珠花树对鹿纹锦帽的女道士向她微微颔首。垂纱遮掩,看不出面容,声音听起来沉重粗哑,“能为公主解惑,不甚荣幸。”
她身后两个做道士打扮的小童也跟着奉承李令月。
房里的使女们暗道可惜,看女冠走路时的身姿形态,她们以为面纱下的面孔一定貌若仙姝,谁知声音竟然如此难听,只怕容貌也不如何,不过是外边瞧着好看罢了。
难怪要用帷帽遮住脸,到了公主面前都不肯摘帽。
看到裴英娘故意装出谄媚之态,李令月差点喷笑,耐住性子说了几句场面话,她斥退房中婢女,把一脸茫然的薛绍也赶走了,拉下帘帐,推着裴英娘走到内室,“你不要命了!被人发现怎么办?”
裴英娘掀开帷帽垂纱,一甩拂尘,捏了个手势,眨眨眼睛,“阿姊放心,我以女道士的身份行走,出入必定以帷帽遮住全身,没人认得出来。”
其实认出来问题也不大,就说是仙女下凡了,然后趁乱躲进人群就成。
这些时日,各地已经传出不下数十起有关裴英娘的传说。
乾陵附近的山民说常常在山间看到裴英娘,她饮仙露,食浆果,腾云驾雾,无所不能。
有人言之凿凿,说看见她在扬州荡舟。
有人反驳说亲眼目睹她出现在泰山。
有南下的商队说在沙漠里遇到风暴,不知被卷到哪里去了,快要渴死时,得到裴英娘的指引,才能顺利找到绿洲。
从南洋归来的水手则说裴英娘成了海神,夜里会幻化出各种不同形态,围着海船嬉戏。
每天都有人号称自己看到裴英娘了,反而有利于她隐藏自己的踪迹。
如果她此刻出现在洛阳北市的繁华曲巷间,引发轰动,事情传到皇城,那些官吏只会一撩眼皮,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屑,“今儿个又有哪家老者三生有幸,见到皇后显灵了?”
小吏们快被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谣言折磨疯,谁敢咋咋呼呼冲到公廨说看到皇后,他们立马甩那人几巴掌!
大隐隐于市。
武太后要忙的事太多了,她没有心思关注一个被明崇俨预言会尸骨无存的儿媳妇,而裴英娘前期的准备工作十分充分,后期又有无数人在各地炮制各种“皇后显灵”的神迹,帮她转移注意力,她现在很安全。
况且,李旦也没有打算让她一直躲到武太后死的时候。
李令月揪揪裴英娘的脸,“你呀你!”她拉着裴英娘坐在床沿边,“既然来了,凡事有我呢,你就安安心心待在公主府里。”
裴英娘甩开拂尘,目光落到李令月的微微凸起的小腹上,目光柔和下来,“胤郎要有弟弟妹妹了?”
李令月嗯一声,神色平静,“我留在府中养胎,外面的事影响不了我……阿娘对我到底还是有几分真心的。”
裴英娘拍拍她的手。
李令月笑了笑,抬手捏裴英娘的脸,“好久没见到你,你总算养胖了一点。”
阿父走的时候,英娘瘦得下巴都尖了。
裴英娘笑着说,“阿姊也胖了点。”她顿了一下,轻声道,“胖点好,阿父喜欢我们胖一点。”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微笑着说起李治生前的一些趣事。
这一次姐妹俩没有哽咽流泪。
乾陵的地下玄宫早已修建好,接下来是一些地面工程。李治已经入土为安,带着他生前最喜爱的古董珍玩、字画书帖长眠地下。
逝者已矣,她们怀念阿父的同时,更要好好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
不知不觉到了日暮西垂的光景,倦鸟归巢,远处传来渺远的鼓声,提醒老百姓们坊门即将关闭。
“要不要告诉八兄?”李令月看一眼窗外,窗棂间一片璀璨金光。
她皱眉问,“他知道你来洛阳了?”
裴英娘摇摇头,扣着李令月的手,“阿姊,先不要告诉阿兄,一个字都别说,我走之前托人给他送了一封信,他以为我嫌山上闷得慌,跑到新罗去了。现在时局紧张,我不想让他分心,等到合适的时候,我会告诉他的。”
如果李旦知道她此刻也在洛阳,一定会提心吊胆,患得患失,没法专心应付武太后。
李令月稍一沉吟,答应下来,沉声叮嘱裴英娘,“知道的人越多越危险,连三郎也要瞒着。除了我,只要有第三个人在场,你就得戴上帷帽。”
不知是不是做了母亲的缘故,李令月越来越稳重了。
裴英娘扑哧一笑,“阿姊放心,我晓得轻重,不瞒你说,我在洛阳待了一阵时日,城里各处都有我的人手,皇城和上阳宫那边我不敢靠近,其他地方不碍事,我既然能偷偷潜进来,自然也能神不知鬼不觉溜出去。”
李令月摇头失笑。
姐妹俩亲亲热热说着话,外面使女在叩门,薛崇胤午睡醒来看不到母亲,扯着嗓子大哭,乳娘哄不住,只能把他带到正院来。
“胤郎多大了,是不是会走路了?”裴英娘戴上帷帽,拨开垂纱往外张望,剪水秋瞳,依稀还是少年时那个狡黠明媚的小娘子,说话间仍然带着天真的稚气,“会叫人了吗?”
李令月轻轻拍一下裴英娘的手,嗔道:“早就会走了……你这个姨母怎么当的?”
