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婕妤很久没看过贤妃露出这般慌张的姿态,放下手中正拿着的绣着花的绷子,淡淡问道:“姐姐,何事呀?”
贤妃警惕地朝外面看了看,然后将门关起来。吩咐宫女们都下去,然后坐下来道:“妹妹,你没有察觉吗?”
岳婕妤揣着明白装糊涂,说:“姐姐说的是什么事?妹妹愚钝,不明白。”
贤妃看着她的眼睛,半晌,道:“有人要对付我。”为了让岳婕妤了解得更清晰些,挑明了道:“柳修仪,柳修仪要将手伸到你我的身上。”
岳婕妤笑了一声道:“姐姐,你这话说得好生奇怪,方才明明说是有人要对付你,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这人的手除了伸到你身上,还伸到我身上来了呢?”
贤妃没有直接挑破,用了比较委婉的说辞道:“因为我们是一体呀。”
岳婕妤沉默,过了一会儿才问:“我想不明白,姐姐何以认定危机即将降临呢?”
贤妃道:“韩美人疯了,妹妹当真以为是碰巧或者天注定?”
岳婕妤道:“说是韩美人原本就是一个福薄的人,跟着她一起到天都进明华宫的自然也承受不了这天降的福气。她们中只是做了宫女的,一个一个都丢了性命,在阴曹地府过得不好,所以要来找将她们带入这个劫数的韩美人。昔日的姐妹命太苦了,来找她,好端端的人才演变成这样。不是碰巧或者天注定,姐姐认为还会是哪样呢?”
贤妃冷笑一声,道:“这种伎俩瞒别人可以,瞒本宫那是太不足一提了。”说着,她站起来。
岳婕妤好一阵思忖,坐在那里没有动,听贤妃转身继续细说。
原来,这贤妃果真是个真正精细的人。虽然被表面上的文章也吓了一跳,但是,透过柳修仪的那句话,她也嗅出了韩美人最后对她疯言疯语的不寻常。
柳修仪的举动分明告诉她,这一切根本就是人所控制的。
而这个控制局势发展的人,除了她本人外,又绝无他人。
贤妃对岳婕妤道:“我方才去过鸿熙池,在韩美人事发的地方细细查探过。”
岳婕妤取过桌子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端起来轻轻啜着,依然不发一言。
贤妃便接下去道:“树长得细密的地方,灌木断裂倒伏得不少,尤其是背对着韩美人昏倒方向的,草木很凌乱,但是不管怎么凌乱,大致的方向却都是一致的。”
岳婕妤这下子忍不住了,问:“这代表什么?”
贤妃走回座位,坐下来,道:“代表什么,妹妹难道还想不出来么?”
岳婕妤讪笑了一下。
贤妃将谜底揭示出来:“锦然亭边的林子里,出现的根本就不是鬼,而是人。”
岳婕妤道:“即使如此,韩美人的话里面提到,死去的那个欣茹在她住的屋子里也出现了,这怎么解释?”
贤妃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顿了顿,反问她:“妹妹,你听过罂粟这种东西吗?”
岳婕妤没有她那么渊博的学识,茫然摇头。
贤妃便用一种悠远的语气叙述起来:“在我们这个国度某一个地势开阔的山谷里,种着这样一种花,它本身并不十分漂亮,但是开出的花朵,颜色却非常显眼。当许许多多这样的花种在一起,一起盛放,穿行在山谷中,早晨的太阳从山的背后徐徐升起,灿烂的光辉播撒在大地上,漫山遍野的姹紫嫣红就会让你心摇神驰。微甜苦香的气息弥漫在四周,那雪白的、淡紫的、鲜红的花朵,每一朵都让不自觉感到它们是那样的妖冶、那样的奔放。而这种花结出的果实,流出的液汁——”
她的叙述如此具有感染力,让岳婕妤不知不觉间站起来,一边后退一边呼吸加重。
贤妃道:“这种花结出的果实、流出的液汁可以做成非常厉害的致幻药物,当地人称为‘神秘的幻影’。”
岳婕妤努力咽了口唾沫,道:“当地人?你知道是哪个地方的人?”因为嘴巴很干,所以说出来的话都是涩涩的。
贤妃轻轻吐出几个字:“海州,建苏,阳西县的含春谷。”
岳婕妤想了想,道:“宫里面从海州来的,只有一个人。”
贤妃默默点头。
岳婕妤仓皇的眼神飞快地往墙的背后撩去,那没有实质的目光,简直要穿透厚厚的墙壁一般。
“是她?”她竟然忍不住非常害怕。
贤妃点头强调:“正是!正是她!”
