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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英娘打发走李旦,王府内院庶务是她的事,李旦既然不准备插手,便不必在这里围观。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狐假虎威,底气不足,需要他在一旁坐镇。
李旦很想看她板起脸训话的模样,想了想,没敢硬赖着不走——他们才刚成亲,彼此都觉得新鲜,正是摸索着相处的时候,不能惹她厌烦,得把她哄好了。
从这两天来看,万幸她不反感和他身体上更进一步的亲近,他接下来要牢牢笼住她的心。
裴英娘随意挑出几本账册,粗略翻了一遍。
能送到她面前的,肯定天/衣无缝。
她没有查账的心思——查了也没有意义,大写数字据说是武皇后当政以后发明或者推广的,在那之前,账本造假易如反掌。
她让冯德把管事和账房的仆役请到外院。
管事在前,站成一排。仆从们身份低微,不能入廊,列队垂手站在甬道两旁,神态恭敬谦卑。
裴英娘正襟危坐,眼风淡扫。
忍冬和半夏会意,端出事先准备好的赏钱,按着名单分发下去。
管事和仆从们谢恩不迭。
裴英娘照着之前从宫廷女官那儿学到的,端着当家主母的架子,先像模像样训示众人一番,然后加以勉励,末了,强调一遍自己制定下的规矩,最后迅速点出几个先前选中的人选,命他们接替之前的管事。
不待仆从们反应过来,账册、钥匙、印信、章子已经一一交割清楚。
管事们不服气,拖拖拉拉着不肯走。
冯德哪容他们抱怨,早使眼色让健仆把几个老管事拉走。
管事们出了正院,愁眉苦脸,叹口气,哀怨道:“娘子怎么第一个拿我们账房开刀……”
谁都不见,单独要见他们,本以为娘子会和其他公卿世家的主母那样,恩威并施,外严内松,或者以财帛笼络他们,谁知娘子雷厉风行,把他们全撤职了!
“我们好歹也是正正经经的读书人,怎么能不明不白受这份窝囊气?”有人冷笑着道,“娘子想立威,找谁不行?柿子捡软的捏——专晓得欺侮我们这等没有靠山的。”
其中一个长相老成、长须飘飘的老管事从容道,“娘子才及笄,到底是年纪小,做事只晓得凭心意,没有章法,迟早要捅娄子。届时还不是要郎君出面调停?”
几人听了这话,都觉得有理,十五岁的王妃,及笄第二天嫁人,听说从小养在宫里,备受娇宠,二圣膝下长大的金枝玉叶,能懂什么银钱往来?一斗米多少价,一匹布帛换几百钱,果肉菜蔬的行情,市井里坊的买卖,她晓得么?
又一个眼高手低,何不食肉糜的骄横贵戚罢了!
等着吧,不用等明日,账房下午就得乱套!没有他们,谁能看得懂账本上的暗号?
他们都是十几、几十年的老江湖,经历的事多,凡事都留后手。王妃想一脚把他们踹开,先得掂量掂量能不能承担后果。
然后事实很快让他们瞠目结舌。
王妃不仅顺利接管账房,还把积年的账务全部索要了去,要重新制定账本!
“难不成娘子带了几十上百个管账的陪嫁?”他们有些慌了。
去打听消息的人回来说,“娘子的陪嫁仆人只管娘子的匠坊、庄园、铺子,我仔细问过了,除了健仆、护卫和婢女,娘子不曾带会管账的家奴进府。”
众人镇定下来,“那些账务,我们十数人通宵达旦,十天十夜勉强能算完,娘子异想天开,以为记账和抄经书一样简单吗?”
他们嘿嘿冷笑,等着看王妃的笑话。
然而他们再一次大失所望。
“娘子身边的婢女,个个会算账!她们用一种格子状的木头工具当算筹,靠拨弄珠子计算,不仅速度快,算出来的数目还精准!”这一次前去探听消息的是个中年人,他神情激动,“我听婢女们说那是算盘,原来那就是算盘!早听人提起过,只恨无缘一见……真师身边的婢女个个能写会算,查账的速度比我快多了,果然不愧是伺候真师的人呐!”
众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是了,怎么忘了,王妃还俗前,可是永安真师啊!
传说中能让莲花瞬间开放,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永安真师!
南边的商队、西边的驼队、海路的船队、吐蕃的马队,茶、丝、瓷器、永安棉、永安纸、永安糖……永安真师名下的财富,并不比郎主少!真师那样坐拥金山的人,怎么会把他们这些小管事放在眼里?
老管事们当即双腿发软,哆哆嗦嗦着互相搀扶。
完了,他们竟然想看真师的笑话!得罪了永安真师,以后还有出头之日吗?
片刻前还洋洋得意,等着看笑话的管事们,抖如筛糠,汗如雨下。
积年的账务,如果真能查得清,朝廷就不会有那么多坏账了。查账只是电闪雷鸣,刮一阵狂风,吓唬人而已。
倚着隐囊假寐的裴英娘睁开双眼,抬起头,看日头已经升到西边,料想府里的人应该都亲眼看到院子里一排排婢女端坐着打算盘、划账本的壮观景象,挥挥手,“好了,收摊。”
婢女们抿嘴笑,抱起算盘账册,撤走簟席、小几。
冯德谄笑着上前,“娘子,那些老管事……”
裴英娘轻笑一声,“他们去找你求情了?”