裴英娘哈哈笑,“好吧,我这个姨母当得不称职,那舅母呢?”
薛崇胤走路还不大稳当,颤颤巍巍的,乳娘怕他摔倒,一只手放在他背后,小心翼翼扶着他进门。
裴英娘透过垂纱往外看,小小的粉团儿,穿戴整齐,颈上挂着璎珞圈,活泼可爱,进房以后,直往李令月怀里扑。
还没学会走,已经惦记着跑了。
她掩好帷帽,唇边含笑,没有出声。
都说外甥似舅,阿兄小的时候,是不是和薛崇胤一样粉妆玉琢?
※
寒食前后是踏青游春的好时节。
洛阳城的仕女郎君们乘车、骑马出游,进出城门的几条长街车马塞道,熙熙攘攘,宝马香车,华盖如云。
与此同时,反对武太后的宗室不甘坐视她窃取李氏江山,纷纷起事。
宗室们私下联络:“太后必定诛尽诸王,我等如不起事,李氏绝嗣矣!”
四月底,琅琊王冲在博州长史的帮助下募兵起事,因完全不通军事,很快兵败,被部下所杀。
其父越王贞为了响应儿子,在豫州起兵,武太后命左豹韬卫大将军鞠崇裕为中军大总管,率兵十万前往讨伐,越王贞兵败自尽。
百花盛放,欣欣向荣的暮春初夏时节,武太后磨刀霍霍,以彻查琅琊王和越王叛乱之事为借口,开始一场针对李唐宗室的血腥大屠/杀。
她下令于丽景门别设推事院,任命武承新为侍御史,武攸暨从旁协助,负责审讯诸王,查明琅琊王冲的同伙。
端午佳节,暑气蒸腾。
常乐大长公主因公开咒骂武太后,帮助叛军购买甲胄兵器,罪不容诛,被逼自尽。
驸马赵瑰痛失爱女赵观音后一直卧病在床,得知老妻也被鸩杀,伤心之下,病发而亡。
五月中旬,高祖李渊之子,已是七十岁高龄的霍王李元轨,被甲士装进囚笼之中,流放黔州,不到十天,便死在陈仓。
其子江都王绪被斩于江都。
五月末,韩王元嘉与鲁王灵夔被武太后亲信堵在府中,奉诏在家中自尽,家产尽数没收。
韩王元嘉的三个儿子俱被斩首。
六月初,高宗李治之弟,已是耳顺之年的纪王慎,被装入囚车里,流放巴州,苦苦煎熬一个月后,死在途中。
纪王慎的儿子全部被杀。
舒王也遭到流放,万幸他身体健壮,熬过颠簸的行程,顺利到达流放地利州。
短短几个月内,李氏宗室中,霍王元轨、韩王元嘉、舒王元名、徐王元礼、越王贞等满门被杀,其他亲王虽然有个别子孙逃过一劫,但大多数被发配至岭南更偏院的荒凉之地,十不存一。
武承新搜查琅琊王的府邸时,发现他写给众位亲王、世家姻亲等人的信件。
凭着这些信件,武承新以各种非常人能想象的刑罚手段,栽赃,陷害,威逼,屈打成招,查出越来越多的“同伙”,到最后,受到牵连的人数超过万人,几百户世家贵族遭到血洗。
之前武承新手刃宜州刺史,打败李敬业的叛军,少年郎君,立下赫赫战功,很快扬名天下。
而这场对李唐宗室的大屠/杀落下帷幕后,武承新的名字再一次传遍大街小巷,他成为人人谈之色变的冷血酷吏,能止小儿夜啼。
老百姓们思想单纯,武太后听政多年,颇有政绩,他们对圣母神皇并无多大恶感。
武承新和武承嗣就不同了,作为专门替武太后排除异己、诛杀忠良的鹰犬,他们承担了所有人的怒火,是老百姓们最痛恨、最厌恶的奸臣。
尤其是宗室皇亲,恨不能噬其肉,啃其骨,将两人挫骨扬灰。
※
阿福再也不提起蔡净尘这个名字了,一开始是不敢,后来是不屑。
投靠武太后并没有什么可耻的,识时务者为俊杰,想要往高处爬,必须做出牺牲。
但是武承新连无辜的妇人和孩童都不放过,罗织罪名,构害宗亲,把做人的基本良知都丢弃了,阿福不承认他是以前那个忠诚的蔡净尘。
蔡净尘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至少也不是大奸大恶之人。
现在的武承新,根本就是个草菅人命的屠夫!
蔡净尘仍然通过各种方式向裴英娘传递消息。他不知道她在哪儿,唯一能确定的是她还活着,于是他坚持不懈地提醒她哪些人不可信,哪些人在为武太后密谋什么。
枇杷成熟的季节,李令月特意吩咐下仆搜罗来最新鲜的枇杷,给裴英娘尝鲜。靠着运河的便利,洛阳的东西市不缺南方货。
裴英娘坐在窗下剥枇杷吃,指间汁水淋漓。
昨天李令月进宫去了,回来时拉着她说了很久的话,万象神宫修建得富丽堂皇,明堂以九只铁龙簇拥一只展翅高飞的金凤,武太后的心思,昭然若晓。
宗室皇亲死得七七八八,满朝文武匍匐在武太后脚下,噤若寒蝉。
时机已到,武太后决定举行拜洛受图典礼,开始收割她的胜利果实。
最后一颗枇杷吃完,裴英娘拈起丝帕,逐根擦拭纤纤十指。
该告诉李旦了。 大唐第一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