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魃(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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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到那些凌乱的脚步的一瞬间, 他只觉得头皮发麻。
一种难以形象的恐惧感顺着脊柱一直往上爬。
这很奇怪。
他明明一直想要再次见到自己的父亲。
“他、他来了。”镇长回过头来,无助地望向其他人,颤声道。
他并没有意识到, 这就是他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点声音。
下一秒,十只锋利的爪子从窗外暴涨出来——
将他整个人硬生生地拽出了窗外。
“咚!”
他狠狠地砸到地上。
头昏眼花之中,他依稀看到了父亲的脸。
那张脸比白日里棺材里他们所见到的——还要恐怖。
焦炭一般青黑的脸上,数道血痕如同地狱的熔浆。硕大的眼珠和蜡黄的牙齿都外凸了出来。
他几乎已经很难从那张脸上辨认出……属于父亲的音容笑貌。
对方用力地掐着他,淬着毒的十指已经深深地陷入了他的脖子里。
他能听到血液在汩汩地流出来。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
他看到了重叠的黑影, 耳边一阵阵轰鸣, 肺部也快要炸开。
他难以分辨自己是在因失血而死, 还是……因为窒息。
但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时刻, 他依然在用力地仰望着那张陌生的、可怕的脸。
他想要说:“爹、爹,是我啊……”
但那声音都冻结在喉咙里。
他只发出了血泡泡一般的、咕噜咕噜的声音。
他什么都说不出了。
*
这一切都发生得极快, 其他人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等到他们终于冲出门外时……
只看到一具狰狞的尸体。
他直挺挺地躺着,嘴唇发绀, 眼睑开始渗出血来, 犹如一团破碎的生五花肉。
但他的脸上不止有惊惧, 同样有一丝难以形容的悲恸。
这矛盾的神情,也使得僵硬的脸更加扭曲。
拿玫俯视着这张脸,只觉得这神情似曾相识。
她突然间伸出手去, 从宽大的衣袖里拿出了那本薄薄的小册子。
她翻到了第二页。
上面赫然写着:“僵尸会杀死最亲近的人。”
路显扬四下张望。
庭院里一片死寂, 摆在门槛边的香烛酒食与贡品一动未动。
“他已经走了。”他说。
万祺难以置信地说:“所以他大老远回来, 就是为了……”
“就是为了杀死自己的儿子。”拿玫说。
她难以形容自己是在以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 但她突然又产生了某种奇怪的直觉。
她的手指又继续往后翻动。
她翻过了写着“破阵”二字的一页, 来到了下一页。
上面画着一张图。
那是一个很复杂的图形, 数根线交缠在一起, 画出了一个近似于六芒星的形状。
月光之下, 这一页纸上的图阵,仿佛也在莹莹发光。
路显扬:“这是阵法。新的线索……终于出来了。”
拿玫:“呵呵。这游戏设计师是不是爱看美少女战士啊。”
路显扬:“……”假装没有听到并且继续一本正经地强调,“看来这就是消灭僵尸的方法。”
万祺非常乐观地说:“所以说,找到老镇长的僵尸,按照阵法将它杀死,我们就可以通关了?”
“不,我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路显扬神情凝重地说。
“别忘了,戏楼里不是还有很多秘密吗?”
他们再次抬起头来。
空荡荡的庭院里,沾着草木灰的脚印,一直蜿蜒到大门处的尽头。那是老镇长的脚印。
路显扬:“我想他是去了戏院。”
拿玫:“你又在说废话了。”
*
他们踏出镇长家的府邸,走过空荡荡的小镇街道。
入夜之后,这里犹如一座死城。
店铺紧紧地闭上了门,纸糊的招牌在寒风里发出沙沙的、不安的声音。空无一人的冷清街道,也化身成黑暗之中的囚笼。
冷风的呼号里裹挟着呜咽。
他们似乎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脚步声。
“咚、咚、咚——”
对面有一群人在缓慢地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黑暗之中,来者的脸若隐若现。
但在看清对面的脸的一瞬间——
所有人都只觉得头皮发麻。
那是一张苍白而肿胀的女人的脸。她的额头高高鼓起。
她穿着白衣,僵硬地抬着手。
纸钱像雨一样,源源不断地从她的头顶往下落。
她身后是一条长长的队列。所有人都穿着朴素的白衣。每个人都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搭着前人的肩膀。
正如他们在戏楼的地下室里所见到的那样。
“咚、咚、咚——”
他们一跳一跳,逐渐靠近过来。
路显扬浑身僵硬了。
白的纸钱像雪花片一样落到他的脚边,在冷风里打着旋儿。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但这些人像是根本看不见他们一样。
他们的目光是空洞和涣散的,他们只知道往前走。
仿佛有一条无形的锁链勾走了所有人的魂魄。
队伍里其他人的面孔,渐渐也在黑暗中浮现出来。
那都是……他们熟悉的人。
义庄里的无名丧尸、四徒弟、班主……
他们木然地搭着前人的肩膀,往前跳去。
班主的头还时不时地在脖子滑了两下。
“咚、咚、咚——”
路显扬怕得说不出话来。
他总有一种恐怖的直觉,这队伍的最后一个人会是他自己。
他害怕再次看到自己的脸。
但他的身体仿佛也被这条无形的锁链给勾住了。
他根本挪不开眼睛。
于是他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队伍的末尾。
拿玫:“你在看什么?”