速度够快的。
冯德连忙赌咒发誓:“仆对娘子忠心无二!那些小人,以为三瓜俩枣,就能动摇仆的忠心么……”
裴英娘端起一盏热茶,制止他说下去,笑了笑,缓缓道:“无事,他们不去找你,我倒要嘀咕了。先晾他们两天,后日你去和他们说,给他们半个月的辰光,谁能学会新的记账数字、记账格式,熟练掌握打算盘的要诀,谁就能留在账房。”
刚才选出来留用的那几个是要提拔的,赶走的那些老管事偶尔会贪些小财,大节上没有亏损,毕竟是王府奴仆,阳奉阴违、奴大欺主的人不是没有,但是敢欺负到嫡出亲王头顶上的,尚且罕见。
她没想真把人打发走,吓一吓他们,顺便也吓一吓府里其他奴仆,让他们明白府里要换天了,他们的去留,只在她一念之间。
以前裴英娘崇尚先礼后兵,后来发现有时候先兵后礼效果更好——对君子或者聪明人要先礼后兵,对其他人,还是先用拳头说话更管用。
她没耐心温水煮青蛙,权势压人,相王妃和永安真师的地位摆在这儿,相信不会有人胆大包天到妄想架空她。
裴英娘接着看自己的嫁妆单子,二圣所赐的彩礼和相王府的彩礼一并记在账册上——如此一来,使用权和归属权都是她的,李旦无权过问。
星霜阁主殿是寝居之所,配殿厢房全部挪出来堆她的嫁妆,依旧远远不够。
她吩咐阿福和阿禄陆陆续续把一些十几年内绝对用不着的大件搬去庄园。
李旦和她的别墅庄园遍布各地。终南山、骊山、翠微宫、九成宫,东都洛阳,北都晋阳,城内的醴泉坊、永安坊、通轨坊、曲池坊,全部有她的宅子、店肆。
狡兔三窟,千里迢迢之外的江南东、西道,诸羁縻州,甚至连岭南亦有她安排好的居所,蔡净尘此次南下接马氏回长安,也是顺便为她打理那些据点。
新婚第二天就为将来离开长安做准备,似乎太早了……然而李旦毕竟身份敏感,裴英娘必须未雨绸缪。
冯德领着十几个健仆,颠颠跑出回廊。
健仆们肩扛手提,运送一套紫檀雕刻梅雀争春包镶锦绮的翘头案和香几。
王妃说了,这些要送去郎主会客的厅堂,换下旧的。
迎面一个方脸小眼睛、皮肤干瘪、又矮又瘦的老者缓步走来。
冯德笑呵呵止步,和长史寒暄几句,态度热情。
他只管郎主内院的事,长史才是郎主最信任的人。虽则他如今攀上王妃了,但也不好立刻得意忘形,怠慢长史。
王妃不喜欢轻狂的管家。
长史扫一眼健仆们手中、肩上的贵重陈设,淡笑着颔首示意。
等冯德走远,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进了西院。
按理来说东院设做待客的地方更合适,但相王府和其他王公贵族家不一样,西院才是会客厅和男主人的书室所在。
李旦在书室吃茶。
廊下的小火炉发出噼里啪啦的炭火燃烧声,鹤首银支架里躺着一枚手掌大小的茶饼,使女手执银箸,偶尔翻动一下。
长史进院时,外管家跪在长廊里,哭天抹泪,泣告诉苦。
或者说是告状更准确。
“娘子初来乍到,如此行事,岂不是寒了人心?”
外管家绝口不提王妃收走钥匙、账本的事,一口一个为王府名声和上上下下几百个奴仆着想,劝李旦提醒王妃,刚接过管家权的当家主母,应该宽严并济,不能这么无情鲁莽。
传出去,别人不止会笑话王妃年轻不懂事,还会顺带着讥笑李旦懦弱,连王府内院的事务都处理不好。
长史徐徐吐出一口浊气,为外管家的执迷不悟。
郎主身份高贵,不耐烦俗务,向来很少过问府中中馈,外管家俨然把自己当成王府的主宰,现在王妃来了,要把权力收拢回去,看在他是老仆的份上,不计较账务的种种猫腻,他不知道感恩戴德,竟然还妄想中伤王妃。
以卵击石,不过如此。
尊卑之分,犹如云泥之别。
奴仆或许能一时蒙骗主人,架空主人,让主人无人可用,只能倚重自己。
但是一旦主人清醒,爆发出雷霆之怒,奴仆除了引颈就戮之外,只剩下苦苦求饶,祈求主人的饶恕一条路可走。
奴仆终究是奴仆。
长史不曾和王妃有什么接触,不知道她私底下是什么性子,单从耳闻来看,脾气似乎柔和温顺——然而那些嚣张跋扈的命妇们,不会怕一个温柔和顺的小娘子。
而且不必王妃出手,郎主就要先收拾外管家。
果不其然,李旦眉头微皱,放下茶盅,示意左右扈从,轻声说:“叉出去。”
语气是平淡的。
院子里人都是贴身伺候李旦已久的,明白郎主平静之下的怒火,一拥而上,把喋喋不休、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外管家拖走。
使女端来铜盆、布巾,快速打扫完外管家刚刚跪过的地方,默默退下。
长史走进长廊,躬身道:“郎主,东西交给驿将了,他刚刚出发。仆再三确认,没有惊动王妃的护卫郭文泰。”
李旦点点头。 大唐第一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