“那么,”岳婕妤稳定了一下心神,涩声道:“那个从烟云阁被赶出去的碧钗,就该是她给故意安插进烟云阁的?”想了想,道:“那个丫头自算计了韩美人,自己也没落得好处。雪妃为人寡恩,除了她知心的宫女,并不十分爱惜宫婢。现在,她给这个丫头机遇,这个丫头自当好好把握。”
“可是……”岳婕妤说完刚刚一长串的话,仔细想了想,问道:“你怎么就确定是从海州得来的神秘幻影做的怪呢?你可有证据?”
贤妃道:“证据想要找,也是不无可以。那天碧钗站在门口,我已经有所怀疑。韩美人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那股来自于神秘幻影的辛辣气息已然瞒不过我。”歇了片刻,道:“锦然亭边留下的痕迹至少证明了韩美人真的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景象,而如你先前所说,韩美人已经回了烟云阁,还看到了死去的欣茹,不是致幻药物作用还有什么解释?”
岳婕妤颇受震动,出神好久,然后不自觉嗫嚅:“她怎么能有这么大本事?她怎么能有这么大本事呢?”看着贤妃又问:“她又怎么会有这么大胆子?就不怕证据查实,王后会治她的罪吗?”
贤妃叹了一声,道:“问题就在这里。”片刻后又道:“这也是我急着要来找你商量的原因。”
岳婕妤突然想起什么,问她:“韩美人被带走的时候,她曾经在你耳边说了句话,那到底是什么?”
贤妃没料到这时候她还有这么一问,一时愣住。
岳婕妤却是突然回过神来了,紧绷的精神蓦地松懈了一些,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这么做的目的应该是针对姐姐你吧?虽然到底是什么原因,我还不知道,但是可以想得到的,应该是姐姐之前有什么地方得罪人家啦。”
贤妃顿时着急起来,道:“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从捧云妃上位起,你和我就应该是一条绳子上的蚱蜢,就算是我的事情,你也应该积极想着应对呀。”
岳影珊颇为不赞同,道:“姐姐说错了。对付你的人之所以会有这么大胆子以及这么大本事,我突然想到了答案。那就是此人现在背靠云妃,她所有的一切举措定当都是从云妃的角度出发。”
贤妃叹了一声,道:“你果然还有些眼光,看得不错。”
“这也就是说,”岳婕妤语气开始发冷,揭露宫中如今不可否认的现实:“就像当初雪妃控制后宫,为所欲为一样,如今的云妃也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去查证据,查来查去,还不是查到云妃头上?她做事那么狠毒,所有的后果一定都已经计算到了。而明华宫里的人,到头来,生死都是明华宫真正的主人说了算。这个主人不是王后,也不是我们,而是鹰王。”
贤妃道:“妹妹说得越来越对味儿了。”
岳婕妤道:“当初雪妃打方充仪的胎,为了给人们一个交代,鹰王竟然赐死方充仪。雪妃也因之怀上王嗣。如果我们将云妃逼上了法令闻讯之路,那我们的结局岂非会和方充仪一样?鹰王是绝对不会杀了云妃的,如果非要有一个是非曲直出来,那就只能有一个结论。”
贤妃道:“说下去呀。”
岳婕妤不谦虚,道:“我们是诬告,然后必须死!”
贤妃点点头,道:“你说得实在太对了。我们没有反击的可能,只能求自保。”
岳婕妤道:“那她对姐姐说的究竟是什么话呢?”
贤妃和她对视半晌,才开口:“她说,欣茹之死乃是我造成。”
“为何?”岳婕妤想不到会是这个答案,禁不住诧异。
贤妃苦笑道:“因为云妃能持续在后宫中立足,她存在的必然性已经越来越大。”说着,说起雪妃除夕陷害云妃的事。鹰王一直诟病云妃文不通今古、艺不达书画,说是十足神似瑞祥郡主,其实神韵差得很远。如果不是柳才人出主意让云妃在龙乾宫外痴守一夜,只怕,云妃独霸王宠就要成为过去。
“你竟然这么快就想将柳修仪从云妃的身边剔除去,”岳婕妤的话里投射出极端复杂的意味,她一直佩服贤妃,这时候更是钦佩得五体投地。但是,贤妃的机智换成另外一个状态,不也是险恶至极的心计城府吗?昔日是友,今遭已经敌友难分,倘若一朝成为敌人,自己能否成为她的对手?
