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回首忆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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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想——盼年,也许历来是孩子们的心情或老人们的心情吧?中年人,尤其中年了的男人,小时候那种盼年的心情,究竟是怎样渐渐淡漠了的呢?每每自问而又说不清楚。
写此小文的头一天晚上,呆望挂历出神良久,不禁自言自语:“又快过年了。”织毛衣的妻没抬头,仿佛没听到我的话。
“又快过年了!”“过一年你会年轻一岁?”“怎么会呢!”“那你唠叨什么?”
是我妻子的女人仍未抬头,仿佛应答一位除了盼年,再就没什么可盼的老人。几分心不在焉,还有几分对老人心情似的体恤。
其实我自己倒并不怎么盼年。但是却也愿在新年和春节临近的日子里,和家人一块儿聊聊关于过新年过春节的话题。
于是轻轻走到儿子身边,犹犹豫豫地说:“儿子,快过年了。”写作业的儿子也不抬头,也仿佛没听到我的话。“儿子……”“爸!你没见我在写作业嘛!……”儿子的头倒是抬起了,然而脸上的表情很烦。“哎,你别打扰儿子行不行?”妻子进行干涉了。“行,行……”
口中诺诺,退回原处坐下,复呆望着挂历出神。
“快过年了!”——这一句话,是自我上初中以后,弟弟妹妹乃至母亲常对我说的。这一句话中包含着对我的提醒,也包含着对我的指望。
于是我开始为家庭尽职——首先要带着镐,到有黄土的地方,刨开冰冻层,刨出些黄土块儿背回家。冻黄土块儿在冬季的凉水里很难化开,要放在锅里熬化。再将积攒起的炉灰,细细地一遍遍筛过,搅拌在锅里。于是可以抹墙了。熬过的灰泥干得快。破屋子的四壁,在一年里又裂了许多缝。不抹上,粉刷了之后更明显。好在我是瓦匠的儿子,干那些活儿很内行。一年里火炕面儿也透烟了,锅台砖也松了,炉膛也该加厚了……所有这些活儿,都需在年前做完。每每要接连干三四天,熬五六锅泥。新年一过,四处寻找白灰。能要到要点儿,要不到买点儿。买不到,就深更半夜从建筑工地上偷点儿。新年一过,便开始刷墙。刷完居室刷厨房。弟弟妹妹帮不上忙,母亲上班,几乎只我一个人忙。从小做什么事总希望尽自己所能做得好些。往往刷三遍。白灰干了以后,还喷花。喷花图案是我自己画在硬纸板上,自己剪刻的。一个星期后,邻居家的叔叔伯伯婶婶大娘到我家串门,没有不“友邦惊诧”的:“哇!老梁家,这可真像要过年哪!”“老梁家,你们家小二,简直太能了!”……
听到诸如此类的夸赞,母亲总是显得很欣慰,很矜持。我自己心里当然也很受用。实事求是地说,不但在我家那个大院里,即使在我家那条街上,每到春节,我家都是最有温馨祥乐气氛的。尽管我家在那条街上比较穷。我下乡后,如果春节前探家,仍会大忙一通,将个破家的四壁一遍遍刷得白白的……
成了北京的居民以后,我就再没刷过墙。
儿子上初二以后,新年和春节,在我们这个三口之家,似乎可过可不过了。并且,真的似乎过与不过,也没什么区别了。
我呆望着挂历,心里暗想——一九九八年的元旦和春节,我们全家一定要当回事儿地过。人若连过年过春节的心情都淡漠了,那生活还有什么欢乐可言呢?至于怎么过才算当回事儿地过,却没想好…… 我心灵的觉醒:梁晓声经典散文