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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硝烟渐熄,容安的都城兖都在长公主的命令下重新打开,迎入流离失所的百姓,以及避难到千里之外的新帝——这一年,长公主十五岁,其一母同胞的弟弟,也就是从前的太子,如今的新帝,十岁。
姐弟两人入主庆明宫,成为容安王朝的新主宰。
容安王朝姓姜离,长公主闺名月明,姜离月明。王朝传承十五代,到姜离月明父皇这一代,身为帝王却醉心寻仙问道,终年不理朝政,不见外臣,连后宫女眷并子嗣儿女也一概不见。
在姜离月明记忆中,父皇的形象似乎总是蒙着一层烟火,看不分明——甚至,身为嫡公主,她总共没见过父皇几次。君父在上,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有须没须,通通不清楚。
作为女子,能不能见到父皇对她而言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起码,在及笄出嫁前都应该是这样。见不见到父皇,她都是骄傲的嫡公主,衣食无忧、荣华富贵。无数的世家子弟,也像她不认识父皇一样不认识她,但都对她充满了没来由的爱慕。只要到了年纪,母后自然会给她选一门极好的亲事。在宫里,众星拱月;嫁出宫,依旧是被人供若神明。
可是,人生有时候并不会按照既定的轨迹行进。
十二岁,姜离月明偷偷溜出宫,大约是上元佳节时候,四周都是红通通的灯笼,火光透过工笔描绘着人物花鸟的灯笼皮,显现出朦胧且温暖的色彩。摩肩接踵,挤在人群中,个子不高的姜离月明踮着脚,才勉强看得到前方的景致——
有灯——这是自然——有杂耍百戏、有零嘴摊位、有一条河,河上有桥,桥下有船,船上有人。
挤了一身大汗出来,姜离月明随着人群涌到桥上,一边用袖口擦了汗,一边伸着脖子往桥下瞧,还没看得分明,咿咿呀呀的声音就先传进了耳朵里。
姜离月明睁大了眼,惊奇地发现,船上的人,穿着宽大的衣裳,袖子长长的,一抖一扬,配合腰身舒展,看起来仿佛仙子——不是仙女,虽然隔得远,但姜离月明还是认出来了,这个一脸粉彩的美人,是个男子。
之所以说他美,是因为姜离月明恰好在他仰头的时候看见了他噙着光彩的眸子——四周灯火虽然许多,但一点一点的闪烁终究不能连结成片,一同抗衡沉沉的暗夜,在无边的深沉颜色中,他,是不一样的形容。
看得入了迷,其实姜离月明并不知道他在唱什么——多年以后知道是昆曲,《牡丹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那一折——只是觉得他嗓音仿佛一汪山泉,淙淙;又仿佛金石,铮铮。自有一股劲道在,和通俗的唱法不一样。
看他的身量,也不过十五六岁吧?男子,腰骨硬,他身段竟然能够这般柔软,且腰际不盈一握——姜离月明回过神来,往自己腰上一箍,脸颊微烫,近来母后颇在意她的饮食,每一餐,桌上都摆满了各种吃食,回去之后一定都要撤掉——乳猪、羊羔……都不吃了,哪怕它们鲜美喷香——算了,少吃一点好了……
正想着,周围却躁动起来,姜离月明竖着耳朵听,戏谑嘲讽的说辞兼并着微微的咳嗽声传进耳朵里,她便明白了——在她晃神的这片刻,底下唱戏的美人出了纰漏,正唱到“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众人听他嗓音圆润,正要鼓掌喝彩,却被一阵连续不断的咳嗽扫了兴致。
“技艺不精,好不知羞!学人家游船卖艺!”
“不成不成,注定不是个角儿!”
“还是那边的碎大石好看……喷火也有趣……”
众人各自嘟哝着走开,所评论的都只是那几声咳嗽,全然没人记起先前的唱腔精妙。
这下子,桥上倒是不挤了,姜离月明心头也空落落的,看看远处的花灯,看看桥下的船,她也想走。那个美人眸中的光彩黯淡下去,和暗夜融为一体,让人看不分明,也没什么好看的了。
正要走,姜离月明却听见“啪”的一声响,立马折回去,趴在桥头,分明看见一个矮胖的男人甩着鞭子,一下一下,实实在在地落在了美人身上,打便打,嘴里还骂骂咧咧,“兔崽子,空有一身好皮子,嗓子却这么不济,养你做什么?不如推到河里溺死干净!”