梅园一角,柳修仪将一袋沉甸甸的银钱交给碧钗。
碧钗含笑收下,道:“修仪娘娘,但凡有差遣的地方,您尽管吩咐奴婢去。无论多么难为,奴婢都尽心尽力。”
柳修仪微微一笑,然后道:“东西都已经处理了吧?”
碧钗道:“都用盐卤给浸泡过了,然后挖地三尺掩埋,无论如何,也不会给人抓住任何把柄。”
柳修仪点点头,然后吩咐她速速离开。
烟云阁没了主子,但还是需要宫女照料。碧钗暂时也没有其他安排,所以还是回去那里。柳修仪在梅园里看梅花,玩赏了半日,这才信步回宫。
甫进宫门,岳婕妤从紫元阁里面走出来,和她迎面碰上。
柳修仪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轻轻一笑,道:“岳婕妤,天气晴好,没有出去散心?”
岳婕妤嘴巴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始终还是没说出来。
柳修仪很无所谓地颔首,然后转身欲走。岳婕妤这时候终于鼓起勇气叫起来:“柳修仪——”
柳修仪驻足侧身,凝视于他。
岳婕妤脸涨得通红,勉力道:“姐姐晚上可有时间?妹妹准备了香茶点心,晚膳后欲与姐姐聊聊天。”
柳修仪浅笑道:“今儿个在梅园,耽搁的时间已经很长,很累,所以不能应允妹妹。”见对方顿显失望,便又笑道:“如果妹妹真的有心,明日中午可以。”
岳婕妤顿时欢喜,道:“那就明日,中午时分,妹妹在香暖阁等候。”
香暖阁在永馨宫南不足半里处,设施齐全,饮茶、作诗、弹琴皆可。选在那里,显然岳婕妤已经表露自己很想向柳修仪示好的心意。柳修仪是个聪明人,又怎能不明白呢?是以轻轻一笑,她转身离开。岳婕妤方才长舒一口气,人在原地,又不自觉失神,好一会儿,才回自己的住处。
贤妃和自己的谈话,那已经是昨日的事。
从云妃身边除掉柳修仪,这条计,说起来也没什么复杂。不过是贤妃先激发云妃的恩主之心,然后将欣茹从牢中放出来。欣茹这个丫头,几乎什么优点都没有,但还是能被贤妃看上,就是因为她有那股子没长脑子敢于到处惹事的蠢劲,以及有冤必伸有仇必报的刻薄心态。能够为了曾经受到歧视,而将菁华局的三个舞姬给逼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最终一个自尽两个流放,对待曾经力主将她打入大牢的柳修仪,她又怎么会留有余力呢?定当竭尽全力争取云妃的信任,而后致敌人于死地!
贤妃希望岳婕妤和自己再度联手。
岳婕妤却陡然萌生退意。
一来么,岳婕妤和贤妃之间,一直以来都是相互利用的关系。有难同当的事,也是两个人都遭相同的难才发生的。而有福同享,似乎在这段和平的岁月里,也没发生过。妃子和婕妤,位份差了好几级。贤妃日常结交对象逐渐偏向碧华宫的珍妃,自己又不是呆子,难道看不出来?
二来么,这柳修仪已经将欣茹给彻底铲除,云妃身边,除了她,再没有十分贴心之人。云妃和柳修仪,看起来已经结成了牢不可破的联盟。而她,顶多可以依靠贤妃。但贤妃和云妃,又怎可同日而语呢?
贤妃道:“妹妹,独木不成林,在这宫中,还是要彼此联合,才能有活下去的希望呀。”
岳影珊沉吟,片刻后道:“姐姐,我觉得咱们之间,没有什么联合不联合的说法啦。当初对付雪妃,还有云妃可以仪仗,现在你要对付云妃——”说到这儿,她轻轻一笑:“以妹妹之见,根本就是以卵击石。”
贤妃“哦”了一声,冷笑道:“为什么呢?难道在妹妹眼睛里,本宫就这么不堪一击?”
岳影珊也笑起来,道:“姐姐,为什么要这么辛苦欺骗自己呢?难道,姐姐还天真地认为,鹰王有朝一天会厌倦云妃的容颜,而倾慕姐姐的才情?”