路显扬恍惚地说:“看、看我自己。”
拿玫:“???你还戴上高帽子了?!”
路显扬:“?!”
他定睛一看,队伍的末端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他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直到他看清了对方的脸。
寒意又顺着他的后颈往上爬。
那是一个身穿白衣,戴白色高帽,手持白色哭丧棒的男人。
他的脸亦是惨白如纸的,鲜红的长舌头却从嘴里伸出来,相貌极其可怖。
这高帽子经过众人时,他们都感到了一阵蚀骨销魂的凉意,身体都像变成了木头。
但对方只是淡淡地瞥了几人一眼,并未停下脚步。
拿玫隐约听到了两个字:
“多谢。”
那声音很轻,轻得如同一阵微风;却又像是一根又尖又细的线,无比清晰地钻进她的耳里。
拿玫一头雾水,回过头去,凝视着对方的身影。
他的帽子上写着“一见生财”四个字。
他们走得很快。
长长的、诡异的白色高帽,单薄如纸的背影,很快就被一阵浓雾所吞噬。
拿玫维持着回过头的姿势,感慨道:“厉害了。”
万祺:“什么厉害?”
拿玫:“舌头都伸那么长了,吐词居然还能这么清晰。”
万祺:“……”
路显扬:“……他刚才为什么要谢谢你?”
拿玫:“我长得太美,装点了他的路?”
路显扬:“……”
“不。”他认真地说,“你注意到了吗,刚才那群人……都是我们之前遇到过的。”
拿玫:“所以?”
路显扬:“他是鬼差,他在带那些僵尸离开。他感谢你大概是因为……你是天师?”
拿玫:“哦,原来大家是同事啊。”
路显扬:“……“神他妈同事。
*
深夜之中,唯有戏楼门前的红灯笼还亮着。
戏楼依然是破败又荒凉的。
但风声簌簌,也令他们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座楼像是活了过来。
草木灰的脚印沿着台阶一直往上。
看起来越发凌乱和无序。
万祺抬起头,悚然一惊:“它、它们怎么在这儿?”
戏楼的门口站满了栩栩如生的、破碎的泥人像。
它们不知道是被谁捡了回来,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戏楼门口,站成一排。
铜铃般诡异的双眼瞪视着他们,破碎的脸上却笑容可掬,像是在迎接着宾客。
那似人非人的诡异面孔,也加重了某种恐怖谷效应。
他们在迎宾。
戏楼——开张了。
“哈哈哈哈哈——”
阴风吹得戏楼的幕帘猎猎作响。
掀起的破帘子隐约地送来了一阵极为热闹的笑谈声。欢声笑语,络绎不绝。
万祺又看了一眼头顶鲜红的灯笼。
她迟疑地说:“不是说戏楼里一向没有客人的吗?”
拿玫:“谁知道呢,大家一起来庆祝头七吧。”
万祺:“……你不如不说话。”
他们颤颤巍巍地掀起幕帘,走了进去。
但在幕帘被抬起的一瞬间——
络绎不绝的笑闹声消失了。
他们的眼前只有空荡荡的戏院,年久失修的观众坐席,戏台上茕茕孑立的身影。
和平时一样。
万祺:“卧槽。”
她求助般地看向其他人:“我刚才真的听到了……”
路显扬:“我也是。”
拿玫没有说话。
她的目光显然被台上的Valis所吸引了。
他孤身一人站在戏台上。
他今日的装扮比他们初见时还要更加隆重。
簪珥光采,袿裳鲜明,如同一尊金漆神像,美得这样摄人心魄。
拿玫走了过去。
她的脚步声在空荡的戏院里掀起了巨大的回音。
盛装打扮的Valis,低头看着她。
“戏要开演了。”他说,“你不该来的。”
拿玫:“为什么?我不能看你的戏吗?”