知道他有好身段还这么下死手地打!姜离月明心头发急,张着口正要呐喊,却看见那美人身子一晃,像是真的马上就要跌到河里。
别死!
猛地往前一扑,姜离月明竟凌空,越过了桥面,圆滚滚地朝河面砸去。
这回,该她死了。
闭眼,耳边风声呼呼的,很快,下坠的感觉便消失了,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她也没听见扑通落河的声音,更没有周身湿冷,反而,腰上温热。
睁眼,对上那双亮亮的眸子,姜离月明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咚——咚——
“咳咳,你没事吧?”美人将她扶稳,松手,转过身去咳嗽了两声。
“没……没事……”姜离月明呆呆地应答。
“她没事,你有大事了!”旁边那个矮胖的男人满脸的横肉都颤抖起来,用鞭子柄端捅了捅美人的胳膊,“兔崽子,不唱戏,要去做杂耍了?!两三丈高的东西落下来,就生生用手去接?老子养你这个赔钱货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瘸了两只胳膊,你这样的,一文不值,只好送到南馆里去!”
美人背对着他们,抿紧了唇,不说一句,像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辱骂。
姜离月明便更心惊,仔细看他垂在身侧的胳膊,无力极了。他的胳膊……真的因为接住她,断了吗?
他可是能把袖子舞得那么好看的仙子啊,怎么可以断了胳膊?
“不准你卖他!”姜离月明眉头拧起,对矮胖男人怒喝。
“哟,哪家的崽子,轮得到你说话?坏了我的财路,没找你家赔偿就是大爷我行善了,你还敢指手画脚?信不信连你一起卖了!”男人冷笑,看着眼前这个穿着男装的“少年”,他走江湖这么多年,从没走过眼,错不了,这个,分明是个丫头——看这仪态,跑不了是个大家千金,趁着上元节偷溜出来凑热闹罢!这样的,他招惹不起;但这个赔钱的扫把星,必须得趁早发卖了!
“本……我……”姜离月明本想摆出公主身份,但想到出宫时候邓公公的叮嘱,睁圆了眼,改了口,“我说不可以就不可以!”
矮胖男人不耐烦,鼻子里哼了声,道,“你当你是谁啊?不准?好啊,你出钱买了他,随你怎么处置!”
原来只需要钱就可以救这个美人啊……姜离月明松了口气,钱嘛,太容易了,全天下的钱都是她家的……摸摸身上,却扑了空,原本挂在腰间胀鼓鼓的钱袋子不知到哪去了。姜离月明心里沉了沉,抿唇,良久才支吾着说,“我的钱掉了……你去太师府拿钱嘛……”太师是她的先生,去先生那,一定可以拿到钱。
“疯了!”男人以为被戏耍,更加恼怒,把她往旁边推了一把,“太师府是我能去的?怎么不说去国库里拿钱?滚滚滚,算我倒霉,前头有个台阶,你赶紧下船上岸回家找你爹娘吧!”说着划起了船,要赶紧把这烫手的山芋送走。
船开了,那美人便径自坐在船头,看着船舷划破水面,划破流动的月色。安静极了,他面上没有一点波动,仿佛所有的事根本与他无关。
她便也坐下——她不习惯乘船,站不稳——坐到他身边,小声道,“对不住,我把钱弄丢了。”余光里瞥见他僵直地垂着的胳膊,心酸得眼泪都快滚出来。
“无妨。”美人轻轻摇头,微叹了一声,“反而,我该谢谢你。我不值钱的,买下也是吃亏,谢谢你动了为我破费的心思。”被转手卖了许多次,每一次都被买家拘着昼夜不休地唱戏,唱到他发不出声来,别人以为他这辈子都不能再唱了,便再次卖掉。他有时候真的希望自己不能再唱了,成为毫无价值的货物,索性被卖到见不得人的地方,彻底沉沦下去。
反正都是暗无天日,在哪里,都一样。
他的身子,干净,也是受苦;不干净,也是受苦。
谁在乎?反正他自己是无所谓了。
“不不不,你唱得那么好,宫……全天下的人都没有你唱得好!”看着他清冷到绝望的眸子,姜离月明的泪珠子瞬间就滚了出来,握住他手,说,“不要让他卖了你,你又不是可以被卖来卖去的货物!”