贤妃的脸色一白,恼羞道:“你说话真是越来越不注意了。”
岳影珊道:“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二人相互凝望,目光交织在一起,已经渐渐有了相互缠斗的意思。
良久,贤妃嘴角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人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岳婕妤端坐不动,只道:“姐姐好走。妹妹不送。”
贤妃刚刚拉开门,脚正要跨出去又收回来,转身对她道:“妹妹,其实姐姐今天来,是有一个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
岳婕妤心里顿时“咯噔”一声,脸上却装作若无其事,微笑道:“姐姐请讲。”她打定主意,不论贤妃说什么都不为所动。但是,当贤妃将话说出来,顿时如同一道霹雳劈进她的脑海,淡定如她,顿时骇得呆住啦。
贤妃人雅如菊,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她愿意,总会将那一副略显平庸的外貌端放出一股飘忽超然的韵味出来。这时候,她就这么清闲地站着,若无其事说出一个岳婕妤都快忘了的事实:“妹妹,你还记得何希文吗?那个曾经被妹妹陷害最后疯了的秀女。”意料之中看到岳影珊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然后畅快地笑出声道:“其实本宫和柳修仪的恩怨不外乎利益之间,如果取其中互相能够得益的关节,并非不能和平相待。但是,姐姐真是替妹妹忧烦啊,妹妹当初可是陷害过何秀女的,而何秀女和柳修仪乃是一个地方出来的,情同姐妹。你害惨了柳修仪的姐妹,柳修仪会放过你吗?”说罢,飘然而去。
剩下岳婕妤,已如同灵魂飞升的死人。
忐忑不安过完了这个晚上,第二天,岳婕妤早早地起身,巳时为过,人便到了香暖阁。午时,宫女小月从鸿熙池中央的湖心岛上取回来最适宜泡茶的七喜井井水,煮到“猫眼开”,然后泡出一壶茶。三刻,岳婕妤就在香暖阁翘首观望,却是望穿秋水,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
等得心里焦躁,她便吩咐另一个宫女环儿去宫里面看看。少顷,环儿回来了,回禀:“婕妤,修仪娘娘去赴贤妃娘娘的宴啦。”
岳婕妤大惊,站起来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环儿低着头惴惴道:“回婕妤,奴婢是听静心阁的宫女说的。一早贤妃娘娘就遣宫里的燕枝和冰绡过来,说有要事,请修仪娘娘午后到她那里去。”
岳婕妤立刻叫起来:“怎可这样?柳修仪不是先答应的我吗?”回袖走在一边,忍不住气结。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贤妃娘娘请柳修仪那里赴宴?”
“柳月洲。”环儿谨慎回答。
“柳月洲?”岳婕妤一听就奇怪起来:“南湖的小岛?大冷天的,约在那里做什么?”
小月负责奉茶的,既然柳修仪不来了,便将茶水放在一边,插嘴道:“娘娘,柳月洲上种了很多水仙,这时候正是开花的时候,冷是很冷的,但是赏花闻香非常好。”
岳婕妤恍然大悟,自语:“原来如此。”想来贤妃、柳修仪都是自负清高之人,水仙花清丽出尘傲霜斗雪,可不正合她们的胃口?
环儿呆立在一边不再开口。小月机灵,问:“婕妤,要不要奴婢去备船?”问了一遍没有回音,又问一遍。岳婕妤这才醒神,回味过来似的急忙道:“对对对,你现在就去将船备好。我要去柳月洲。”
水仙,在春天时只储藏养分,夏天则进入休眠,一直到秋天,才开始长出碧绿肥壮的叶子。由于蓬莱是岛国,气候并不十分严寒,所以,即使在冬天,旱地上的水仙也可露天越冬。而柳月洲的土壤是鸿熙池周围最松软的,最适合水仙生长,故而大片大片种植。花开季节,无论是单瓣的“金盏银台’,还是复瓣的“玉玲珑”,都一般清奇美观。
人方踏上柳月洲的实地,鼻尖就被沁人的香气萦满。
贤妃站在码头上,远远地看到一艘船缓缓驶过来。船靠岸,柳修仪先带宫女出现在船头,接着,披着白水貂镶边羽纱内衬深紫色斗篷的云妃在太监小连子的搀扶下走出来。一行人按尊卑依次走下来。来到贤妃面前,柳修仪先行礼,道:“见过贤妃娘娘。”接着站立一旁,一副静观其变的模样。
贤妃有些发懵,不知道她这是要唱哪一出。云妃的出现在她的意料之中,但又超出于她意料之外。在她的心中,云妃的才智只能使之成为被别人利用的对象,柳修仪和自己约见,为的是利益。既然是利益,就得占为己有才对。虽然柳修仪依附云妃,但是,她真的一辈子甘心只做云妃的马前卒?同样都是富有才情的女人,自己无法丢下骨子里的清高,而柳修仪却全然忽略自己有关“脊梁”的那点事儿了?
