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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台的宫婢内侍忙成一团。
天气慢慢暖和起来,卯时天便亮了,廊前的杏花迎着朝阳盛开,艳如红霞。
花树下设锦帐香榻,几案齐备,四面竖起围幛挡风,鎏金银茶炉里的茶饼散发出一股苦涩的浓香。
裴英娘歪坐在锦榻上,拈起一枚鲜红樱桃,蘸一点糖蒸酥酪,刚抬起手,手腕被扣住了。
李旦低头,从她指尖咬走樱桃,冰凉的唇擦过她的指腹,然后继续看他的书。
裴英娘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说什么要陪她赏花晒太阳,结果却总和她抢吃的!
她干脆伸手一捞,把琉璃碗抱到自己膝前,“这是我的,不许和我抢。阿兄你真想吃,让冯德再给你调几碗。”
不是她小气,她只是不喜欢别人从她碗里抢吃的。
李旦没抬头,嘴角微微勾起,笑了一下。
裴英娘不理他,一颗接一颗吃酪樱桃。
半夏和忍冬时不时走到花树下禀告事情,她怀孕的消息一经公布,满朝哗然,女皇派心腹羊仙姿来甘露台探望她,赐下礼物若干,之后朝臣们的贺礼便源源不断送到甘露台,这几天甘露台里里外外的宫婢们忙得脚不沾地。
辰时的钟声响起,李旦抛开书册,搀裴英娘起来,“我陪你走走。”
奉御叮嘱她月份大了以后,最好不要整日躺在榻床上,没事在庭院里转转,多走动一下,免得以后不好生产。
肚子一天天鼓起来,她最近愈发懒了,不怎么想动,半边身子压在李旦手臂上,让他抱着她走,“阿兄,奉御说我什么时候生?”
前几个月除了胃口变大一点,她几乎没什么害喜的症状,开春之后孕吐猛然剧烈起来,什么都吃不下,看到饭菜里的油星就想吐,天天汤水滋补,人却显见着瘦了。夜里躺在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忍不住心酸,怀孕真是遭罪。
为了照顾她,李旦叫冯德撤走矮榻,挪回内室睡,每天临睡前为她按摩浮肿的双腿。
李旦的手指拂过她的鬓边,替她抿起散乱的发丝,“差不多是溽暑焦月的时候。”
裴英娘眉尖微蹙,抬头看一眼枝头缤纷灿烂的花朵,“还有好久。”
李旦拍拍她的发顶,“累了?”
她皱着眉,乌溜溜的眼珠骨碌碌转来转去,“还好。”声音低了一些,努力踮起脚,小声说,“我们不能抱怨,不然孩子会委屈的。”
她说得很认真,李旦轻笑,怕她摔了,弯腰环抱住她,目光和她平视,“如果是儿子,我就求母亲册封他为皇太孙。”
裴英娘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一切对她来说太陌生了,她还在适应当中,“如果是女儿呢?”
她比较喜欢女儿,女儿乖巧。
李旦道:“是女儿的话,就是嫡长郡公主。”
裴英娘想象了一下面无表情的李旦抱着孩子逗弄的情景,不由失笑。
“阿兄,你不用整天留在甘露台陪我。”她按着琼娘教的方法小心翼翼迈步,“这多人不分昼夜守着我,我一点都不闷,你出去忙正事吧。”
天枢修建完毕,新罗人造模,武承嗣和武家诸王撰文,百官刻字,四夷酋长和武承嗣共同为女皇进献贺表,女皇大喜,亲笔题字:大周万国颂德天枢。
天枢不只是一座高耸宏伟的铜柱那么简单,一定程度上,它是武周的象征。
武承嗣办成一桩大事,得意洋洋,他接替薛怀义主持重建万象神宫的工程,一时风头无两,朝中有些大臣开始摇摆不定。
李旦伸手拂走落在裴英娘鬓边的花瓣,淡淡道:“陪你就是正事。”
她笑了笑,绣鞋踩在甬道上层层叠叠铺洒的花瓣间,松软得像棉花团,“阿兄,我们要过一辈子,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每天黏在一起,朝夕相对,你不嫌腻吗?”
李旦扶着她的手微微使力,“英娘,一辈子并不长……”
他永远不会腻。
裴英娘心里甜丝丝的,或许是因为刚刚吃了一碗酪樱桃,她对自己说。这时,肚子里忽然有了一点奇怪的动静。她啊了一声,低头看着自己隆起的小腹。
她刚停下脚步,李旦立即揽住她,“不舒服?”
裴英娘摇摇头,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刚才好像动了一下。”
李旦的脸色马上变了,向来镇定从容的人此刻竟然手足无措,她能感觉到他整个人都僵住了,神情紧绷。
呆了半晌后,他问:“是不是该传奉御过来看看?”