他垂着眼睛看她:“你想看吗?”
拿玫:“想看啊。”
Valis轻笑一声。
突然之间他弯下腰来,半跪在舞台上。
长裙曳地,在他身下绽放出一朵雪白的、盛大的花。
他伸手去摸她的脸。
“你的脸又脏了。”他说。
他的手依然是热的。
温热的手指摩挲过她的脸庞。
拿玫幽幽地说:“有吗?我怎么觉得你只是借机在揩我的油。”
手指停顿了一下。Valis好奇地问她:“‘揩油’是什么?”
拿玫:“……不重要。”
借着半跪的姿势,他们隔得很近。
拿玫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像最深的湖水。
她在湛蓝的湖水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或许又从倒影里她的眼睛之中再次看到了他。
她说:“你有选择的,你可以不唱,你随时可以停下来。”
Valis却轻轻摇头:“我不可以停。”
他松开了手,慢慢地站了起来。
拿玫依然维持着仰头的姿势。她的皮肤上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该开始了。”他说。
“为什么?”拿玫仰望着他,“既然根本没有观众,为什么还要唱下去?”
Valis却露出了奇怪而微妙的神情。
“谁说我没有观众?”他轻声道。
他轻轻拍了拍手。
“啪、啪”两声。
在他身后,沉闷而厚重的幕帘被缓缓拉开。
露出了背后的人影。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戏台上黑压压地站了一排人。
那群人穿着花花绿绿的劣质戏服,神情僵硬,脸也被涂得雪白。
所有那些离奇失踪、或者是死在了地下室里的戏班子弟们……
都变成了僵尸。
都站在他的身后。
“卧槽!!”
万祺的第一反应是捂住了嘴,发出了一声无助的喘息,又条件反射地缩到了拿玫身后。
但她等了一会儿,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
她试探性地探出头来。
僵尸们并没有扑上来的意思。
他们如同舞台背后的蜡像,又像是一排陈列柜里的尸体。
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连眼珠都不会转动。
万祺:“什么情况?他们怎么不动了?”
路显扬:“好像是真的不会动的。”
但就在此时,他们又听到了那熟悉的——
“咚、咚、咚。”
这身后从他们的身后传来。
他们都无比僵硬地转过头去。
又一张熟悉的面孔从黑暗中跳了出来。
那张脸上沟壑纵横,青黑而肿胀,在阴影里更加恐怖。
那是老镇长。
但他也并没有朝着眼前的活人扑上来。
而是安静地坐在了台下。
他的脸依然是僵硬的。
僵硬、皱巴巴的脸皮在翻腾和颤动的,像有什么东西要迫不及待地从里面钻出来。
他仰头望着戏台,他在等待着什么。
“他……真是来听戏的。”路显扬说。
在他们身后,Valis已经唱出了第一句。
“送征人眼见得身行万里——”
一切都开始得猝不及防。
老镇长却安安静静地坐着。
Valis的声音响彻整个硕大的戏楼。
这一刻有种难以形容的盛大与辉煌。时间仿佛停滞了。
路显扬忍不住催促拿玫道:“趁现在!布阵!”
拿玫:“呃,不能先听一段吗?”
路显扬:“……”
但在路显扬的胁迫下,拿玫还是恋恋不舍地将那本小册子拿了出来。
三人站在台下。路显扬迫不及待地将它翻到了最新的那一页。
但那一页上却并没有画阵法。
而是一张很粗糙的简笔画,主题是一个站姿很古怪的男人。
他弯下腰,叉开双腿,头从两腿之间伸出来,望着自己的后方。
下面是一行简短的注释。
“弯腰倒头,可见鬼。”
万祺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路显扬却怔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见鬼”二字。
一瞬间,镇长所说的无数句话都在他心头闪过。
“戏班子夜夜开张,但并没有人去听。”
“那栋楼里不干净,有怪事。”
“你的意思是,虽然戏班子每夜都在唱戏,但其实根本没有观众的?”
……
他又回忆起那一阵进门前的欢声笑语。
在戏楼前迎着宾客的恐怖泥像。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做出了和这本小册子上的男人一样的姿势。
叉开了双腿,头悬在两腿之间,以翻倒过来的姿势,看向了观众席位——
台下坐满了人。
无数张面无表情的脸,凝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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