云妃走到她面前。贤妃脑海里一闪而过似乎需要自己先问候的念头,但是姿态上,她还是将架子端住了。
云妃稍等了一会儿,见此情形,便笑了笑,一如既往很恭敬,轻轻道:“姐姐。”
贤妃嘴角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极不自在的笑,讪讪道:“这么冷的天,有劳妹妹。”伸手来搀,却被小连子将云妃的手给抢过去扶住。那小连子是太监大总管汤桂全一手**出来的,最是聪明伶俐,不着痕迹地替主子冷落了贤妃,然后热情备至交代:“娘娘,这边走。”又道:“天冷地滑,您可仔细着脚下。”——伺候着云妃抢先进暖阁去了。
暖阁里的水仙都被精心侍弄过,做成了各种各样的形状,有“孔雀开屏”“玉树麟龙”“百宝篮香”等。
那“孔雀开屏”,就是将水仙的球根和叶子都做成了孔雀的形状,花朵集中铺呈在尾端,朵朵黄色花心白色花瓣的花朵,真的就好像孔雀尾巴上眼睛一样的斑纹。“玉树麟龙”就更不得了了,一个烧成祥云朵朵模样的特质陶瓷盆,绿叶纠缠成龙的身体,一朵一朵花犹如龙身体上的龙鳞,头和尾巴那里的花朵也刻意分布着,龙角两束,尾巴一族,真是精巧极了。“百宝篮香”做成了一个花篮形状,花都开在花篮里……这一件件,在暖阁里别有心思地摆放着,就按着顺序看过去,足够叫人叹为观止。
贤妃出口就是要显示她过人的文采,先是吟诗:“得水能仙天与奇,寒香寂寞动冰肌。仙风道骨今谁有? 淡扫蛾眉篸一枝。”然后道:“这水仙,又称天葱、雅蒜,叶姿秀美,花香浓郁,亭亭玉立水中,岂不正是凌波仙子的模样吗?”
云妃显然很反感她如此,正兴趣盎然欣赏那盆“百宝篮香”的时候,突然就意味索然起来,笑容收敛,转身走到窗户边一张方桌前坐下来。
柳修仪道:“贤妃娘娘,这花呀,看在眼里也就够了。这水仙,不管是谁,都知道它香,花朵美不美那就各有定论了。”说着,目光扫过那些造型独特的盆景,加以议论:“以臣妾看,这里的花呀,最让人感叹的还是花匠们的巧手。不管怎样平常的花卉,经过他们的侍弄,总是显示出过人之处。”一边说,一边走到云妃身边,问:“娘娘,您说对不对呢?”
云妃这才展颜,笑道:“你说得极是,本宫也是如此觉得。”
贤妃被抢了话头,见柳修仪只是和云妃说笑,二人只顾自己热闹,而独独冷落的她,站在那里顿时尴尬起来。
增成宫的宫女燕枝轻轻唤了声:“娘娘——”
贤妃整理过心情,吩咐:“将准备好的茶点拿上来吧。”接着,扬起一脸笑容,走过来道:“两位妹妹,为了这次聚会,本宫特别准备了些好吃好喝的,快一起来品一品。”坐下来时,燕枝和冰绡将一盘千层芝麻酥、一盘南瓜枣泥糕、一盘白玉紫薯以及一盘只选嫩豆苗研磨精细混着米粉做成的香酥绿云饼端上来。另一名宫女烟翠端上来一壶隔年的雪水泡出的香茶,贤妃一边给两个人斟茶,一边说:“茶好不好,第一看茶叶,第二需茶水。”放下茶壶,端起杯子,摇了摇杯身,看碧绿清冽的茶水在上等白瓷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透明清亮,忍不住又卖弄起来:“宫里面泡茶用的水,最好的出自于七喜井的井水,其次乃是从城外黒蛟山龙行涧引入的山泉,但是,不管是七喜井,还是龙行涧,那些地方的谁和本宫这次煮茶所用都有差距。”
云妃放下杯子道:“姐姐,就是喝茶而已,焉何这许多讲究?”
