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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殿一片其乐融融。
爱女怀孕的喜讯很快传到武皇后耳中,她正和心腹朝臣商议事情,闻言笑了笑,让上官璎珞代为出面,请高僧去公主府为李令月祈福。
李令月没有见到武皇后,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口气。
自从成亲以来,她越来越怕母亲,有时候觉得母亲城府太深,对她这个嫡亲女儿也时时防备,有时候又觉得母亲还和以前一样疼爱她……
只有阿父真心为她高兴。
李旦即将迎娶裴英娘,李令月又传出喜信,不管武皇后和两位年长的皇子私底下怎么争锋相对,暗潮汹涌,宫里还是一团和气,处处洋溢着欢快气氛。
腊八那天,武皇后抽空带李令月去寺中礼佛。
她言笑间捐献大笔财帛扩建佛寺,寺中僧人拜谢不迭。
当夜李令月回到公主府,洗漱过后,一个人独坐良久。
母亲为她祝祷时,神情虔诚。关爱之情,绝不虚假。
她不明白,朝堂上翻脸无情、手段狠辣的天后,和寺庙里温柔可亲的贵妇,到底哪一个,才是她的母亲。
帐外传来薛绍沙哑的声音:“公主,都四更天了,早些安歇吧。”
奉御叮嘱二人这段时间不要同房,他们头一次为人父母,手忙脚乱,老实照办。
但是李令月心里紧张,辗转反侧,时常惊醒。
薛绍干脆搬回来,每晚睡在外边脚踏上,能随时照顾她。
听到丈夫半梦半醒间的关怀,她撇下心中苦涩,示意昭善移灯却帐,准备就寝。
她马上就要当母亲了,或许那时候,她能看懂阿娘在想什么。
腊月的雪陆陆续续飘了十几天,间或晴朗,不等积雪消融,很快又搓绵扯絮。
阿福赶在年底返回京兆府,除了带回大批精美瓷器以外,还奉上几车珠宝。
“泉州多番客,仆趁便亲自走了一趟泉州,这几车鸦忽、琉璃是用瓷器换的。”
隆冬时节赶路,其中艰险辛苦,自不必说。阿福轻描淡写说了些路上的事,笑嘻嘻拱手道,“娘子不日就要出阁,得赶在大礼前多打制些珠翠。”
旁边捧着账册的阿禄忍不住狠狠拍一下阿福的脑袋,在娘子面前嬉皮笑脸的,不怕蔡四抽他吗!
裴英娘先让阿福下去休息。
庭院里白雪皑皑,她穿上高齿木屐,搀着半夏的手去看瓷器。
洪府当地的土壤里含有某种特殊的矿物质,工匠们用当地的瓷土烧制出来的瓷器釉色纯正,式样优雅,胎质细密,比京兆府附近出产的瓷器要美观得多。
时下王公贵族和宫廷中多用金银玉器,很少使用瓷器。除了迷信金银玉器能够延年益寿之外,另一个原因,就是彼时日常使用的瓷器样式简单,品质粗劣,实在上不了台面。
好的瓷器不是没有,但数量有限,并未形成风尚。
瓷器需要一个特定的,高雅的,让人痴迷的特质,才能引起人们的疯狂追求。
那个特质,就是茶。
新式煎茶法的推广,便是在为瓷器的出场做准备。煎茶配上艺术品一样的各色瓷盏、瓷碗,赏心悦目,一定能折服喜欢附庸风雅的贵族子弟。
她挑选出质量最上等,颜色、纹样最符合李治和武皇后审美的瓷器,命人送去蓬莱宫。
胡风东渐,宫廷内外流行的色彩偏于浓丽、明朗,富丽堂皇,饱满活泼。
匠人们烧制的瓷器也以时下最流行的纹案配色为主。
阿禄问裴英娘瓷器要怎么卖,该卖给谁。
裴英娘摇摇头,“不卖,只送。”
阿禄茫然道,“全部送人?”