裴英娘撑不住笑了,阿兄比她还紧张呢!心中的忐忑不安顷刻间烟消云散。她拿双手扯李旦的面颊,“兴许我们的孩子很喜欢吃酪樱桃。”
李旦怔了怔。
她噗嗤一下笑了。
坚持走了小半个时辰,李旦扶她回房,接过半夏绞干的帕子为她拭汗。孩子不必生太多,如果每次怀孕她都要这么辛苦,他宁愿她少生几个。
午时吃过饭,裴英娘在花树下支起的锦帐内午睡,李旦坐在一边的矮榻上看书。
她梦中发出沉重的呼吸声,不知道是不是睡得不舒服的缘故,眉头始终皱着。
申时三刻,李旦把她叫起来,监督她围着花树走上七八圈。
晚上他帮她揉腿,她刚刚服下安胎的药汤,昏昏欲睡。
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冯德一溜小跑,掀开外殿帐帘,“殿下安置了没有?”
忍冬手执灯台往他脸上照了照,看他急得满头大汗,忙道:“还没呢!”
冯德径直往里走,想起太子妃身子笨重,太子忧心忡忡,这几天脸色不怎么好,脚步放轻了些,隔着重重罗帐,轻声道:“殿下……”
话还没完,李旦走了出来,瞥他一眼,“出去说。”回头对半夏和忍冬道,“进去守着。”
两名使女垂首应是。
李旦披一件厚氅衣,走进侧殿。
殿中灯火摇曳,长史和其他听到消息的属臣陆陆续续赶到,十几张榻床很快坐满。
执失云渐率领军队守住西北疆域,犹如铜墙铁壁,把复辟的突厥人挡在贺兰山以外,更遥远的葱岭一带则由秦岩和其他将领驻守。
西边暂且安定,东边出了异变。契丹人反了,他们杀了营州都督,直取河北道,兵士所过之处,杀烧抢掠,无恶不作,契丹首领自称无上可汗,叫嚣着要一路攻入神都。
一名属臣眉头紧锁,“此次契丹来势汹汹,陛下可倚仗的大将不多,又事出突然,需要临时征兵,怕是难以取胜。”
众人议论纷纷。
李旦静静听长史说完几百里加急送到洛阳的战报,稍一沉吟,问众人:“契丹人举兵反周的理由是什么?”
众人愣了一下,片刻后,才有一人回道:“他们打出庐陵王的旗号……”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其他的话不必多说,大家心知肚明,契丹人必定以拥护李显为借口起兵。
契丹人归顺唐朝已有几十余年,此次起兵反周,绝不是为了报答李氏的恩德,而是趁女皇诛杀大批李唐宗室,皇室上层接连动荡,朝中无将可用,人心不稳,突厥复兴之际,借着李显的名头,多占几块地,多抢点金银财宝。
长史面沉如水,“殿下,陛下会不会借机为难您?”
众人的心提了起来,紧张商讨对策。
风从半敞的槅窗吹进内室,烛火轻轻摇晃,朦胧的灯光打在李旦脸上,一会儿明一会儿暗,他道:“不必担心这个……此次母亲可能会派出武家诸王领兵,若孤所料不错,武承嗣将担任行军总管,告诉其他人,不用惊慌,仍然按计划行事。”
长史眉心紧拧,欲言又止,想了想,没有问出心中的疑惑。
裴英娘第二天早上才知道河北道的几座都督府出了大事,西域的事她略微知道一下,河北道那边她就不怎么清楚了。
吃早饭的时候,她问李旦:“契丹人打到哪里了?”
李旦急着去上朝,匆匆吃完两碗杏仁饧粥,起身去侧间换上圆领袍,“赵州。”
裴英娘放下筷子,慢慢走到他身边,帮他系好衣襟。
李旦俯身吻吻她的发鬓,“今天下午我不回来,别想偷懒,我会让桐奴看着你。”
裴英娘乖乖点头,“我晓得啦!我都听你的,不用担心我。”
李旦嗯一声,随从护卫们等在门口,簇拥着他走远。
女皇没把契丹人放在眼里,她登基的时候,谋反的人马太多了,结果怎样?那些人兵败如山倒,没有人能坚持半年。
上朝时裴宰相禀报完军情,女皇按着惯例启用几名老将,命河北道附近诸州当地组织武骑团兵,以武六郎为威卫大将军,武承嗣担充行军大总管,以讨契丹。
女皇扶持武氏诸王的意图太过明显,朝臣们畏于她的刚硬决断,不敢提出异议。
事情就这么定了。
散朝后,武氏诸王和其他依附武家的官员围着武承嗣奉承讨好,一口一个“大总管”,仿佛武承嗣每战必胜,已经顺顺利利将契丹首领捉拿回神都洛阳。
武承嗣志得意满,经过李旦身边时,撩起眼皮,皮笑肉不笑,“听说十七娘有孕了,我连日事多,竟然忘了恭祝太子殿下,真是失礼。”
李旦直视前方,“魏王打过仗吗?”
武承嗣嗤笑一声,“没打过仗又如何?难道殿下上过战场不成?”