贤妃不甘心被她屡次压过风头,正色道:“妹妹,浅茶满酒,这日常生活中的微小细节,都是有其讲究之处。”
云妃决心放下心里的顾忌,不管自己会不会被别人看扁,总之,无论如何就是要打破贤妃这等文绉绉的故作高深。她冷笑一声,按照柳修仪事先的教授,开口道:“姐姐,人如果太讲究,就没法真正去过日子了。你看我们身边,不管是鹰王殿下,还是肱股大臣,或是平常的宫女太监,大部分时候不都是平平常常过日子吗?鹰王殿下日理万机,肱股大臣事务繁多,如果总是像姐姐一样生活在诗画当中,吃饭需要讲究,喝茶需要讲究,连走一步路说一句话,都要想了又想,不符合清高雅致便不可做不可说,那岂不是很累?宫女太监们就更加不用说了,他们进宫为的是生存,为了生存的人,谁也没有心思去管是风花雪月还是阳春白雪。”
贤妃忍不住脸皮发赤,悻悻道:“云妃,你这是指教本宫吗?不要忘了,你能有今日,是谁给你创造的机会。”
云妃初战告捷,当下更不害怕,昂首挺胸道:“机会是人创造的,但是关键还是在本宫自己身上。”
贤妃忍住气,尽量让口气平和稳定:“妹妹,做人要记得根本。尤其要谨记圣贤训诫,俗话说:受人点水之恩必当涌泉,狡兔死走狗烹鸟雀尽良弓藏的事,都是忘恩负义的人才做得出的。岂能过河了就拆桥呢?”
她的言辞好生犀利,让云妃听得张口结舌根本回不出来话。
柳修仪一直在听,直到云妃说不过贤妃才笑着道:“贤妃娘娘,咱们在明华宫里生活,穿的是锦衣吃的是玉石,既没有狡兔也没有所谓鸟雀,又何来走狗烹或者良弓藏呢?或者,贤妃娘娘眼睛里看得到狡兔以及鸟雀,这才有走狗或者所谓射鸟雀的弓吧?”
这话一说出来,就算是云妃也听得出,柳修仪在拐着弯骂人了。贤妃顿时血色顿时脸色煞白,腾地站起身来,气得放在身前的手都忍不住在袖子里晃了,肩膀很大幅度一起一伏。
云妃幸灾乐祸,道:“是啊,本宫未曾看见过没法过的河,更没有故意去拆不能拆的桥嘛。”说完,她和柳修仪一起掩嘴乐。
贤妃很想拂袖而去,但是强迫自己无比忍住,良久,终于喘着气坐下来。
柳修仪喝了口茶,道:“姐姐还要见教云妃娘娘和臣妾吗?”
贤妃哼了一声,端起茶杯佯装喝茶,没有开口接着话茬。
又坐了一会儿,云妃觉得今天自己的架子彻底端足,站起来道:“贤妃娘娘,柳修仪,本宫出来得久,恐怕殿下会突然宣召,要回去啦。”
柳修仪急忙站起来道:“既是殿下思念,娘娘自当速回。”
云妃看看她,又看看贤妃,笑着道:“花香浓郁,茶香醉人,二位都是雅士,慢慢品析交流吧。”在小连子的搀扶下离去。
贤妃至始至终都没有动一下,云妃走了,她才摆不住笑容,恨声道:“汉帝重阿娇,贮之黄金屋。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这是一首讥讽那些自以为美貌,能够控制男人全副身心的女人的诗。意思是:如果一个女子妄图想凭借自己的美貌来霸住一个男人的话,这种想法无疑是愚蠢至极的,任何一个女子都会年老色衰,到你两鬓班白之时,你还可以通过美色来栓住这个男人的心吗?真正聪明的女子是通过自己由内而外散发出的优雅与聪慧来深深吸引男人的,从妄图依赖美色的主动,变成由男人自主迷恋的被动,懂得利用后者的女子无疑是聪明的。
但是,这对柳修仪说,又怎能达到她想要的效果呢?贤妃想要发泄自己心里的不满,竭尽言辞羞辱无才无德只是空有美貌的云妃,柳修仪轻轻一笑,也吟出一首:“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说完看着贤妃道:“女人取悦男人,首先便是那如同艳红的牡丹花般的出色容貌,叶满浓露,花凝清香,那般的美人才是会被惊为天人的。而水仙花美,首先贵在离尘。什么叫离尘?便是超脱于红尘之外,不在五行之中。无嗔无喜,无欲无念,这样才得一份清雅,处在繁华之上。倘若认不清此点,一味要在深入万花丛,百花园内一争长短,那不仅俗了,而且一定会输得惨不忍睹。” 蓬莱宫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