“全部。”裴英娘让忍冬把拟好的名单交给阿禄,“一家家送,务必赶在元日前办妥。”
阿禄没有多问,恭敬应是。
临近过年,宫里时常派车至亲仁坊接裴英娘进宫欢庆佳节。
世家大族、侯门公卿送到武府的帖子叠起来快有半人高,她借口备嫁,不便出门,全部推了,只偶尔去宫里陪伴李治。
除夕前夜,她干脆收拾妆奁衣裳回东阁住。除夕前后她要频繁出席宫里的各种酒宴,一来一回浪费辰光不说,路上颠簸太折腾了,不如索性在宫里住几天,等过完上元节再出宫。
李令月有孕在身,不能吃酒,宴会一律推拒,安心留在公主府调养身子。
裴英娘以为她会嫌寂寞枯燥,特意抽空去公主府探望。
谁知李令月乐呵呵道:“年底琐碎事情实在太多了,我忙不过来,正好借着双身子躲懒,清净清净。府里的事我都不爱管,全丢给三郎。”
曾经逢宴必至,无宴不欢的太平公主,也有厌烦酒宴的时候。
除夕当夜,宫里燃起巨大的篝火,火光冲天,高达十余丈,将宫苑广场映照得恍如白昼。
麟德殿殿前大摆筵席,席上山珍海味,琳琅满目。
按往年的规矩,帝后盛装出席,带领后妃、公主、亲王和王孙们聚饮,一起观看傩戏。
因为宫中除了武皇后以外,没有其他后妃、皇子、皇女,内殿酒宴上便只有李治、武皇后和他们的儿女:
太子李弘和太子妃裴氏,六王李贤、六王妃房氏和六王府的几位庶出郎君,七王李显和七王妃赵观音,相王李旦和准相王妃裴英娘,以及薛绍、李令月夫妇。
其他皇室宗亲在各自的宅院和家人守岁。
李弘多病,近年很少在公开场合露面。今天除夕,他勉强打起精神坐在李治下首的席位上,神态恹恹。
李贤神采飞扬,凤目在满殿辉煌的烛火映衬下亮得惊人。
赵观音神色萎靡,不敢大声说话,房氏主动和她攀谈,她受宠若惊。
李令月吃着一碗热黍臛,时不时和薛绍交头接耳。
因是宫中大宴,宫婢、内侍环伺左右,殿外还有应邀前来观看傩戏的学士、大臣、外国留学生,众目睽睽之下,裴英娘没敢盘腿坐,正正经经跪坐在李治身侧的席位上,表情严肃,稳重端庄。
坐不了一会儿,她开始走神。
窸窸窣窣一阵响,旁边靠过来一个黑影,一勺汤浴绣丸落进她的摩羯纹银碗里。
李旦挽着袖子,正为她夹菜。
他低着头,眼眸微垂,烛光下的侧脸半明半暗,没说话,夹菜的动作自然而然。
使女们看相王亲自伺候未来的相王妃,捂嘴低笑,纷纷避开。
太子夫妇,李贤夫妻,李显和赵观音,连武皇后都看过来了,裴英娘脸上火烧一样,连忙按住李旦的手,低声说:“阿兄,我自己来。”
平时私下里相处,李旦怎么纵容她都不要紧,现在可是在御宴上,那么多人看着呢!
李旦挑眉,顺势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几下,“不碍事,随他们看。”
他抬头环顾一周,眉眼清淡,丝毫不把李贤脸上的惊愕和李显的挤眉弄眼当回事。
众人见他如此理直气壮,一时倒不好说什么。
裴英娘余光看到太子妃和房氏眼神闪烁,李令月也在朝她吐舌头,唯有赵观音的反应最平静。
她想了想,没有抽回手,任李旦继续服侍。
老内侍凑到李治身边,笑着道:“大家快看,诸位亲王在笑话相王呢!”