手背上一片温热,美人忽然笑了,轻轻推开她手,“我确实是货物,不过很不幸,我不值钱。”
越笑,越凄凉。
上岸的地方马上就要到了。
姜离月明急得直摇头,心头狂跳,鼓点似的,不,她不能就这么走了,不能让美人就这么被卖了!
急中生智,她忽然想起,脖子上还挂着一块如意锁,金的,还镶了两颗红宝石——母后在佛前许下愿心求来的,保她康宁。
这应该够买下美人了吧?
慌忙扯断绳子,站起来,勉强稳住身子,将如意锁塞到那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手里,“这个……应该很值钱!你不要卖他!”
她一起身,船便在水面上荡了荡,男人本来又想发作,低头一看,手里这金灿灿的东西还闪着两点红光。掂一掂,分量不小。这便极好了——这崽子,是他花三两银子买来的;这金锁,怕是不止三百两!就知道这丫头是富人家的傻闺女!今夜可是行了大运了!
“得嘞!这家伙是你的了!”男人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
船靠拢台阶,他便把美人推向姜离月明,“走吧,跟了这个主子,未来可有你的好日子过了!”
美人怔了怔,还没从突然发生的事中回过神来……她,真的买了他?用那么珍贵的宝物……买了他这个一文不值的下等人?
浑浑噩噩上岸,两人并肩站在岸边,看船划走。月光之下,两张面孔都呆呆的。
良久,姜离月明先开口了。
“你胳膊……疼吗?”她愧疚极了,忍不住伸手去扯他袖子,想看看他胳膊到底伤成什么样。
咚——一样东西从他袖口里滚出来,砸在地上。
捡起来一看,姜离月明认出是一把匕首——其实也不算,至多是一枚狭长而单薄的黑铁片,边缘处被磨得光亮而锋利。
美人怔住,之前,他一直想用这准备了许久的东西,杀掉当他是畜生的贩子,然后自杀,却不想,遇见了她。
遇见了她……大概自己就不用死了吧?
良久,美人回过神来,双膝一弯,跪在地上——胳膊还是垂着——道,“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姑娘,以后你就是我的主子了。我一生忠于主子,若有违背,不得好死!”
姜离月明惊了一跳,赶忙扶起他,“你看出我是女的了?”
美人垂下眼,点头,“很好认。”粉雕玉琢的面容,还有耳垂上的耳环眼,根本藏不住她的身份。
“哦,我还以为自己装扮得很好……”也垂头,姜离月明绞着手指。
“……也没有那么好认,还是扮得挺好的……”看她很失望的样子,一时间,他竟对自己拆穿她有些愧疚。
接下来便是久久的相对无言,唯有月华静静地淌在两人身上。
咚——咚——
忽听得鼓楼上的梆子响了,姜离月明一拍脑袋,叫了声“不好!”
“我得赶紧回家了!被我母……母亲发现了,非打死我不可!”说着就要迈步跑开。心里慌张,不知道邓公公还在不在狗洞后面接应,说了只等她两个时辰,现在……要是母后发现了,他们俩都得完!
容辞树心头一紧,追着她背影问,“——不带我吗?”
她边跑边回头答,“我家……没法带你进去!再见,你好好照顾自己!”
“嗯!”容辞树慌忙答应,心头突突乱跳,见她背影马上就要消失在灯火阑珊处,又赶紧问,“——你叫什么名字?”
明明已经知道她是女子,还是身份高贵的女子,不应该问她闺名,但还是很想知道,这个从天而降,落到他怀里,然后将他从无尽的黑暗中拯救出来的,仙女,叫什么。
“姜——”她听见了,刚喊出一个字,忽然记起邓公公的叮嘱:千万不可泄露身份,匆匆改了,“姜——月——明,你呢?”
江月明?他小心地将这个名字收藏起来放在心里——他想当然地认为是“江”,一来,因为姜离是国姓,原本姓姜的人都改了姓;二来,与她相遇,在江心。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然而——
下雪了。伸手,轻柔的雪落在掌心,很快就消融成一点水泽。
不是秋月是冬月,不是有情似无情。
“我叫——容、辞、树!”已经看不见她了,他才敢大声喊出来,自己那卑微又轻浮的名字。
不应让她听到。
但又希望她听到。 偏偏上错影帝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