打仗有什么难的,他是行军大总管,只要管好底下的各路行军总管就行,姑母派出几名老将打头阵,不就是为了好让他和其他武家子弟摘果子吗?这种事大家心照不宣。
李旦轻拢宽袖,抬脚走开,“既然魏王信心十足,孤拭目以待。”
武承嗣看着李旦的背影,冷哼一声,咬牙切齿,他一定要干出一番大事业,让李旦输得心服口服!
他雄心勃勃,回到魏王府,立刻命人打造一副崭新的明光铠,挑选一匹最健壮高大的宝马,派出健仆去南北市搜罗最锋利的武器,准备好一切后,面见女皇,发誓要领兵把契丹人赶出河北道。以振武周声威。
女皇很欣慰,勉励武承嗣一番。
武承嗣愈加激动,热火朝天,急于靠战功证明自己的能力,为自己积攒资本,等他立下战功,姑母就可以废掉李旦,立他为太子。
然而他还没出发,就被现实浇了一盆冷水。
民间百姓听说此次讨伐契丹的行军大总管是魏王武承嗣,应征者寥寥无几,半个多月过去,征募的兵士竟然只有区区数百人!
武家豪奴东奔西走,月余以后,应征者依然不足一千人。
武承嗣气得呕血,在府中大发雷霆。
哪怕他暴跳如雷也没办法,征兵依然毫无进展,武家人不得民心,老百姓不会买他的账。
※
端午节前,李令月带着薛崇胤和薛崇简兄弟来甘露台看望裴英娘,给她送来五毒香囊和几篓新鲜荔枝,顺便把武承嗣的倒霉事说给她听。
“武承嗣那天发脾气,把武攸暨给打了,六娘忍不下这口气,跑到魏王府大闹一场,抓花武承嗣的脸……”李令月说到这里,笑个不住,手上托着的一枚荔枝一颤一颤的,差点滚落,“民间有人以此编了个故事,说武承嗣在平康坊和其他酒客争风吃醋,他的脸是被花娘挠花的,现在洛阳都在传他的风流韵事……”
裴英娘低头剥荔枝,果肉晶莹,浆液甘甜微酸,很好吃,可惜她不能多吃,吃了半盘后让半夏剥枇杷给她吃,“阿姊,那个故事是我让人写的。”
刊印书册的工坊和书坊已经运转成熟,除了每年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收集资料,印刻各种农业、手工业相关的工具书以外,裴英娘还授意坊主买一些传奇故事,刊印成册,在坊间出售。
工具书造福万民,然而无一例外都是赔本买卖,那些老少咸宜,通俗易懂的传奇故事书才是利润大头。
不管是哪个朝代,八卦总是最受欢迎的。
裴英娘没有无中生有,武承嗣确实曾为了一位传说从小以香料为食、身体能散发奇香的花娘和宰相的儿子打了一架,她只不过让书坊的文人稍微艺术加工了一下,让整个故事更加波折,更加滑稽。
“原来是你捣的鬼!”李令月笑得前前仰后合,“我说怎么一夜之间洛阳的大街小巷全都听说那个故事了!”
她高兴之下想拍拍裴英娘,旁边几个使女吓得脸色一白,她连忙缩回手,笑呵呵道,“等过了端午我搬过来陪你,最近胃口怎么样?腿肿得厉害吗?一夜起夜几次?”
半夏一一答了。
李令月絮絮叨叨嘱咐了许多话,本来想待到下午再走,奈何薛崇胤和薛崇简兄弟俩实在太能闹腾了,她怕吵着裴英娘,揪着薛崇胤的耳朵,抱着啼哭不止的薛崇简,告辞回公主府。
骄阳似火,石榴树葳蕤的枝叶间挂满火红的石榴花。
裴英娘沐浴后,倚着南窗纳凉,长发披散,等着晾干,半夏和忍冬跪坐一旁帮她打扇。
一阵欢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阿禄迈着小碎步经过长廊,跑到窗下,笑眯眯道:“恭喜殿下,陛下册封小郎君为皇太孙了!”
皇太孙不同于一般的皇孙,太孙意味着确立嗣子身份,将来能继任太子之位。
裴英娘呆了一呆,拢起长发,“哪来的小郎君?”
阿禄嘿嘿一笑。
裴英娘明白过来,哭笑不得,她腹中的胎儿还没有确定性别,女皇怎么可能提前册封皇太孙?一定是李旦要求的。
她还沉浸在啼笑皆非当中,甘露台的侍婢宫人们早已经偷偷庆祝起来,册立皇太孙,不仅仅表示裴英娘地位稳固,同时意味着李旦的太子之位也稳如泰山,女皇不会再摇摆不定。
人人笑容满面,喜气盈腮,宫婢们见面就先笑两声,连老成持重的琼娘都忍不住翘起嘴角笑,走路的步子轻快了许多。
等李旦下朝回来,裴英娘抱怨道:“阿兄,你怎么不先和我商量一下?万一是个小娘子,岂不是叫其他人笑掉大牙?”
李旦换下外袍,走到她身边,“机不可失,得到母亲的承诺,名分先定下来,是个小娘子也没什么,皇太孙迟早会来的。”
裴英娘一时无语,怎么感觉李旦好像在空手套白狼? 大唐第一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