李治面带疑惑,扭头看向侧席。
李旦和裴英娘同坐一席,一个神情温柔,挽着袖子给另一个夹菜,一个坦然自若,用眼神指示他自己想吃什么。
周围的使女们窃窃私语,太子、李贤、李显也忍不住频频偷看他们。
李治笑了笑,皱纹遍布的脸舒展开,神色温和。
裴英娘深知礼尚往来的道理,也挽起袖子,帮李旦盛汤。
她盛的是一碗驼峰羹。
驼峰肉是八珍之一,她一直想尝尝,但是想到行走在东西市的骆驼那风骚不羁的姿态,总觉得下不去嘴。
李旦爱吃驼峰肉。
麟德殿和御膳房离得远,又是冬日,尚食局怕送菜的途中汤羹变冷,影响口感,不止想方设法让提盒更保温,还特意挑选出五十名腿脚灵便的内卫负责传膳,甚至想请示武皇后,以快马传送佳肴。
裴英娘给他们提了一个建议,往提盒里塞几层棉花就够了!
尚食局试过之后,愉快地采纳了她的意见。
棉花保温的法子是真好使,她托着卷草纹金碗,手指能感觉到汤羹的滚烫热度。
李旦没有动,垂眸看他,唇边含笑。
她耐心十足,把汤碗挪到李旦跟前,帮他挽起袖子,银筷递到他手心里,还作势对着汤碗吹口气,笑着说,“阿兄请用。”
李旦这一次动了。
裴英娘腹诽,阿兄好像又变得傲慢起来了。
今晚家家户户都要在庭院中燃起庭燎,庆祝新年,普通人家烧的是柴火。而皇宫的篝火里燃烧的木材,并非普通木材,每一根都是贵重的沉香、檀木,浓郁的香气缭绕在蓬莱宫上空,随风飘到十数里外。
裴英娘手里擎着酒杯,看一眼熊熊燃烧的大型庭燎,很想叹一句,罪过可惜啊!几百车沉香、檀木,就这么粗暴的往篝火里一扔,噼里啪啦烧上一整夜,化为飞灰,除了久久不散的香味之外,什么都不剩下,太奢侈了!
她靠近李旦,压低声音说:“阿兄,以后我们守岁,绝不能烧檀木!”
殿外琵琶、箜篌、羌笛、羯鼓齐奏,教坊舞伎配合着悠扬的曲调,翩翩起舞。
李旦低头,看着裴英娘,内殿灯火通明,她的脸像最上等的美玉,散发出淡淡的光泽。
“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唱礼官的祝福祷告声响彻大殿。
龟兹乐人们全神凝注,曲调骤然变得奔放密集,激昂热烈。
席间众人纷纷放下银筷酒杯,肃然起敬。
明亮的火光中,千余名头戴面具的舞者呼喝着奔入广场,整齐的脚步声震得席案上的酒杯不停打晃,声震云霄。
傩戏开始了。
驱傩仪式盛大隆重。
青衣画裤的是傩母,朱衣画裤的是傩翁,二人装扮成鬼神。其余一千多人是傩鬼。
傩鬼们手舞足蹈,动作夸张诡异。
这是在表现驱赶疫病、恶鬼,以祈求来年风调雨顺,顺遂平安。
“令月,十七……”李治下意识看向身边。
往年每次傩戏开演,两个小娘子都会吓得瑟瑟发抖,扑进他怀里撒娇。
他一手一个,搂着姐妹俩,安慰哄劝,两人才敢大着胆子继续观看驱傩仪式。看到害怕的地方,又一头钻进他的袖子里。
依偎着强大的父亲,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抬起袖子,礼服宽大的几层袖衫扫过席案,但并没有人顺势抓着他的袖子躲到他怀里求庇护。
李令月和薛绍的席位在武皇后旁边。
李令月满脸含笑,不仅不怕场中青面獠牙的傩翁傩母,还饶有兴致地观看傩舞,和薛绍有说有笑,品评今晚的歌舞。
裴英娘脸色有点发白,看着状若疯癫的傩翁傩母的目光十分畏惧,又忍不住想看。
李旦知道她素来怕驱傩仪式,脸上不动声色,面无表情,但手臂却揽在她腰间。
两个小娘子都长大了,有人保护关怀,不必事事依靠父亲。
李治收回袖子,长叹一口气。
他收敛惆怅之色,叫来老内侍,含笑道:“把准备好的面具取出来。” 大唐第一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